《无问》尘CHEN

3、情动

　　稀稀碎碎的清脆声响吵着他，把他从睡余的朦胧中唤清醒，他用脸蹭了蹭身下的鳞羽，起身顺着它寻向灵溟，却不想撞到了足有他半身高的“墙垒”，竹卷倒塌声轰然响起。
　　灵溟一把将他蹲抱着抄入怀中，他被背对着人环腰揽住后，灵溟便把手中的书卷安放在他的双膝上，下颔自然靠上他的右肩，借此姿势继续读起书。似是双目感到疲惫，灵溟随意将脸埋在他颈间蹭了蹭，他微红着面颊，想这人怕是已将他撞倒的那遍地书翻尽了。虽然双目失明，他还是好奇着去摸膝上的书卷，想知道这人在找什么。
　　“上面封有魔阵，入目一片咒法比我罚抄的那一万条神规还叫人头疼，不成想连夜偷了一堆废……你！你这是！”
　　他顺着体内与指尖呼应的魔气，不知不觉已在竹简上勾勒出半个魔阵印，可体内那股力量似是又要烧出来，指尖动作开始发颤，灵溟便贴在他右耳边轻声念起静心诀，帮他压制住魔性，完成手上动作。
　　纸面上倏地破开一层黑气，深藏的字迹一行行显现出来。“可有不适？”灵溟拂去他额上浮起的一层汗珠，他深吸吐一口气慢慢平静，便伸手覆上灵溟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灵溟反手与他十指紧扣，力道重得令他微痛，“你不能用它，知道吗？”这人声音冰冷，他紧张得全身僵硬不敢动作，方才行为并非他有意，只是被体内的力量牵引着做了，不想灵溟却如此介怀。好在灵溟并未等他作反应，便又再次靠在他肩上，阅起了已解封的书。
　　“控魔？操纵魔界之人心性……为何会有此种咒法？真是有违天道。不过操控之人会受其反噬，筋脉拘挛、自相腐蚀，最终躯体化为一滩血水。害人害己啊……”灵溟不停碎碎念着似是十分投入其中，可许是因这两日朝夕相依，他敏锐察觉身后人是在借此掩饰紧张，只因害怕苦寻无果，救他的希望再度成空。但他又瞎又哑，唯一能给予的安慰只是将身子向后倾了倾去紧贴灵溟微凉的胸膛，以体热来告诉对方他还在。
　　洞中冰乳融下一滴寒水，在竹卷被合起之时打落于地。灵溟将那厚厚一卷随意一扔，空出双手将他环腰揽紧。“无妨，还有几卷未览。我看这上面邪术皆有血偿，想来是真的。待我去寻一寻破阵之法，再接着将剩下的看完。”
　　他伸手锢住灵溟欲松开的双臂，侧脸回望，似是能看见这人。明知灵溟会动怒，他依旧去无声请求施用体内魔气来破解封书魔阵。
　　“不行。魔性难控，你莫要食髓知味。”冰冷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苛责。他害怕灵溟为了那破阵之法会不顾自身安危，此刻便只能与其对峙下去。
　　“我说不行。”
　　他有心舒缓氛围，便抬头轻咬了上去，方好咬到了灵溟消瘦的下颔，便又用牙齿轻轻撕扯了两下那薄薄一层软肉。
　　“你还长脾气了是不是？”灵溟掐着他的下颔，与他拉开了些距离。以往平静的声音似是都染上了一抹愠色，他终是有些不安的心脏狂跳起来，努力压制着一念之间的可怕想法——这人会在此刻厌烦抛下他。
　　不料下一秒，灵溟便反咬回来，只不过是狠狠一口，不似他方才那般温柔。一时间，他害羞到整张脸都随下颔的疼痛一起，火热得要烧起来。
　　额头相抵间，他庆幸可以反驳自己，这个人确是不会抛下他，他相信的。
　　“唉，冥顽的小东西。我在一旁尽力稳你心性，若是再难克制便立刻停下来，知道吗？”灵溟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脸上，似是又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点起来，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把唇凑上前去。
　　好在灵溟及时将他放在了地上，起身去找未翻阅的书卷。他默默怔在原地，带着“作恶未遂”的侥幸与失落深叹一声。
　　魔阵被一个个解开，天地间最为邪恶的术法再曝于世光之下，森然却带有邪魅。渐渐的，不适感退却，他反而生出一股快意，由体内到指尖，将他带到陌生又熟悉的黑暗中，双瞳的痛感也随之化为两团欲燃的邪火，他仿似看见自己一身玄袍，享受着群魔俯首。直到灵溟再次紧紧抱住他，才他才猛地清醒过来。
　　“找到了！你看，真的能找到。”他听灵溟劫后余生般长舒出一口气，神志尚未完全恢复，他还未反应过来灵溟之后的叮嘱，这人便拿走他手中的书抽身离开了。
　　许是过于在意书中那个结果，灵溟竟未察觉到他的异常。
　　待神志彻底清醒，他噤若寒蝉，发着抖咽了咽口水。倘若再无破解之法，他便会如方才般被控制着失去意识么？是啊，他不过一个凡人，拿什么与魔相抗呢？
　　魔性趁着他此时意志薄弱，再度随恐惧感蔓延开，双目与喉间的突来的灼烧感痛得他在冰面上打起滚，四周只剩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叫嚣着“快了，就要被我吞噬了……”
　　“清醒过来，快清醒过来，求求你……”口中被喂了什么苦涩的东西，那人熟悉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与恼人的叫嚣声混在一起，他想去靠近一些分辨清楚，奈何全身都禁锢在邪火之中。可再不作回应那人会着急的，不能让他着急啊。他一口狠狠咬住下唇，魔就魔吧，魔又怎么了，只要能多留在那人身边一刻，他就要斗下去啊！
　　喉间逸出的呜咽似是一声怒吼，他猛地直起身子一把搂住灵溟的脖颈。他终于听清了渴求已久的声音，那里面颤着难抑的哭腔。
　　一切似是一场噩梦初醒。灵溟为他擦着嘴边被咬出来的血渍，“看来这邪术练出来的丹药果真有用，才喂你一颗就奏效了，不怕，我们就快要熬出来了。”他听着其中的愉悦，方才的哭腔仿似都是他的幻觉，便对这人笑了起来。
　　境外有隐约风铃声传了进来，灵溟的手指最后在他嘴角擦了两下，“好了，师尊在唤我，我要去按时练功了，以免引得他们怀疑。休息一会儿，晚些给你带些吃食回来。”这次他没有赖在灵溟怀中，只是在人衣襟前蹭了蹭，便乖乖起身。
　　待确认熟悉的气息不在，他立即忍不住要将自心口汩出的腥血呕出，到了嘴边却又一口咽了回去。不能弄脏灵溟为他换上的衣服。
　　他不曾想过对灵溟说谎，但又如何能表明自己是靠着毅力挺过来的，而非那药的功效？他有些脱力地靠在一块冰石上，慢慢将脸埋进了衣袂间，去嗅上面的香气。和灵溟身上的气味是一样的，他这样想着，便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罢了，只要灵溟能抒怀，他还需纠结什么呢？
　　希冀真的能将一个人点亮。灵丹阁管控森严，灵溟只能每日趁着晚间独自受罚清扫时为他练一颗药，白日里练功之余便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他能感知这人的充实满足。神界禁展荤腥，灵溟便乐得每日给他带回不同的糕点甜食。
　　只有他清楚，一片光明之后隐藏的，是日日都要发作的魔性，他每日忍到灵溟离开后，便将自己紧缩成一团生生熬着，他怕灵溟发觉，便不破坏四周亦不伤害自己以作发泄，好在只要一心想着灵溟他就能撑过去。虽然魔性一日日增强，他却都能克制住，他不禁也希望着是那药起了作用，他在一点点恢复，这样他就无需离开灵溟了。
　　原来一日日积攒的，并非坚强，而是不舍。
　　奈何天地间难求至极之物，却最为简单，不过长久二字。
　　这天神志清醒后，他又等了许久，本早该回来的人却迟迟未归。
　　冰穴被灵溟施了仙障与外界相隔，这几日他却偶会听到风声，本以为是入魔之后的错觉，可此时灵溟的未归令他更加警醒，不安的直觉牵引着他向那稀索的风声走去。
　　空洞的脚步声骤停，他本能察觉自己到了仙障面前，便试着伸出手去。随着身子前倾，脚下冰冷不再，风声清晰，他竟过了仙障。惊异未定，他灵敏的嗅觉便捕捉到了灵溟的气息，只不过是掺杂在浓浓血腥之中。他顺着气味跑去，却在听到灵溟声音之时停在了原地。
　　“仙督手下留情。”
　　“我不过用了一成力度，你竟未接住，你可知你已伤到如此之重？”
　　他不认识说话之人，可恍惚间又觉得那声音他已等了许久般，体内的力量躁动着似是要爆出来，强迫他不能再往前一步，可却他想要靠近灵溟，自我僵持之间，他听见灵溟似是呕出了一口鲜血。
　　“自封灵脉，以心口血为祭，偷练禁丹，你究竟为何？”
　　灵溟尚未答话，他便感到有冰冷目光投射过来，一时间汗毛竖起。“是为了他？”
　　“你怎么会出来！快躲回冰穴中！”
　　他僵在原地，对灵溟的嘶喊置若罔闻。“操控之人会受反噬，筋脉拘挛、自相腐蚀，最终躯体化为一滩血水。”“我看这上面邪术皆有血偿，想来是真的。”灵溟的话回响在记忆中，他怎么就没想想那丹药会有何血偿呢？怎么就什么自封灵脉，取心口血了呢？
　　“若非我发现，你是想将他藏在这里，直到用邪术除尽他体内魔性，不顾神规，亦不顾自身死活？灵溟少仙，当真是不计后果。”
　　灵溟温柔的声音第一次失控怒吼：“我不会死！我所做不过为救一个无辜生灵，亦未违背神规！”
　　“你费尽心力，只是他身上魔气可曾减少一分？”
　　争执声停了下来，四周一时安静的只能听到他喉间的呜咽声，他双手紧紧扼住喉咙，既然控制不住，那便就此了结，他不要伤害灵溟了，再也不要。
　　他听那陌生人转而向他言语，口气好似最初要将他抽筋的人一样，不带丝毫怜悯。“喂，你这样没用的。这仙境屏障就在你左侧，你食了灵溟的血，仙障拦不住你，你出去被人发现，他们自会让你魂飞魄散。”
　　“不要！”
　　他疯了似的向左手边跑去，灵溟冲过来抱紧他试图将他拦住，体内的邪火却终于爆发出来将人狠狠推开。
　　听到灵溟重重摔倒在地，两行血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已分不清自己是魔是人。是人，又怎会舍得将他心里喊了数百遍的人推开？可是魔，此刻又怎会清清楚楚想着，若能看上那人一眼该多好啊，就一眼。
　　仙障咫尺之距，可最后一步，却再也迈不出去。
　　他听见灵溟无力哭求着“回来，你回来.......”很轻的泣声一瞬间将所有的暴虐撕碎，他双腿一软，坐倒在原地。
　　灵溟立即过来将他紧紧抱住，他听仍带有哭腔的声音说着抚慰他的话，一时间恍如隔世。
　　“那些邪书被深藏阁中，本就是经前人所验无用的，才不能示人。换言之，你救不了他的。”
　　灵溟丝毫不理会，只是仍在轻声哄着他：“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陌生之人似是颇为无奈的苦叹一声，“灵溟，你可还记着你天选者的身份？既已入神班，又何必执念于尘世之情？”
　　灵溟擦着他脸上的血痕，回归冷静的声音中字字坚定，“弟子不知人神有何不同，只知心中既存牵念之人，便要尽力守护，无所谓得失。仙督作何判决，我与他共赴便是。”
　　一片静默中，那陌生人似是看他二人看了许久，“罢了，随你吧。待到他完全魔化之时，你也就死心了。今日就当我未来过。”
　　他察觉灵溟难以置信的微微一颤，“弟，弟子多谢仙督。”
　　风过无痕，万物静谧，苍茫天地间，只剩下相依的两人。
　　灵溟停止了安慰，只是紧紧抱着他。他试探着伸手去摸灵溟的脸，却意料之中地被人躲开了。此番一闹，怕是要被冷落上几天了。
　　“你骗我。”口气里似是带着委屈，他本能摇了摇头后，又无奈的点了点头。
　　灵溟不再吭声，反是低头将脸埋进了他颈间，继而，他感到一片湿热。“发作之时，一个人很难熬是不是？好了，我不去练那丹药了，你也不要避着我，让我陪你一起，好不好？”灵溟的热泪滑进衣襟落在他心口前，仿似灼烧到了心底最软的一处。
　　执念生根，只消一瞬。倘若可以，不只是依赖，他要去保护。
　　末了，灵溟一句微不可闻的“再不要骗我”便深深刻在了那根上。
　　灵溟靠着他缓了缓，便起身在他额间重重敲了一下，却不想牵扯了伤口，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你二人真是下手一个比一个狠，亏得我不会死。还不快扶我到溪边清洗清洗？”他闻言赶忙用身子小心将人撑起，随灵溟指引着到了一条溪边。
　　他将灵溟扶坐在一旁，便要摸索着去寻溪水，灵溟却先他一步将外衫脱下浸了水，拧到半干后递到他手边。
　　“我这被打伤还要自己处理伤口，未免太过惨淡。不如你来可好？”语气中本是明显的挑逗意味，他却笑着接过来，又指了指灵溟。灵溟会意将内衫解开，引着他的手触到胸前的伤口。
　　“小家伙怎么不脸红了？像是长大了一样。”他任由灵溟捏着他的鼻子玩弄，专心将手上动作放得轻一些，清理着还存有血温的伤口。
　　潺潺溪水，缓缓淌过，清冽的声音将四周衬得又静了两分，光阴都要止住脚步，不舍打扰。
　　安谧岁月间，他听见那清灵的声音轻轻祷告一句“快些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