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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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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正好,青莲顶着两轮青黑,慢条斯理从榻脚上爬起,将扭作一团的身子伸展好。她看了眼三竿外的卧在碧空的咸蛋黄,默了一下,自己已有两月十日未曾见得寅时的熹微天色了。
昨夜心惊胆跳一通,原是自己又滚到一边。
彼时梦中,自己未出得茶坊,被虎目壮汉一般抓住,抡了个圆甩出,落到一圈小鬼中,拖着几寸长舌的吊死鬼、血盆大口的饿死鬼、虎头龙足的鬼母凑上前来,哭哭哀啼,又桀桀冷笑。
她缩着脖子,将一圈莲子当糯米一样撒,被吃了个光,她扭头一面跑着撒,后面的鬼一面追,终于她跑到桃院,院门大开,景云冷脸肃穆站在摆作厅堂正房大门处,对她道:“你最得心称手的武艺怎么忘了?”
她一拍脑门,拿起一旁的扫帚,扬手一挥,尘风卷起鬼怪杳无影踪,比她的锅底还干净。
昨晚对着小古板得意忘形,梦中便乖乖听从。青莲捂脸。
然则这梦也并非毫无源处。
几日前正是七月半,城中有巡会,家中有供奉,到处是建醮祈祷的道士法坛,诸如棠家之类的高门添上足足的香油钱,在道观住上几天,再在家中摆了台子做上法事无需多说,连挑货郎也要回家请上一场。
虽说“七”是一个复生圆满之数,但她那天因着无论贫庶富豪,放完水灯引路之后,便要归家祭奠先人,将串繁杂严肃的仪式一一开展,自己过得十分不圆满。
这仪式随着道教昌兴,也越发复杂,而越发复杂,如她一般不以喝酒寻乐为忤的人便越少——大多都自午后备冥具香纸酒馔之类,荐亡度鬼。
摆着丰糕馅饼的叫卖郎还赶着卖完最后一点,原以为不能找到一处酒家的她,在望见一个灯火明亮的小酒坊时,欣喜真是犹如决堤之江水,沛然不绝。
只可惜乐极生悲,她喝得一步三晃,狗嫌人憎地踢踢踏踏,将要落定桃院,遇见一群拦路之“人”,奋而连打带踹地驱了开去,推开院门。哟,还有不长眼的,遂将要尾随进来的“人”一拉一扯。她手下一沉,多了个灯笼,“人”却没影了。
她打着灯笼,冲着背照一室灯光,格外沉默的景云点头一笑,呵呵地想,二更梆子已敲过却未睡,估计今日挂心等着她,也没提他不给她留门——毕竟她一般更喜越墙而入,只是今日身子重了点,蹿不动。
她尚不懂,有时沉默并不一定是种深沉的情谊,也可能是清静的退避。
是以渴醒之时,她摸了一手毛发,迷糊一双眼露了缝看,觑见一个毛脑袋端端正正放在床头,脖颈齐齐扭断,三只眼睛红得跟滴血似的,从一张豁开到尖耳的大口上悚然盯着她,照亮一点白色长毛,还有她搭在从它的耳边嘴角的手,那齿缝还带一丝殷红。
麻木于酒气的鼻头不合时宜地下意识一耸,一股介于新鲜和腐烂之间的肉味传入脑海。空无一人的房中,一毛鬼头和一妖相对脉脉。
于是乎,一声海沸山摇的尖叫,在少年酣眠的拧眉一蹙中起又湮灭。
那夜半惊魂之后,青莲隐约想起被鬼尾随,推门提“灯”的自己冲堂中景云的傻笑,却记不起这鬼头灯笼自己从何处何时提起,真是又恼又羞,索性来到他房中。
她举着莲花灯,景云呼吸绵长,眉似黛山隆起,两扇睫毛像桃花坞的乌篷船,在眼窝投下残影,晃得人想去拨弄一下,桃花色的面颊带点薄肉,因而锋利起伏的棱角透着一点稚气,不禁感慨:“未曾想这小古板闭上喜欢睥睨看人的招子时,也挺讨喜。”唔,如陈常说过的,不可退让的威仪棣棣。
似乎被灯光晃了一下,景云露在外的十指微微蜷缩,她张牙舞爪比划半晌,却不见全然梦中的少年睁眼,也无法对峙,末了只是将足踏上的小儿鬼拎走了。
这夭折的小孩眼大皮皱,像个大馒头团团趴着,看见她似乎马上要放声大哭。
被鬼头破而后立地壮了胆之后,她觉得鬼头跟菜头也无甚差别,眉头一皱,沾着白毛的手掸了掸,这毛如烟一样溜进在小菜头嘴里,化作一捆,哽得它不上不下。和死不瞑目的大菜头一并扔了出去。
毕竟是自己开院门放进来的。
酒气腐气糅杂的厢房被她一扫净了气息,却仍有些膈应。她索性提了盏莲花灯,当个过往神道,从城南到城东,和带着花盘酒饭的游鬼问了好,话了长短家常,又将法事之后仍在蹦跶的几只厉鬼恶鬼连坐地耍弄一番,在酒肉朋友陈常府邸看他新写的曲词后歇下。
贪杯误事她算是领略到了,近些日子早归,晚间换了戏曲来消遣,小古板对她费尽口舌的一番描述多是不搭一词的,可顺便与陈常论说一二。
青莲手将八仙桌上的蜜糕提了作礼,变幻成小郎模样,扇子一推,对上空寂的院子。
七月流火,“心宿”西落,凉意将暑气摇散,桃子摇成喜人的粉色。
“这小古板去哪儿了?”青莲咂咂嘴,越出院子,留下几个桃核,权且当做早饭。对妖而言,这饭也不是必须吃的,不过随意。
挂着“陈府”的牌匾之下,那大门阖得紧实。青莲扣门无人应,手探出推了推,纹丝不动,一跃来到墙头,往内一探,弯腰拍腿咧开了嘴,嘴角勾得促狭,使决隐匿身形静静看戏。
那一板一眼跪在院中池塘旁紫薇树下的,正是她的酒肉朋友陈常。
中元前几日因他妻子回娘家去了,趁机和她出来喝了些小酒,本是小饮便归,酒也不多,两三盏,他却醉得不省人事。青莲才知道原来他这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在关扑彩棚里结识的酒肉朋友,身体虚得一口就倒。
教坊里上了曼妙歌舞,婢子都细致侍奉斟酒,座下客斗酒行令之时,她无奈退场将陈常拖到一旁,喂了点解酒茶,喊着另几个临时结交的朋友,将陈常送回了陈府,看他脸色酡红,还吹了口灵气。
如此陈常倒是没事了,但观今日情形,必定是他那终于从娘家归来的妻子发现端倪了。
陈常是个文士,表面身宽体胖,实则病弱神乏,娶了个貌美凶悍的商家千金卢氏。青莲与他相识不过两旬,她便已见过他娘子狮吼跺脚、要上吊自焚的一番情形,以为实在刚猛。
陈常习以为常,七月初七之时,还同扑卖赌胜的青莲换了一盏羊角彩穗灯,又买了银丝盒子送家中佳人。有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慢性子配上急脾气,如同热油浇软面,倒也颇为得宜。
紫薇花拂面而落入他与肩窝浑然相连的脖子,陈常仰起叹气:“独坐当空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衣郎。”
池中青蛙叽叽呱呱叫,似是应答,陈常变了脸色,又道:“为何雄蛙不叫雌蛙叫,雌蛙求你快快跑,娘子猜忌怎得了。”话毕,投石把蛙赶走。
这也实在太惨,青莲捂住嘴偷笑。
陈常眼前一道湖青色身影未曾看清,便忽悠悠轻盈落下。他惊惶一看,放下心来,原来是青连贤弟。
青莲和陈常自中元之后一位收了玩耍性子,一位几日不见,许是排演戏曲去了。陈常府邸宽阔,虽无世家大族之人丁兴旺,但也无繁琐规矩,自在得很。陈常排戏,多是跟着起承转合自娱自乐。
青莲问道:“嫂子近日可还安好?”陈常点头:“尚好。”
青莲追问:“那陈兄怎么在这池边?”陈常稳妥答道:“恰好娘子发怒罢了。”
这语气与他念着“女子当明其卑弱、明其习劳”的理所应当真是如出一辙,青莲心道,或是陈常觉着嫂子训他卑弱,曳他习劳?
面上笑吟吟说:“我方才扣门无人应答,可是陈兄将门锁上?如此跪着也不是法子,我替仁兄劝一劝嫂子。”
陈常默然,也明白他家娘子对他多有嫌弃,却对俏面小郎君青连面色和缓。然则他与娘子情深意笃,打是亲骂是爱,这等恩爱,旁人无福消受。
青莲提了糖蜜糕,抖擞身子,半会儿便同这利落爽辣的卢氏聊开来。卢氏消了气唤奴仆将陈常扶了进来。
一面恨声骂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黑,你同青小郎交好,怎未学得他半分贴心,只知一天捧着酸书看,还要沾红摘绿,喝那花酒,将当初娶我的盟誓都抛了。”一面别过脸不去看他,只让婆子拿了热巾子将一脸黯然的陈常拉到偏房捂着膝盖消肿。
原是她的过失,青莲心虚,卢氏娘子治下跟拨算盘珠子一样粒粒分明,必是从门房处得了消息,见了那些个常年混迹莺莺燕燕的酒场朋友,以为陈常染了恶习,恋花惹蝶去了。
青莲连声宽慰,将当日种种交代清楚,才将卢氏展了笑颜。
她心头一松,以为自己魅力弗边,造了功德一件,又换了个话,“卢娘子今日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倒有些像是碧云山的山花。”卢氏脸色沉了些许,“小郎说笑了,我方从碧云观斋戒回来,许是染了檀香。”
青莲修炼人情世故只有不到一月功夫,过从密切些的景云素来就是个不在乎礼数的,她再天赋异禀,也不能从语气中并未察觉什么微妙。
卢氏留了她吃午饭,言辞周到。青莲用过,看着卢氏将商铺进益亏损一通霹雳拨算,坐了阵冷板凳,再迟钝也觉似乎不大对劲。陈常忙着看娘子脸色,添茶捏肩,抛却她这个恩人。青莲插不进话,悻悻告辞了。
实在不解,青莲也没有在外逛荡,撑着头在房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