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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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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天气与往常不同,三月末还倒过春寒,如今到了四月,傍晚的风吹得竟瑟瑟地发凉。严先生的雅室中央烧着一盆碳,随着火苗跳跃哔剥有声,融得室内生得了些许暖意。
宋徽玉进去的时候,先生还在整理功课。见人来了,颤了颤他的白胡子:“有疑问,明儿再来。”
他说着,侧眼间看到了一双精巧的绣鞋。针线细密,绸缎色泽极佳,可是明显已经陈旧——按理说白鹿书院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少爷姑娘,竟还有人穿这样的鞋。
他抬头,见着女子身材窈窕,脸上蒙着面纱,露出清澈的眼和两吊罥烟眉,正是今早才来听学的宋徽玉。
“弟子本想着有疑便问,却没想叨扰了先生。”宋徽玉的音色清冷,堪堪行了一礼,打算离开。
课后不答疑,课前答疑,这是严先生的规矩。本来想着让门生能多思,可是他从宋徽玉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近乎于死地新生的渴求,忍不住想叫住这个新弟子。
“严老也忒不靠谱,”还没等严先生开口,门外传来一声清朗的男音,“门生求知是好事,人都来了,还非得赶走。”
宋徽玉循声望去,只见进来一个身量极高的青袍男子,把帽子脱下夹在手臂中,他的身后是西斜日影下的湛蓝碧空。
“你这小子还知道来?”见了他,严先生恒起了眉毛,眼睛圆瞪,气急道。
宋徽玉心神一晃,便知这男子便是今日缺席的宁王世子楚铭。
“我若不来,你不就赶美人儿走了吗?”他语调轻佻,剑眉微微一抬,想去见宋徽玉曼妙倩影之后令人遐想的颜色,却没想见着了个面纱,”啧,没意思。”
鬼使神差地,宋徽玉心里“咯噔”一下,抿了抿唇,礼道:“见过宁王世子。”
听到这个称呼,楚铭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然后应了声“嗯”,便径直走向严先生:“今儿的课还请严老给弟子指一指,让弟子回去有个学头。”
“你——”严先生被他的话气得拍了拍胸脯,偏偏楚铭语气又说得恭谨,好像真的求知若渴一般,“宁王有你这么个孽障,真是、真是……”
“可惜?还是可笑?”楚铭舔了舔腮帮,眉眼之间尽显风流意,“还有更不入耳的,先生说不出口,弟子替您说。”
严先生早被他这副样子气得胡子发颤,勉强顺了顺气:“你过来,我讲给你听。明儿你若再不来,我便不认你这个弟子了。听见没?”
楚铭也没有明着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把帽子放好,摊开书本认真听。
严先生挑着重难点讲,楚铭偶尔答一句“是”,声音依然清淡,也听不出是真懂了还是敷衍一声。
可是宋徽玉想,若楚铭真的不学无术了,他傍晚就不会来。
讲述的节奏很快,也很清晰,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两人就一应一答地讲完了学,楚铭去拿帽子,却看见了站在边上的宋徽玉。
“还没走?”他静水深潭般的眼露出一分惊讶。
“原是要走的,”宋徽玉低垂着眼,一帘青鸦似的睫毛跟着轻颤,“后来听先生讲学,不自觉便入迷了。”
楚铭也只是“嗯”一声全是应了,实则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倒觉得这面纱有些碍眼。他向来不听京城的那些传闻,也不知镇远侯府一个表小姐烂了脸的事。只觉得这样一双眼,看不见全脸有些可惜。
严先生倒是挺喜欢这个女弟子,道:“哦?你听出了什么?”
“听出根骨和学问。”宋徽玉流畅地答他,“弟子今日听先生讲得恍惚,原来是没有根骨,所以疑惑。把纲要拎出来,有了底子,再看皮肉,才觉得清晰了。”
严先生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治学还是需要你这样的弟子。不像有些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学出个什么。”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一捧一踩,话里话外都在变相说楚铭。
然而楚铭也没有反驳的意思,依旧整理好了书籍,仿若没有听到一般,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滞。
宋徽玉知道自己这时没有资格说什么,只是规规矩矩立在那儿。
楚铭看她笔直的腰杆儿,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给先生一拱手便往外走。
屋外,平鸢还拎着书箱等着。看见楚铭出来,身材颀峻且气度不凡,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可是那人目不斜视,把书箱扔给伴读就往前走。
“瞧什么呢?”宋徽玉出来,见平鸢翘首望着什么的模样,用手敲了敲她脑袋。
“奴婢在瞧……那是哪户人家的公子,这般气度真是凤毛麟角。”平鸢见她来了,忙把视线收回来,解释道。
宋徽玉声音柔和:“那是宁王世子。”
平鸢兀地睁大眼睛,惊愕道:“传言说,他是个顶纨绔……”她知道自己不能嚼舌根,连忙捂住嘴,低下了头。
宋徽玉见她那样,突然又想到自己前世被楚铭施的粥救了那事儿,也不禁疑惑,是什么让纨绔公子收心的呢?
然而这些都与她没有什么干系。她叹了口气,带着平鸢回到镇远侯府,这时后厅的烛火已经通明了,几个丫头在厨房忙忙碌碌准备晚膳,桌上的人也差不多来齐了。
“表妹来得好迟呢,”杨燕婉见了她,掩唇笑道,“倒不如三郎回来得早。怎么,是出了什么事儿,不愿和三郎一道走了?”
她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让宋徽玉叹服,宋氏听了也微拧了眉,露出一丝不悦。
“三表嫂这是哪里的话,”宋徽玉声音温婉,眉眼如画,“不过是有些个不懂的,拿去问了先生,耽搁了时辰罢了。都是府里的同辈,哪有什么愿或不愿的。”
杨燕婉看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心道这个表小姐怎么突然便得聪明了,挑眉:“看来表妹是想做个女学究了。”
宋徽玉叹道:“哪里是什么女学究,三表嫂可别打趣我了。”
宋氏听了,神色这才缓和一些:“瑞哥儿,看看你表妹,做学问要有个做学问的样子。”
沈祁瑞听到宋氏的话,虽说心里不舒服,但奈何今日毕竟是他抛弃了表妹先走,便没说什么,低头等着用完膳。
宋徽玉上桌,又等到沈侯爷来了,先夹了一筷子菜,然后用筷子敲了每个碗的边沿,众人才开始动筷子。
晚膳是众人一齐用,侯府主人的权利便突显出来。宋徽玉却等着宋氏吃了第一口,自己才吃。宋氏注意到了,对自己这个侄女更加满意。
这正中了宋徽玉下怀,规矩是做给人看的,她要是想活得好,不仅要遵守规矩,还有另立规矩,足够谦卑才能换来宠爱。
果然,用完晚膳,宋氏就关切地问道:“今日到书院,先生还好?同窗还好?”
宋徽玉笑道:“有劳姨母费心,都好。”
“有什么要的,只管跟你嫂子说。”宋氏拉着她的手,“不必委屈自己,我是你亲姨母,你就当侯府是自己家。”
“是了,表妹有什么要的,都只管跟我说。”杨燕婉笑着,心道,这个貌若无盐的表妹已经废了,养个废人也好过养个貌美的娇娘子,“可惜我这妹妹,分明是俏生生的脸哟……”
她这语气说得实在悲戚哀惋,宋徽玉见了都要叹一声绝,每回都拿她的脸说话,好像时刻提醒着似的。
“我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宋徽玉用帕子沾了沾眼边,“如今只想着姨母好,想着哥哥嫂子好。若是能再添个小外侄,那便更是欣喜……”
想让自己为容貌心疼?宋徽玉便直接往她痛处揭,如蛇掐七寸,直逼死穴。
果然,杨燕婉的笑容凝在脸上,暗恨:这个表小姐嘴皮子倒是厉害,一点也不让自己吃亏。
宋氏听了,也皱起了眉:“燕婉,你嫁给瑞哥儿也有两年多了罢?怎么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不出孩子,若是放在苛刻的人家,是可以休妻的。
杨燕婉连忙跪下来,呜咽道:“是燕婉的肚子不争气,我也想着有个孩儿,可是郎中也瞧了,药也喝了,就是怀不上……”
她这样子实在委屈,是个男子见了都心疼。沈祁瑞连忙把她抱进怀里,哄道:“孩子会有的,啊。”
宋徽玉看到这夫妻恩爱的一幕,唇角依然带着笑意,可是眼底微寒,觉得自己上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她对沈祁瑞有过情么?应该是有的,但是这点情意在漫长的等待和侮辱之中一点点磨灭,成了黯淡的灰烬。
从来都没有恒古的爱情,只有相敬如宾的举案齐眉,才能白头偕老。
“行了,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宋氏虽想有个白胖孙子,但杨燕婉平日里也贤惠,没有犯什么错事,就是一直怀不上,郎中也瞧过,只说身子没有问题。
她已经在想着,要不要给沈祁瑞张罗个妾室。本来想着是宋徽玉的,可是偏偏她烂了脸……宋氏觉得心神疲乏。
这时,一双柔软的手替她按压着额头的穴位,力道不轻不重,让她觉得舒缓了几分。一抬眼,却见宋徽玉温婉的眸色,带着几分关切。
宋氏心头一动,拍了拍宋徽玉的手:“你这孩子,若真是我的亲闺女就好了。”
“姨母这话说得,徽玉无依无靠,是姨母收养的我,徽玉就是您的亲闺女呀。”宋徽玉一边帮宋氏按着,一边柔声道。
杨燕婉见了,眼底露出一丝愤恨:这个宋徽玉,倒真有几分手段,把侯夫人捏在手心里。可惜——女子没有容貌,她已经不能威胁自己了。
宋徽玉察觉到她的目光,笑得更加温婉,眼底却更加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