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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种子 ...

  •   公元1926年,江南祁镇。
      谷雨。今年的春雨下得格外的大。屋子边上的河道上,含苞待放的芙蓉已个个亭亭玉立。
      苏叶窈打理好头发,望向窗外,晨雾弥漫的曙色下已有几片人影隐约开始一天的做工。窗边不知名的树也结了如珍珠般大小的红果实。苏叶窈勾了勾唇角,梨涡若影若现,耳边没有母亲懦弱的啜泣声和父亲惺惺作态的叹息,实是清爽。
      苏叶窈的母亲阮氏原是北平一家纺织厂的大小姐,听闻祖上也是声名赫赫的皇商,清朝末落后便深藏功与名,做起了拿手的布匹生意。当年,苏付卿凭着他那点骗吃骗喝的学识和道貌岸然的长相硬是骗走了与朋友出来游玩的阮玉。阮玉其实算不上是涉世未深的姑娘,奈何苏父那年打算离开北平找个冤大头最后捞一笔,所以格外地尽心竭力。那技巧放在现世大概也是传销组织的学习经典案例,PUA中的圣经。
      一年前……
      苏叶窈九岁。腊尽春回,日子逐渐回暖。
      阮氏坐在院子里,本着被苏父打坏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缝补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衣裳。料子虽破旧但也算是厚实,阮氏想着苏父穿上衣裳后的模样,不经加快了几分动作。苏叶窈不太记得那群畜生是怎么闯进家门的。那天她发着低烧,从门缝里瞄到母亲手里的衣裳被无情地抛在地上,染了一层黄土。阮氏被锄头硬生生打死后,他们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趴在阮氏还有余温的身上如狗般低喘着不知做些什么。从他们嘴里时不时吐出的□□中,苏叶窈拼凑出真相。原来父亲又去附近的俱乐部赌钱了。
      这次,他把娘给输了去。
      苏叶窈没哭。事实上,她早就强迫自己走出了掉泪珠子的年纪。她怨恨阮玉多过苏付卿。恨阮氏每次想有逃走的念头就被苏付卿三言两语给打消了,恨阮氏对家暴的逆来顺受,恨阮氏哪怕自己不吃饭也要把饭留给她吃。
      阮玉啊,她明明就该被宠成公主的。
      阮氏死的当天,苏付卿没有回家。怕是他早料想到阮氏的结局。苏叶窈那天顶着眩晕的脑袋,收拾了阮氏的尸体。看着她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和满地早已凝固的鲜血,苏叶窈还是不经酸了鼻子。爱一个人若是像母亲那样落得如此结局,那她倒是愿意有颗绝情寡意的石头心。
      次日,晨光熹微,邻居家的鸡还没啼鸣,苏付卿就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他一边翻箱倒箧找值钱的东西准备跑路,一边骂骂咧咧说着阮玉肯定藏了好东西没让他知道。苏父丝毫没注意到他女儿早已清醒,站在黑暗的角落眼睁睁看着他搬空了整个家。
      苏付卿走后,苏叶窈简单吃了几口被她偷偷藏在被窝里还热乎的红薯就拿着个满是铁锈的铲子往院子里走。阮氏在苏叶窈七岁生辰那年就把门前枯树下埋着能证明她北平阮氏大小姐的翡翠玉佩告诉了她。那年阮氏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生辰礼物,才有了此举。大概,阮玉自己也没想到她的翡翠玉佩这么快就重见光明吧。
      “母亲,女儿走了。” 话落,苏叶窈抿了抿唇,心里又默祷,“愿您来世不再受苦。”
      揣着玉佩,背上几件换洗的衣服,苏叶窈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从小到大,她除了帮阮氏干家务活外就是读阮氏偷偷给她买来的课本子。现在母亲不在了,她对这儿也就没什么可留念的了。苏叶窈继承了阮玉骨子里先前大小姐的娇气和倔强,这时的她丝毫还没意识到自己还没退烧,刚出门没多久就昏迷在青石路上……
      “丫头,起来了没?” 宋婆婆的呦喝声打断了苏叶窈的回忆。“抓紧点,别误了小姐的时辰!”
      “来了。” 苏叶窈说着匆匆忙忙抓起书桌上的几本本子,跟宋婆婆挥了挥手就往门外跑。
      宋婆婆是赵府的厨娘,全名宋琴。当初便是她出门买菜发现了倒在路上人事不醒的苏叶窈。白驹过隙,如今跟苏叶窈住在一个屋子的宋婆婆早已把苏叶窈看作半个女儿。
      “叶窈。” 赵曦站在马车边上,身着中规中矩的袄裙却让人忽视不了自小被家里宠着的贵气。碎金子般的阳光穿过一旁的槐树,似是为她罩上一层细软的薄纱。
      赵曦笑着递给苏叶窈一袋绿豆糕,顺便抽出她怀里抱着的《大学》和《论语》,道:“是不是又没吃早膳?喏,拿去垫垫肚子。”
      “这不是想早点还你课本吗,只能挑灯夜读咯。” 苏叶窈笑呵呵道,只是那嘴馋的表情明显出卖了她刚讲出的话。
      “啧,擦擦口水吧你。”赵曦装作嫌弃的样子,说着拉开了帷裳。
      苏叶窈跟着赵曦上了马车,嘴里还嚼着糕点,撅嘴:“给点面子嘛,懂不懂什么叫点破不说破。”
      马车缓缓驶向大路,一径向北,两旁的远山,稻田,房屋飞掠眼前。赵曦偶尔会跟苏叶窈讨论学术上的问题,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因为生活环境的不同其实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但都十分包容对方。
      苏叶窈犹记刚被宋婆婆接进赵府那会儿的情形……
      “啪啦—”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苏叶窈耳边如雷贯耳。苏叶窈却不是被喧闹声吵醒的,而是被腿上的刺痛生生逼醒。
      “嘶—”苏叶窈倒吸了口凉气。估计是扎进了瓷器渣子。
      “不行!这小贱蹄子看着就是个祸害人的东西。要是姥爷到时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狐狸精勾了魂,我也不活了。” 一身玄色高开叉旗袍的赵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然嘴里的话犹如《葫芦娃》里的蛇精,刺耳又聒噪。苏叶窈实是有些无语,原来并不是所有的贵夫人都担得起温良贤淑这四字。
      苏叶窈自小是个美人胚子。本就粉装玉琢的脸颊因为发烧的原故沁着丝缕绯红,显得娇媚横生。她此时蹙着峨眉,有些薄怒,可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三缄其口。
      “夫人……”一旁的宋婆婆有些勉为其难。人是她捡来的,可就按着赵夫人的吩咐把才八九岁大,正发烧的女娃娃丢到外头委实不太厚道。
      “愣着干嘛,是想——”赵夫人尖锐的威胁声被打断。
      “妈,妹妹瞧着怪可怜的,收留下陪我玩嘛。好不好?” 刚赶来的赵曦撒娇道。赵曦上头有三位年长的哥哥们,被保护的极好,性子单纯。看着比自己小了一两岁的苏叶窈心生怜悯。
      赵夫人被女儿口中的“妹妹”二字呛得有些挂不住脸。苏叶窈到底是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姑娘,她刚刚那戳戳逼人的样子未免……小鸡肚肠了些。抛下句“自己看着办”后,赵夫人略微狼狈地离开了。
      两个女孩各自弯了弯眼:
      “你好,我叫赵曦。”
      “我叫苏叶窈。”
      那日不知是阳光赤灼还是发烧得有些燥热,发誓要铁石心肠的苏叶窈决定好好守护这个朋友,她人生中的第一段友情。
      窗外的交谈声此起彼伏,预示着快要到达目的地。苏叶窈没机会上学,赵曦在知道苏叶窈对知识如饥似渴后就时常把课本借给她。每天上学也一同把苏叶窈带上,就是希望她能接机蹭课旁听。
      车夫控制着马缰,随着一声马儿的嘶叫声,车缓缓停在校门口。学堂的顶上是朱色的瓦片,墙体呈灰白色,碧油油的爬山虎为单调的水泥墙缀满了生机。学生们三五成群,有一起步行的,有像赵曦坐马车的,也有样家境特别好的骑自行车过来的。隔着车窗,苏叶窈指间拂过“北江中学”四字,心中没落和期盼交杂。
      “我带你进去?” 赵曦问到。其间有几个同学跟她热情地打招呼,可见人缘之好。
      “不了,昨晚我抄的书还没消化呢。”苏叶窈笑笑,给赵曦和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说“抄的书还没消化”是假,说“不了”确是真。
      四五个月前,苏叶窈第一次旁听半天回来后,赵府的刘管家把她打到半残。嘴上嚷嚷着什么“偷懒”,“白吃白喝”,“不干活”的说辞让苏叶窈对这个世界倍感心灰意冷。自那以后,苏叶窈再没旁听过,都以各种理由推脱拒绝了赵曦带她旁听的好意。毕竟,总有干不尽活等着她去做。没人注意的是,苏叶窈的心又再次被浸在冰水中。
      立夏,蝉鸣声声。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苏叶窈喃喃细语。赵府内的紫玉兰和西府海棠花团锦簇,微风轻拂之间,花瓣雨总能迷了人的眼,醉了人的心。
      赵府坐落于祁镇东侧,算不上郡望,但比起一般人家却是富裕许多。而此时,祁镇的另一头,一辆黑色防弹轿车停在相传曾是爷王府的院子前。
      “少爷,到了。”
      随即应和的是一声略带嘶哑、若有若无的“嗯”。
      坐在车内的“少爷”没有立即下车。他身着鹤纹金丝刺绣的藏青色长衫,配的却是一双西式皮鞋。这样的搭配在江南祁镇这样不大不小的地方算是闻所未闻,可在北平却是新潮的标准。此时他眼眸微眯,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府邸。宛如青松的气质削弱了几分因长发带来的女气。他面如冠玉的相貌偏偏配着一颗妖痣,叫人觉得说不出的矛盾。司机已打开车门等候多时。“少爷”下车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浑然开朗地低低笑了。不过年岁十五的少年,丝毫没有半点年轻气盛,反倒眉间满是慈悲怜悯。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说的便是这般美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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