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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下心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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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颐还未到篱笆门前的时候,老仆丁伯远远地就迎上去了。少爷出门时明明带了斗笠,眼下仓皇地跑回来,肩膀都打湿了不说,裤脚也是溅上了颜色不一的泥点污水。
丁伯正要提醒他都已是进了秀才的人了,多少注意读书人的端庄自持,可仔细一看,早间带出去的那顶斗笠,此刻正捂在少爷怀里,小多缝的青布书袋从斗笠后面露出一个暗暗的小角。
提醒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檐角青瓦滴水,像断了线的琉璃珠子,凭空落到石阶上,发出细微沉闷的声响。
窗前草帘卷起,能见远山碧草寒烟。
韦颐坐在窗前喝着热茶,看丁伯忙前忙后地把他淋湿的衣服挂起来,还叨叨着要生火,不能白白淋了雨。若是明日抱恙不能进学,那可是大损失。
韦颐把手里茶盏放下,直劝丁伯不必紧张。他手指点了点院内那棵梧桐,笑说,“丁伯,这院里梧桐新叶早就长全了,再过几日便是清明,四月春雨没什么要紧的。”
说完自己也想起什么似的,急问道,“今日我娘可来过信了?”
丁伯正收拾床铺,打算无论如何今晚给少爷再添一床薄被,闻言停下,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答道,“夫人确实来了信。”
韦颐少见地激动起来,顾不得已经脱了湿袜,赤着脚跑到丁伯面前,“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展信却仍是那副例行公事的语气,韦颐很快读完了信,随手盖在了一旁书卷上,神情又恢复了往日温吞沉静。
“少爷,您须谨记再谨记,您的母亲是金陵韦氏韦正正房,您是嫡出子弟,在外千万不可说漏了嘴,否则前功尽弃啊。”丁伯劝道。
“谢丁伯。”韦颐无甚波动,开始翻阅案头未曾读完的书卷。
丁伯合上门的时候,在外踌躇许久才离开。
自家少爷一表人才,清秀俊朗,天资聪颖,又勤勉过人。十五的年纪便顺利考中了秀才,一时间在乡里声名大噪。只可惜少爷的身世是个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
韦颐的生母其实并非韦氏正房,而是秦淮河畔才情相貌皆是一绝的名妓陆绮娘。当年韦正携一众妻妾调任新职,来了金陵很快结识了陆绮娘,又是重金求诗,又是大张旗鼓地放烟火,点莲花河灯表欢心。
几许情深意重,换取如梦如幻电的海誓山盟。
不多久绮娘就被一台花轿抬进了韦府侧门。可情到浓时情转薄,绮娘不是韦府的第一位夫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位。绮娘醒悟痴心错付了以后,立即悬崖勒马,收敛心性,专心为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谋划。
她心思玲珑,明白自己出身红尘,在济济韦家是占不得席地的,甚至要连带着儿子一并低贱。尚不谈在同辈出生的兄弟间要受欺侮,就是未来读书进学,因母亲这个娼妓身份,连参加科举的机会都没有。
彼时大房夫人尚未生养,绮娘把心一横,求韦正把儿子过给大房夫人。
并给尚在襁褓之中的孩童取名,韦颐。
颐字,自食其力之意。祈望孩子日后谨言慎语,避免灾祸。
在韦颐八岁的时候,大房夫人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当时进学的风气是南方士人远压北方,民间朝堂皆是议论纷纷,大夫人趁机和老爷说,不如让韦颐去北地念书修学,大势所趋是提携北方士子,出头的机会也比南方好些。
明里是钻录取士子的空,暗里是排斥非己。
绮娘一句委屈也不能说,年仅八岁的韦颐也不明白。就这样带着三五仆人,奔向了北地的一处残破宅子。到了北地,跟随的骄纵仆人直嚷着水土不服,也不耐心服侍,半年不到纷纷跑回金陵去了。
到后来家里只剩一个跟随绮娘多年的老仆丁伯,张罗着唤了邻村一个叫小多的女孩做些烹调缝补活计,还有些气力砍柴种菜,收些薄租。日子也就这样艰难维系了近七年。
好在少爷中了秀才以后,当地官府常派些轻巧的文笔活,进学不紧的时候,替乡里人写写喜帖对联,作诗贺寿,日子也能宽裕不少。
金陵每月会寄信来。书信大多由自己名义上的亲娘书写,月月话语例行公事,三五句嘘寒问暖以后,就草草结束。有时也能是二娘寄来的。二娘能写信的机会不多,一年出不过五回。元宵,生辰,中秋,来信之日都是期盼团圆的节日。
韦颐幼时极爱沿着自己卧房的小径偷溜去找二娘。即使这二娘不是那个日日需要晨起奉茶问安的,口口声声念着的娘。但自己心里明白地很。
自己同二娘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
以及南方多雨时节,二娘揉着自己被夫子打红了的手心,就着屋檐的潮湿,给自己讲虚心进学,戒骄戒躁的道理。还有檐下小炉热着的,入口泛酸,但回味甘甜梅子酒。
韦颐明白二娘的苦心,前几日行冠礼给自己取字,提笔写下,语忘二字。语忘,忘语,忘记少时承受尖酸刻薄的讥讽,忘记考中后虚假奉承的赞赏。
惟记一初心,自食其力,慎初慎独。
北地不及江南多雨,梅子黄熟难见。北地的雨如倏忽刮过的爽烈大风,浇泼梧桐,永远等不来诗文里,梧桐落雨声声,点滴到天明的情境。
韦颐今夜总也难以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索性起来读书。
雨歇以后的夜空分外澄澈干净,明月高悬,光亮随滴漏光阴转移到了韦颐桌前,也照在了露水小妖睡得正酣的面容上。
这露水小妖从薄命岩一路寻到金陵,再寻到此处,早就精疲力尽。山间几千年都是呼呼大睡而过,这等劳心劳力的事,做了这一桩,打死不会愿意再做第二桩。
它是在风雨停歇以后栖在院内梧桐树上的。雨后梧桐枝桠滴水,它喜欢极了,月光透过缝隙,柔柔的,像是在身上撒了一把星子。
等这书生睡着了便下手。小妖暗暗想道。
它没和人打过交道。虽说人相较于自然来说,脆弱微小,但这毕竟是天定的非凡命格,若是挣扎起来小妖自己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韦颐今夜读书格外专注用心。雨后四下皆静,读平日难懂的语句竟能开悟不少,便更加兴致勃勃,暗暗决心读到天亮。
小妖躲在树叶后面盯着韦颐看,它不自觉地想,如今凡人都生的如此丰神俊朗了吗,倒是一副好皮囊,可惜这等尤物今晚就消失在我口里。小妖看久了眼睛乏,撑着下巴还要看。
还没等韦颐书卷合上一捧,小妖头一歪,彻底撑不住,口唇微启,露出妖怪性命所在的心珠,昏睡过去了。
韦颐坐久了有些乏,打算站起来到庭院里走动走动。
今日信封包裹里藏了一颗玉做的珠子,红线穿好了,和一同寄来的银两补贴放在一起。这也是自己今夜难寝的缘由,这颗晶莹剔透的玉珠子一定是母亲偷偷塞进包裹里的,想来前几日自己行的冠礼母亲也是记着的。
璞石无光,经千年磨砺,却温润有方。
韦颐胡乱思量着,手中攥着玉珠的红线,时而轻轻摇晃,提起来借着月亮清辉端详。
突然,不远处的梧桐树后传来枝叶簌簌的声响,吓得沉思中的韦颐一激灵,手松开,玉珠牵着红线滚落到草丛里去了。
韦颐连忙借着月光查看地上的珠子,幸好没丢远,仔细一看,那珠子落到阴绿草丛里,竟然荧荧地发着光。他快步走上前,拨开杂乱枯枝,正伸手去捡。
刚好在另一双手够到玉珠之前,抢了先。
韦颐捡起珠子立即后退一大步,向着草丛后面站着的人喝问道,“你是谁!怎么站在我家庭院里!”
可怜露水小妖,刚从树上摔下来,嘴角口水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呢,迷迷糊糊地,还想着等猎物睡着吃掉人家,自己先睡的昏天黑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它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化成的人形,摔到地上竟然也有了痛觉,再一看,手脚也不再是透明云雾的形状,而是实实在在的,掐一下能留好大一片红痕的细白身体。
更惨的是,自己相中的这个凡人猎物,眼看着就要抄起地上的粗硬树枝,举高了要往自己身上落了,自己飞又飞不起来,汇聚灵力的心珠摔出口了,还被这个凡人捡去了。
小妖仓皇地不知如何是好,觉得又要挨打,索性委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韦颐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此等离奇的事,窃贼不声不响地进了家门,自己什么还都没做,对方倒是先不管不顾地哭起来了。
“小兄弟,先别急着哭,你夜半溜入我家庭院,我都没怪你,你委屈什么。”韦颐蹲下来打量它。
小妖眼泪泄洪一般地往下淌,哭地眼睑晶莹地泛着红,也难怪,露水做的妖嘛。它抽抽嗒嗒地回答韦颐,“我也不知怎么就到了你家庭院,我什么都不记得。”
无计可施,只能耍赖装死。
它从捂着脸的指缝偷看韦颐,却好巧不巧地,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它。
对视一瞬间,又羞又愤。
就算没了心珠,小小凡人能拿它怎样!自己今天可算出了大丑了,只能期盼墙头没有喜欢偷听的小鬼,不然今日此事流传出去,它回到山间,怕是要被笑上个几千年。
它正打算收起那副伪装出的楚楚可怜的皮囊,没想到韦颐开口了。
“好歹也是男儿身,行不义之事被捉,承认就是。”
他看向那粉雕玉琢似的小脸,终究没下得了驳斥的恶语,对视一瞬间又别扭地移开视线。
“为何披头散发,未着寸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