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洛茜茜番外》九月橘子

1、洛茜茜番外·高处不胜寒

　　洛茜茜番外·高处不胜寒
　　她一转头就看到何泽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矮铁门前。门有些年头了，又窄又矮。何泽太高，勉勉强强地挤在门框内，双手插兜，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视线像含了水，温润清澈。
　　她朝他咧开嘴笑了笑。
　　何泽走上来，站到她旁边，没有说话，微微眯着眼看远方。
　　天台的风景意外的好，低头就能看到校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正是快入秋的好天气，树叶的颜色欲黄不黄，从树冠顶部鲜嫩的青绿色向底下慢慢过渡到深绿，到深黄色，到暗红色，一直到满地枯败的浅棕色。教学楼的赭色墙砖被阳光润色，像上了层滤镜。
　　“茜茜，楼顶风大，下去吧。”何泽忽然开口。
　　洛茜茜没有回答。她干脆闭上了眼，阳光甚至能透过她的眼皮照进来，灿烂的光线被阻挡了部分后温柔得要命，一直落到她眼底，有种不真实的暖意。
　　“喂，何泽，你说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呀？”
　　何泽皱了皱眉，警觉地扭头看她。
　　洛茜茜坐在护栏外侧窄窄的平台上，后背已经抵上了护栏却仍旧显得拥挤，两条腿都几乎悬在半空。她面带笑容，倚靠着天台边的栏杆，悠然自得。
　　“没事，就是问问而已。”洛茜茜注意到了何泽的视线，笑着解释，“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拼了命地想要到高处看风景。就站在下面看不好吗？”头破血流没关系，万水千山没关系，红着眼承受所有的阻碍打击，提着最后一口气都要站到最上面，却发现跟你想象的天差地别，甚至不如下面的风景来得美，但又要不约而同地守着荒芜，还要对着底下羡慕的人做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来维护摇摇欲坠的谎言。
　　很少有人会甘愿再跳下去。
　　她曾经就是这种人吧。当时她还不知道，满眼都只看得到高处她想去追的背影。
　　洛茜茜还能记起来彼时最开心的一刻。当时是黄昏吧，她也在高高的天台边上坐着，听到背后的开门声就转身，看到那个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人站在门边，带着笑看她。她刚从扶手外侧跳回来，他就已经走到了她旁边，一把揽过她的腰，嘴唇已经不管不顾地覆盖了上来。洛茜茜被紧紧地压在下面，背部抵着栏杆，上身都往外倾，悬到了半空中，有一种不真实的失重感，像是下一秒就会掉下去。男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包裹着她，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和他一起蛮不讲理地压在她鼻尖。夕阳逗留在他头顶，她几乎能数清楚他被阳光勾勒出来的的额发，每一根都镀着层细碎的光。当时她也闭上了眼睛，只是那次光线被他挡得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看不到。过了很久很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们牙齿相撞的声音太过清脆，可是洛茜茜却觉得一点儿也不疼。
　　她的成长好像总是和高处挂钩。
　　一年级的时候洛茜茜被选为优秀学生代表，晨会的时候站在升旗的高台上做自我介绍。她穿着过膝的标准学生裙和乖乖的圆头皮鞋，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挺直了腰板一字一句地念稿子。她身边的老师拿着红领巾，等她读完演讲稿就要破例为第一个一年级学生提前从绿领巾换上红领巾。
　　江轩也戴红领巾。
　　她念得很认真，因为读完这段话她就更像他一点，到时候他们连胸前的丝巾颜色都会是一样的。洛茜茜读完了最后一句话，笑着朝底下鞠了一躬。老师满意地拿着红领巾朝她走过来，她弯着嘴角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升旗台很高，她看同伴的时候甚至只能看到半个头顶和每个人的额头，但她还是轻易地找到了他的脑袋。
　　男生低着头在挨骂。他面前的似乎是班主任，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女，一只手指戳向他的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听到了一句什么，忽然间抬头朝对面的老师扯开一个不屑的笑容，下一秒女人的手就挥上了他的脸。
　　四周挂着清一色绿领巾的同学们发出的赞叹声很大，但洛茜茜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巴掌拍上去的时候发出的脆响。
　　洛茜茜一把拨开挡在她前面的老师，手中的话筒朝地上一扔她就朝着男生的方向跑过去。她三步并两步地下楼梯，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一把推开了男生，回避他警告的眼神，把他挡在后面，狠狠地瞪着对面的女人。
　　“你凭什么打他？！”
　　女人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皱起的眉毛松了几分。
　　“你是洛茜茜吧，你认识江轩？你是好学生，别来掺和这些事。江轩他犯了错，冯老师是在教育他呢。”
　　洛茜茜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老师在称呼自己的时候都不喜欢说“我”而是直接自称“老师”。她从小到大也有过很多的身份，但是从来都不曾带着头衔自称。
　　她们真是太清楚怎么用一个词拉高自己的身份又顺便划开和你的距离感了。
　　洛茜茜才不管那么多，她只能看到江轩脸上还隐隐发红的巴掌印。她甩了甩手，然后一拳挥向对面女人的肚子。

　　她后来当然没有提前戴上红领巾，甚至比别的同学都要晚了几个月。当时江轩挣脱她的阻挡，朝着闻声前来的校长主任频频鞠躬道歉。终于等到校长老师都消了气，江轩才放开紧紧抓着洛茜茜的手，把她带到没有人的角落，转回身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闹够了？”她忽然摸不准对面的男孩是否在生气，他只是微微眯着眼，嘴角翘起的弧度有一些危险，“我跟你说过啊，茜茜，不要站出来，不要站得太高，在人群中看着就可以了。”

　　这句话确实是江轩教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踩着他走过的脚印往前走，每一步都反复确认是否真的契合着他留下的痕迹，时不时还会抬头看看前方他的背影，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可就在快要登顶的时候，他却忽然回过头笑着对她说，别上来。
　　然后把她推了下去。
　　洛茜茜一直以为她有一份自己跳下去的自觉和洒脱。

　　“茜茜？你没事吧？”她被一阵呼唤拉回思绪，视线刚对好焦就看见何泽的手在她脸前摇晃。
　　洛茜茜茫然地摇摇头，忽然手背上沾了点冰凉的水珠。何泽犹豫半晌，还是抬手用袖子抹去了她脸上挂着的泪水。他的校服似乎刚洗过，带了点洗衣液的清香，薄荷味，清凉得像另一个人的笑容。
　　“……何泽，沈悦栀是不是跟你说，我不喜欢任何人？”
　　男生的眼神跳了跳，手被他收回去。
　　“他们说你……你只喜欢女生。”
　　洛茜茜毫不意外地听完，无声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其实，我有喜欢的男生。”她抬头去看天边半轮红得耀眼的夕阳，“他们要是看到了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那才要吃惊呢。”

　　她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妈妈和她就总是整天整天地待在家里不出门。她们家很大，又是顶层，高悬在市中心的半空。洛茜茜总喜欢透过落地窗看地上蜿蜒的车流，市中心很热闹，每到下班的时间点汽车喇叭声大躁，她从窗口看下去，长长的车队能从视线范围内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像妈妈的珍珠项链，一个串一个。
　　妈妈也喜欢和她一起往下望。她漫无目的打发时间，不过妈妈在期待什么，洛茜茜很清楚。
　　每次妈妈朝着楼下一个什么方向微笑的时候，她就知道，爸爸要来了。
　　爸爸来总是会带些贵重的小玩意送给她，妈妈也能拿到一个厚厚的信封。爸爸会陪她玩上一会，妈妈会去烧饭，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忙碌碌，让洛茜茜很多次都有一种温馨的错觉。可是吃完饭后，爸爸总会匆匆忙忙地离开，留下她和妈妈在家继续守着落地窗等着他下一次的到来。
　　洛茜茜看过一部电影叫《长发公主》，里面有一个被巫婆关在高塔里的美丽公主。她看到那座塔的时候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后来幼儿园同学问她最喜欢的公主是哪一个，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她自己。女孩们鄙夷地奚落她一顿之后结伴离开去玩耍，留下洛茜茜一个人在原地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好险哪，幸好她们没信。
　　洛茜茜一直想，她说自己是长发公主不是没有道理的。在电影里，长发公主在塔上住了几年之后，被一位英俊帅气的王子救了出来。洛茜茜的爸爸妈妈除了上学需要一直不愿意让她出门，也很少允许她把同伴带回家玩，但是江轩出现后，巫婆的魔法被解除，她被他牵着手带出了高高的囚笼，被他带着走向外面的天地，花草都新鲜，风雨都迷人。
　　她记得江轩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还是在自己家里，那时她念幼儿园大班。本来门铃声响弄得洛茜茜妈妈很是紧张，她妈妈轻手轻脚地到门边看猫眼，洛茜茜乖乖地躲到房间想假装家里没人。但是下一秒突然传来咔嚓的开门声，她在房间里听见妈妈克制的问候声和一个陌生女人礼貌的问候。
　　她第一次见妈妈会开门迎客，好奇地走出房间门窥探。妈妈看到她，朝她招招手。
　　“茜茜，来这里。这是你李阿姨，刚搬来隔壁，以后就是我们的邻居了。”
　　她礼貌地笑笑，朝阿姨鞠躬问好。阿姨很温柔，声音也很好听。
　　“你们家茜茜真乖。哪像我们家的小王爷，一天到晚就净会给我找麻烦。”阿姨说完侧了侧身，洛茜茜这才发现阿姨的身后还站了一个拽拽的小男孩，正低着头发呆。
　　“快，问个好。”
　　男孩听到声音终于回神，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阿姨好，我叫江轩。”男孩说完又打算重新低头，眼神下瞟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洛茜茜，于是他挑着眉又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趁着两个大人又开始聊天的时候向她走过来，伸出一只手。
　　“你好小美女，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洛茜茜傻傻地抬头盯着他看。

　　那个黄昏，天台上的两个人并肩而坐，四条腿挂在半空中晃啊晃，她安心地靠在江轩的肩膀上。
　　“刚才我……我差点掉下去。”洛茜茜脸红了半边，对着他小声嘟囔。江轩朗声大笑，冰凉的薄荷味顺着风钻进她鼻子里，一路通到心房。
　　江轩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抱紧。“别怕，我肯定会拉紧你的。有我在，你掉不下去的。”洛茜茜被按在他的怀里，听见他的声音从胸口那里传出来，闷闷的，他的胸腔跟她的脸一起共振。
　　他说会拉住她，那她就不用再害怕。

　　“你要去我家参观一下吗？今天搬新家，我的很多朋友都会来哦，很好玩的。”江轩见她没反应，自自然然地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犹豫地朝她妈妈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回脑袋低头看地。她不敢。
　　下一秒她的手被另一个冰凉干燥的手掌拽住，对方一用力她就被带着往前走。等到已经跑了有一段距离，洛茜茜才错愕地抬头，看着江轩勾着嘴角的侧脸。
　　“怕什么，不要管她们。跟着我走就好了。”
　　跟着他走就好了。
　　后来的洛茜茜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没有相信江轩的诺言，如果自己早一点自愿从高处跳下去，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想念他。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洛茜茜求着妈妈送她去了江轩的学校。学校升学重点率很高，学风却很差，才小学的孩子就多有打架斗殴谈恋爱的，甚至还有老师被打伤的新闻，据说领头的学生就叫江轩。
　　江轩当时三年级，红领巾斜歪在领口，单肩背着瘪瘪的书包拉着她的手对自己的一大帮狐朋狗友宣布：“这是洛茜茜，我妹妹，以后我罩着她，谁都不能欺负。”
　　洛茜茜低头看着自己穿的崭新碎花长裙和洁白无污痕的袜子，全身的注意力都在江轩牵着自己的手上。听到第一句话后她立刻抬头龇牙咧嘴：“谁是你妹妹？”
　　围着他们的人愣了几秒，不知道谁爆了句脏话，随后所有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江轩也笑着转头看她：“靠，这么快拆穿我？我这么帅的哥哥不好吗？那你说，我是谁？”
　　洛茜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就踮脚亲了上去。江轩的脸冰凉柔软，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
　　“我是你的女朋友。”她扬起灿烂的笑脸，“好吗？”
　　江轩有没有答应她啊，她好像有点忘了。她还想得起四周所有人的表情，谁吹起了口哨，谁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谁在起哄在笑，哪个女生又冷哼一声不屑地盯着她看。但是记忆里唯独江轩的样子一片模糊，像是泛着一层雾，她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当时说了什么？是放开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还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吊儿郎当地打趣说“我这么好的人你可配不上我”？
　　后来有很多女生找过她麻烦，她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原来讨厌一个人可以把她反锁在厕所间关上一整节课，可以把她的作业撕掉踩几脚再扔进垃圾桶，可以在体育课时把她揪到没有人的角落里点着太阳穴对她骂脏话，也可以踢她打她朝她泼粉笔灰，末了再警告她“臭婊子离江轩远一点”。所以高中时女生们捧着言情小说哭得泪汪汪还邀请她一起看的时候，她总是挤不出一点感动的泪水。
　　一次、两次她忍，等次数多了她也学会了反击。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洛茜茜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懂。她没有告诉江轩，但慢慢慢慢地居然也知道了巴掌扇过去的时候怎么样才最疼，被锁住的门要往哪里踹才最容易被踢开。只是面对对方“别以为江轩女朋友这个身份你可以当很久，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抢过来”的威胁，她每一次都忐忑着默认。
　　至少在别人眼里，她确实曾登顶，站到过他的身边。那就让她也误会一次吧。

　　洛茜茜看到何泽忽明忽暗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
　　“原来你有喜欢的男生啊，”何泽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层厚厚的鼻音，“我倒是很想知道，他到底哪里比我好了。”
　　洛茜茜看着装作扭头看风景、耳根却微微泛红的何泽，忽然失笑。
　　“他啊……你比他好多了。他这个人，什么都不行。”
　　她放学后几乎天天都去江轩家里玩，两个人含糊地搪塞完江轩妈妈冲回江轩房间，门一关洛茜茜就会乖乖地接过他的书包。江轩叼着棒棒糖看漫画，在床上笑得打滚，洛茜茜则坐在书桌前安安静静地做作业，先是他的，再做自己的。
　　她思考的速度很快，但下笔的时候总是一笔一划细致而缓慢，还小心翼翼地模仿着他稚嫩的笔迹，像在雕刻艺术品。每次她完成江轩的作业就已经接近睡觉时间，于是自己的反而只是胡乱搪塞一番。
　　第一次洛茜茜回答出了江轩同学拿来刁难他的初中数学题时，他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了她很久，又不可思议地捏了捏她的脸，才笑起来。
　　“我本来以为自己捡了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妹妹，没想到这个小妹妹还这么聪明。”他的笑容有一种她到现在都看不大懂的勉强，“茜茜，你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站出来或者被别人发现。不要走得太高，那太痛苦了。你只要在人群中就行了。随波逐流，泯然众人，这样未必不快乐。”
　　洛茜茜干脆地点头：“好，以后只有你和我知道。”
　　江轩笑了，灿烂得像火红的夕阳。
　　她没有想那么多，只要他开心，她就愿意。
　　所以后来江轩初三翘课的那一天，洛茜茜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第一节课后趁着班主任没发现翻墙出了学校，在建筑工地旁边捡了根铁棒就往城郊跑去。还隔得很远她就看到了江轩对面的一群人，每一个都虎背熊腰，冷哼着把江轩逼到墙角。洛茜茜从最外侧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一棒挥上去。男人闷哼一声朝地上倒去，很快引起了其他同伴的注意，所有人回头，盯着把铁棒横在胸前满脸凶狠的洛茜茜。
　　离江轩最近的一个人发出一阵哂笑，他朝地上吐了口痰，转身朝江轩比了一个鄙视的手势：“哟，行啊江轩，没看出来你居然也要靠一个女人来护着啊？”
　　洛茜茜一把挥开挡着她的几个人几步跨到江轩旁边，抬腿就往说话人身上踢去，对方还没回神，她已经一棍子挥向他的脖子，然后迅速转身，拿铁棒断裂的尖锐处刺向另一个人。
　　他们两个人对八个人，最后居然毫发无损。回家的时候江轩冷着脸牵着她的手，一声不吭。
　　她朝他笑笑，撒开他的手转身抱住他：“江轩，明天回学校上课，以后认真听课，不会的我教你，好吗？”
　　她踮着脚把下巴磕在江轩的肩膀上，脸靠着他的脖子。六月份燥热的傍晚，他仍旧浑身干净的薄荷味，和他怀抱的温度一样，清凉温润。洛茜茜感受到男生愣在原地好一会，心跳声却越来越大，他忽然抬起手环上了她的腰，勒得有些让她喘不过气。一直等到街上的路灯都次第亮起，江轩终于埋头在她肩膀处蹭了蹭，最后放开她，说，好，听你的。
　　他们俩刚好是站在路灯下，洒下的灯光像追光灯一样轻轻柔柔地落满江轩的肩头，他的眼睫毛下一片阴影，幽深漆黑，但是笑容一如灿烂的夕阳，能轻易地蛊惑她的心。

　　“你们很奇怪吧？为什么我有喜欢的人，可是居然连沈悦栀都不知道。”洛茜茜自言自语。
　　她初二的时候班上转学来了一个女孩，又黑又胖，小眼睛藏在厚重的镜框后面几乎看不见。自我介绍的时候女生话很少，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自己的基本情况，然后红着脸站在原地发愣。
　　是个傻兮兮的丑女孩。洛茜茜本来对她没什么好印象，那种见人就缩着脑袋的憨厚样子更是让她心烦。她偷偷从桌洞里掏出江轩最爱看的那套漫画书，伸手不动声色地摸索着翻页。
　　“那沈悦栀同学，你平常有没有什么爱好呢？”
　　讲台上的女孩忽然笑了。她的牙齿齐而白，衬着弯弯的眼睛。
　　那个笑容让本来想低下头看书的洛茜茜顿了一下，又抬起头来。
　　“我吗？我会追星。”那个叫沈悦栀的女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算是……算是爱好吧。”
　　她实在是太熟悉那个笑容了。
　　那是每次自己想起江轩时才有的笑容，里头藏满了见不得人的过往。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沈悦栀的故事，也见过一两次陆白。男生真的很帅，高瘦挺拔、温润如玉，一瞥就足以倾人城。他对谁都微笑都礼貌友好，让人想起四月夹杂着暖意的春风，轻浅不留痕。她对沈悦栀夸过一两次陆白的帅气，看到其他时下大火的偶像也会附和同学里他们粉丝的夸赞，甚至现在班里的女同学问她觉得何泽怎么样，她也会回答“很帅成绩很好挺不错的”。

　　但她有自己的底线。她夸过很多人，却只对江轩一个人使用过那个形容词。
　　“江轩，有人说过你很温柔吗？”
　　男生拍了拍她的脑袋，斜背起书包哐当一声一脚把椅子踹进桌子底下，牵起她的手走出教室门。
　　“谁？说我温柔？瞎吗？”
　　洛茜茜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
　　江轩实在不太适合这个形容词，他长得也棱角分明，脸部线条像是被用力勾勒出来的素描画，眼神尤其深邃，跟他对视都要有勇气。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江轩笑起来会像只可爱的小狐狸，真正开心的时候甚至会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或许因为他很少笑，只有洛茜茜经常撞见。

　　“其实，沈悦栀跟我说过你有一个喜欢的人，但是她从没见过，所以以为只是你用来安慰她而拟造出来的。”何泽耷拉着眼角小声说，“她还说，你说他是个大骗子。”
　　没想到沈悦栀还记得。初三中考前人心惶惶，沈悦栀又要准备竞赛又要复习中考内容，压力很大，眼睛下面黑眼圈挂得很长，从早到晚都趴在座位上死啃数学压轴大题。
　　沈悦栀一做就是两三节课，下课的时候也不抬头，沉默而烦躁的氛围笼罩在她四周。洛茜茜受不了，下课的时候起身出去灌水，出了教室门才发现下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地面上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没有脚印和车辙印，干净得纯粹。
　　她回教室的时候，看见沈悦栀正揪着自己额前的碎发深呼吸，右手还握着笔，却只是在草稿纸上画一些无意义的凌乱线条。洛茜茜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腿就已经迈开，下一秒她就站到了沈悦栀面前。
　　“下雪了。”
　　她自己都不想承认，其实她对她不是心疼，是嫉妒。
　　嫉妒她有数学题可以做。
　　嫉妒她写下的每一个答案都充满了目的性，落下的每一笔其实都是为了一个人。
　　嫉妒她只要做出了数学题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到陆白身边去。
　　可是她也会做数学题啊。她帮江轩做过不计其数的数学题。
　　沈悦栀闻言盯着窗外看了很久，洛茜茜不知道她透过窗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不过等她转回头来，刚才清晰可辨的气馁和烦躁已经消去大半。她笑了笑，轻声对洛茜茜道谢。
　　“……茜茜，你也有喜欢的人吧？”她的小眼睛直视着她，竟带了几分犀利的味道，“我总觉得你跟我是一样的，但是你又从来没有提起过。可能你比我更加幸运，亦或许你比我不幸，所以早早地放弃了。但不管怎么样，我感觉，我们是一样的。”
　　也许你比我更加幸运，也许你比我更加不幸。
　　洛茜茜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呢。
　　“他啊，他是个大骗子。”她笑着朝沈悦栀点点头，然后声音一点点轻下去，“可是……我还是很想他。”

　　洛茜茜敲响江轩家的门的时候就开始有些心神不宁。门开了，露出江轩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带着冷漠而无所谓的神情，嘴角边有点淤青，眼角肿起来一大块，红红的。看见她的瞬间江轩扯起一个微笑，咧嘴角的时候牵到了伤口，他“嘶”地倒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牵过她的手向里走去。
　　“怎么了，大晚上的来我家？今天我可是自己做完了数学作业，没有要你帮忙的地方。”他笑嘻嘻地从桌子上拉过手机就懒洋洋地倒进沙发里，鞋子甩在一边，光着脚半躺在沙发的扶手上低头划拉着什么。
　　“哦，我爸爸今天来我们家了，妈妈说他们有事情，让我到你们家借宿一下。”
　　江轩抬起头，神情古怪，眼角半弯着。
　　“茜茜，”江轩放下手机看着她，“如果下次要找借口，记得先过过脑子，这么聪明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起谎来不利索呢。”
　　他下地走过来，揽过她的肩膀，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我先说好，没有空房间，要么睡沙发，要么跟我睡。走，去你家拿被子枕头。”
　　江轩走出几步才发现洛茜茜没有跟上他，他回头想示意她跟上，却看到女孩的眼睛红红的，抬着头仰视他的眼睛。
　　“江轩，”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其实我没有爸爸。”
　　洛茜茜的妈妈从没有结过婚。她记事开始爸爸就从未在晚上留宿，她一开始没觉得奇怪，以为所有人的爸爸都会像灰姑娘一样，过了十二点准时消失。只是上了幼儿园听别的小朋友谈起爸爸妈妈要求她自己睡一个房间而把她赶出主卧时才不可思议地问“你们爸爸晚上是在家里睡觉的吗”，然后遭到大家的白眼。也就是从那之后洛茜茜发现了很多之前被她忽略掉的小细节，比如爸爸临走时会低声对妈妈说“我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呢”，比如每次她问起爸爸时妈妈刻意转移的话题，比如幼儿园老师总会在放学后单独叫住她妈妈谈些什么事情。
　　她长大一点后几次想问缘由，但是看到妈妈看爸爸的时候含满温柔的眼睛就又犹豫着放弃。
　　洛茜茜信奉不能以道德来束缚一个人，因为你看到的永远只是片面，道德所规范的也只是泛泛而谈的总体情况。但一旦分配到个例，每个人就有每个人的苦衷，也许她的妈妈持有另一种正义呢。

　　江轩听完沉默着又走回她身边，摸摸她的头，良久，轻声问她：“怕吗？”
　　她还想说什么，忽然一声玻璃碎裂的炸响声从她家的方向传来。江轩家刚才忘记关上的门现在大开着，洛茜茜和江轩看到洛妈妈惊慌失措地撞开门跑了出来，衣衫凌乱，头发被剪了几刀，一半长一半短，后脑勺头皮露在外面，和周围的黑发格格不入。她跑到一半后头跟出洛爸爸，他拿着剪刀追上洛妈妈，扯住她的头发又把她往门边拖去。拖到一半洛妈妈开始反抗，她咬着牙挣脱了洛爸爸的束缚，反手疯了一样把洛爸爸推倒在地，坐在他肚子上挥起巴掌扇了上去，响声清脆，每挥一次手脸颊两侧的肌肉就神经质地颤抖几下。扇了几巴掌之后她忽然停了下来，捧起洛爸爸的脸吻了上去，边吻边哭，呜呜声里夹杂着一两声含糊不清的低语，好像是在诅咒谩骂，又好像是在忏悔道歉，距离太远了，洛茜茜听不清。
　　江轩走上去关了门，一切纠缠不清戛然而止。他走过来抱住在原地发愣的洛茜茜，一只手把她的后脑勺紧紧按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放缓了声音安慰她：“茜茜乖，没事了，没事了，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被她刻意忽略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妈妈在夏天的时候都不曾穿过短袖，一直将自己的胳膊小腿遮得严严实实，比如深夜她爬起来喝水，妈妈房间里总是亮着一盏台灯，蜷成一团的巨大影子投射到客厅的影子上，像受伤的小兽在低声啜泣。
　　她糊里糊涂地被江轩带回了他的房间，他的枕头旁挨着她的枕头，他的被子边铺着她的被子。等到她回过神来，江轩已经躺在她身后轻轻拥着她，还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晚风清凉，扬起一屋子清凉的薄荷味，洛茜茜透过江轩房间的落地窗看到对面商场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明明灭灭，闪烁不息。她眼前的景色一会儿变得很远很远，一会儿又好像被拉得很近很近，在她眼前绕着一个点打旋。她一瞬间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居民楼顶层俯瞰地面的景色，还是被压入尘埃里，不得不抬着头仰视着夜晚热闹的商业街。

　　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肚子上搭着薄薄的被子，被角掖得很严实。去开门的时候她才发现门被反锁，外面只有女人压抑的哭声，一阵一阵涌进来。
　　“妈？”
　　哭声停了一会，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听到妈妈贴着门板朝她不断道歉，又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几段说辞，说爸爸锁了她的房间拿走了钥匙。
　　“茜茜，妈妈只有你了。”
　　江轩，我只有你了。
　　“妈，江轩呢？”洛茜茜拍了拍门，“你给我找根铁丝，我开了门去见他。”
　　长长的沉默，掺着门板坚实的木料横亘在两个人中间。
　　“妈？”
　　“他……江轩他……自杀了。跳楼。”

　　洛茜茜的眼前没来由地出现了打完架那天路灯下的温柔少年，她还盯着他的笑容看得出神，他们头顶这一盏路灯忽然闪烁了几下，灭了。她还没有适应黑暗，皱着眉拼命眨眼，依稀看见对面少年的笑容渐渐淡下来，勉勉强强地挂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跳楼。
　　他是跳楼自杀的。
　　怎么会。他明明说过的，他会拉住她，有他在，她就不会掉下去的。
　　那个说会拉住她的人，自己跳了下去。

　　洛茜茜低头看了看地面。贴近她坐着的天台这一侧的教学楼几乎成九十度垂直，地面平坦得可怕，从高处俯视，像是没有什么深度，仿佛一脚踏出就能踩到底。
　　她轻轻对何泽说：“也许跳下去的时候，其实什么感觉也不会有吧。”

　　洛茜茜搬家前去和江轩妈妈道别，对面的女人无助地掉眼泪，拉着她的袖口一遍遍地说：“江轩他是好孩子。”
　　她那时才发现，她的龃龉已经摊开在他面前让他分担，但对他的过往她却依旧什么都不了解。她见过他笑看过他愤怒，和他牵过手和他拥抱过，但是从来不曾问过让他执着于站在高处不肯走下来的苦衷。
　　他跳下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她想了很久，预演过千万种情况，几乎将所有可能性算尽。但其实说到底，她只想知道，他跳下去的那一刻会不会疼。
　　他说，别站得太高，在低处随大流生活就可以了。
　　洛茜茜叹了口气。
　　一年级的时候角落里的江轩教训完洛茜茜，升旗大会刚好结束，升旗台下的学生终于放松下来，闹哄哄地四处奔走寻找自己的伙伴回教室。江轩抬头，眼神越过人头攒动的操场，定定地看向远处。
　　洛茜茜看着江轩，江轩看着高高的升旗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了些许渴望。
　　过了很久很久，他自嘲地低头轻笑几声，拍拍她的头。
　　“其实站在高处未必不好。受人敬仰，万人尊敬。茜茜，我只是有点怕，怕你过惯了高处的生活，要是哪一天忽然摔下来，会很疼。”
　　之后妈妈一心一意管着她，工作到很晚挣钱供两个人生活。妈妈对她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茜茜，妈妈只有你了，你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将来养活你自己和妈妈。
　　她看着先前出门必要化妆、在家里头发都盘得一丝不苟而如今穿着发黄的白衬衫低声下气央求她的妈妈，有点不知所措。

　　她后来还是站回了高处，也许是对妈妈的妥协，也许是在和江轩怄气。
　　初二的时候她就已经牢牢占住了各种第一，班上再也没有人来欺负她。老师们对她的变化啧啧称奇，在大集会的时候公开表扬，称赞她是好苗子，努力出奇迹，所有人要向她看齐。
　　只是再没有一个少年对她说，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温声软语对她说，别爬那么高呀，摔下来会很疼的。

　　洛茜茜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然后忽然起身，跨过天台扶手站到平台的内测，居高临下俯视着有些紧张的何泽。她固执地紧盯住他的眼睛，借着平台的高度看他抬着脖子仰视着自己。好一会，她才从上头跳下来，看着自己一点点降低高度，终于从俯视者转变为仰视者，也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对面男生的眼睛。
　　“你听过一首诗吗？里头有一句‘高处不胜寒’。”

　　“你听过一首诗吗？里头有一句‘高处不胜寒’。”
　　沈悦栀手中演算题目过程的笔停都没停：“当然，苏轼的《水调歌头》嘛。这不是课文吗，你怎么，傻了？”
　　洛茜茜扭头看着做题飞快的沈悦栀。她背挺得很直，微微低头，一只手压着练习卷，头微侧看着题，眼神专注。
　　“高处不胜寒，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地追着陆白走？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停下来，过你自己的生活呢？”
　　沈悦栀的笔尖停在“∴正解为f（x”的右半个括号上。她顿了顿，放下笔，认真地注视着洛茜茜。
　　其实沈悦栀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睫毛细长浓密，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是能看透一切。
　　“茜茜，我不觉得，追着他……追着陆白往上走，我就不算在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她有一点脸红，但还是慢慢地说，“追着他走，这本就有意义。就算高处不胜寒，我也不后悔。是他把我带出了人间，我都看过了高处的风景了，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又回到地面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