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楼(李煜同人）》顾长生

1、望南楼

　　以李煜的视角第一人称

　　00

　　今年是开宝九年，是我到东京的第一年。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也是我违命侯李煜的生辰。

　　01

　　傍晚时分，我正坐在内室的梳镜前，女英就站在我的身后，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把有些泛黄的象牙梳子。

　　“六郎，今日是你的生辰，要梳一个什么样的发髻？虽然已经要落日了，但该有的还是的有的。”女英一边搭理我的凌乱的头发，一边说道。

　　我借着镜子，看着自己已经微微发灰的鬓边，愣了一会才道：“也不用太繁复，就梳一个我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常梳的那个就好了。你姐姐曾经给我梳过多次，你应该也是会的吧。”

　　“这……”女英有些犹豫，把象牙梳子从我的发丝间拔出，然后紧紧地握住，梳齿朝里。

　　我可以想象到梳齿入肉的感觉，也能猜到女英的心里所想，于是我微微一笑道：“算了，不要难为你了，你想下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女英还是站着，一动不动。

　　我猛地转身用力将梳子从她的手里拿过来，就是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的手心已经发红了，还有一排泛紫的小点。

　　“我已经是如此了，你说什么其他的也没有用了，先下去吧。”我朝她淡淡的说道。

　　女英跟了我多年，了解我的脾气，于是便有些气馁地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突然回头，用她那双有些凄凉无奈的眼睛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旋即便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我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是帝王都不在乎，我又能如何？

　　我拿起那把梳子，自顾自的将头发又重新的梳理了一遍，尝试着去梳那个我曾经梳过数年的发式。

　　只是我已经许久不曾自己梳过头发了，最开始有他，之后有娥皇、女英，再不济还有侍女。我第一次觉得我的这双手是个摆设，将已经酸麻的双手放下，静静地喘了两口气。我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在我的眼角看到了几条细纹。

　　原来，我已经老了。

　　我透过窗子看着已经要暗下来的天，最后试了一次。还算可以，虽然比不上他曾经帮我梳过的那般好，但还可以凑合。其实我还想再试试的，但是我怕他等的时间太久了，会生气，他生气的样子并不好看。

　　我站了起来，仔细的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不想让它的上面出现一条不合时宜的皱纹。将衣服理好，又从梳张台上的一个紫檀木匣里拿出了一块玉玦，将它挂在腰间。做完这些，我觉得可以差不多了。

　　我踏出内室，走到外间的大门处。发现在外面的走道两边都摆满了虞美人。虞美人就像真正的美人一样，穿着大红色的琉璃长裙，正在随着微风缓缓起舞。虞美人的花盆之间还摆着雕花镂空的宫灯，雕刻的花纹是我曾经最常见的那一种，曾经多次出现在我在金陵的卧房了。原本会有些刺目的灯光通过杏黄色的灯纸，照在了我面前的乌漆木的地板上，就好像是在地上铺上了一层极致柔软的江南烟罗一般。

　　我看着这条长廊，看着宫灯上细腻的花纹，犹豫了一会，旋即就几乎是小跑的回到了内室，将那把泛黄的梳子塞进了袖口。然后才踏上了那一条不知道尽头的路。

　　我沿着光路一直走着，垂下的手指会亲亲的擦过虞美人柔软的花瓣，然后在手指上留下几缕细到几乎不可闻的虞美人花香。

　　我执拗的想要碰到我走的这一边的全部的虞美人，所以我走的有些慢了。

　　等我走到尽头的时候，天已经彻底的黑了。

　　而我的面前则是一座足足有七层楼高的小楼，小楼的第一层的大门上是一块牌匾，上面有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望南楼。

　　02

　　在这东京城中，除了寺庙里的佛塔，这估计就是最高的了。

　　飞檐瑞兽，黛瓦粉墙，还有花纹繁复的花窗，就是江南的那种样子。

　　我看着这座楼，盯着那三个字，我忽然有些怯懦了，觉得里面的灯火有些刺目，所以我又一次的产生了退意。

　　我仰起头，看见了顶楼的更加耀目的灯火，有踌躇了一会，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那道对于我来说无比沉重的木门。

　　这望南楼的里面远比外面要奢华。

　　上好的楠木柱子上在涂了一层大红朱漆之后，再画上各种瑞兽祥云；内墙上都贴着上好的澄心堂纸，而纸上画着的是我江南的风景；每一个隔间之间都挂着上好的江南云锦，云锦上还细细密密的绣着流云轻风的图案；墙角转弯处还摆着用金玉翡翠珊瑚做出来的盆景，那盆景的样式我很熟悉，都是曾经金陵王宫里的样子。

　　我小心的提着衣摆，仔细的一步一步上楼，不敢用力的走一步，生怕一个不小心的碰到了那些宝石盆景，毕竟如今的我已经比不上从前了。

　　过了大概半刻钟左右，我走到了顶楼。

　　刚走上顶楼，正对着的就是大堂。大堂的六扇雕花木门都打开着，透过层层漫漫的烟纱，我隐约的看到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大堂的正中间。

　　我不由自主的扬起了一抹微笑，大步上前。扶开层层烟纱，慢慢的往前面走，我觉得我的心在越跳越快。

　　终于是最后一层了。

　　我的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我站在原地，看着还在飘动的烟纱，感觉怎么也提不起力气去将这最后的一层纱幔掀开。

　　突然，他大步的朝我走了过来，蓦然的将最后的那一层掀开。

　　两双眼立刻对是在一起，我像被针刺了一般，马上就将头给低下，作势便要向他行礼。

　　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免去了我对他的跪礼，但是我骨子里的那些名叫自卑和无奈的东西还是一次次的要将我的脊背压下。虽然有些东西他不在乎，但是我在乎。我还是会执意的要去向他行跪拜之礼，哪怕往往我的膝盖还没有碰到地面他就已经拉扶住我了，我还是要去行这个礼，有些已经深刻骨髓里的东西，是不能改变的。

　　这一次，我还是被他阻止了，我甚至连膝盖都没有弯下多少，我的双手就被他宽厚温暖的双掌紧紧地握住了。

　　果然，这一次的礼我也没有行成功。

　　“官家万安。”我依旧低着头。

　　他轻笑一声，“从嘉，我还以为你今日到了这个时辰就不会来了呢？幸好，我一直就呆在这里等你。这些虚礼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下次再这样，我可就要罚你了。”

　　我强扯出一抹微笑，却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原本想了一个昨天的话全部被这座望南楼压进了肚子里，现在的我想要开口，却蹦不出一个字。

　　他缓缓的抬起右手，轻轻地将我梳发时不小心遗漏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连一个头发都不会梳？”

　　“我……”我张了张口，只憋出了一个字。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出口。

　　03

　　我缓缓的将头抬起，看着他那双有神的双眼，“是我想要梳从前在王府的那种发式，女英梳不出来，我只好自己来，不过我似乎对这种事情一直都是一窍不通的。”说着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又将头低下了。

　　“哈哈哈，从嘉你还是那个样子的。”他大笑道，又将我的碎发拨了拨。

　　“嗯。”我随口一跟道。

　　我低头看着他那双绣着金龙坠着金珠的龙靴，犹豫了一会，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抬起头对他说道：“官家能帮我梳一个从前的发式吗？”

　　我不安地看着他，看着他渐渐地收下了兴奋的神情，我有些后悔刚才的莽撞。

　　我静静的盯着他看，似乎在憧憬着一些我不该得到的东西。

　　他迎着我的目光，终于张开了口，“当然可以了，只是这里有没有梳发的东西，还没有镜子，又要如何帮你呢？还是先吃些东西吧，我特意找的金陵的厨子做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听后便马上将袖口里的那把梳子拿了出来，献宝似的将梳子递给他，“其实用不上镜子，反正是官家帮我，左右不会错的。”

　　他愣了一会儿，扬起笑容，“好。”

　　他将我拉到大堂正中央，大堂的正中央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的确放了许多金陵的菜式，不过我对那些东西并提不起兴趣。

　　他把我按在了桌子的上首出，那个本该他坐或者说只能他来坐的地方，而他就站在我的身后。眼下的这个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数年前，似乎也是如此的，他站在我的身后仔细的帮我梳着头发。

　　他先将我的发带拆下放在一边，再将我的头发微微的披散开，之后才用上梳子。

　　他的手我可以看出来已经比数年前的厚实粗糙上了许多，但是却还是灵巧的，将一把小梳子运用的可以谓之炉火纯青。

　　我不能随便的动头，只能将目光投向一处专注的看着，突然我在那一方的一盏酒里看到了他。那是一只秘色瓷的酒盏，我的宫中曾有许多，所以我可以一眼便认出来；酒盏里倒的是金陵醉，这酒曾经是我的最爱。他的脸倒映在一个小小的酒盏里，我便盯着那一个小小的酒盏。

　　他的神情十分专注，还有几分严肃。我还可以感觉到他的几分紧张，因为有两次他的手不小心的扯到了我的头发，便马上的将我那一处的头皮轻轻地揉了揉。看着他的这幅样子，我觉得我的心不是我的了。

　　“好了。”他梳的很快，同样也梳的很好。

　　我并不能看见我自己现在的样子，但是我觉得至少比我之前的那一个要好，我从他轻快的语气里，也能听出来。

　　“那就好了。”我的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挂上了一抹笑容，却又马上就放下了。

　　我现在似乎不太会笑了。

　　他走到我的另一边，笑着说道：“果然，是比之前的好了。只是我许久不曾梳过了，一下子有些手生，下次还要在练练，从嘉你可要帮我啊。”

　　我僵硬的点了点头。

　　他笑的更加灿烂了，我却越来越心烦，就是想要走了，却又舍不得。想要彻底割下，但是挽心的疼我似乎承担不起。

　　04

　　这一顿饭，我们吃的很慢。

　　准确的说是我一个人吃的慢，而他在等我。

　　我吃着酸甜的松鼠鳜鱼，想到的是二三月的雨水里、清澈潋滟的流水间的、绰约多姿的杨柳旁的江南。

　　他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的让我想起那个江南？

　　这一顿饭，我味同爵蜡的吃完了。

　　吃完了我便自顾自的走到了外面。

　　05

　　今晚的月色极美，虽不是十五，但是还是那么的皎洁明亮。靛蓝色的天空上就只有那羊脂玉般的半轮月亮和无数颗在闪烁着的星星，没有一朵飘散的流云在游荡。

　　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皎洁的月光被大地上的一座城给比过去了。

　　我站在外廊上，俯视着这座灯火璀璨的东京城。真的是很好看啊，车来车往，人声鼎沸，花灯流转，好繁华的一座城啊！曾经我以为位于中原的东京最多是人多一点，面积大一些罢了，是绝对比不过千年古都金陵的。不过如今看来是我有些狭隘了。我靠在栏杆上抬起头想要想望南边看。不过这楼虽然叫望南楼，却是望不到江南的。我执着的那个地方太远了，望南楼还是太矮了，而金陵也是太远了。

　　我有些失神的看着远方，没有注意到之后的脚步声。

　　“从嘉，你在看什么？”他走的我的身边，往我所看的方向看去。

　　“我看我的过去。”我淡淡的说道。

　　“过去？”他不解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也转过去看着他。

　　我看着他真诚的双眼，似乎是决定了什么一样，缓缓地伸出了手，朝他手的方向伸过去，企图抓住他衣袍下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去这么做，我觉得这是我最大胆的一次。

　　他静静地看着我的动作，并没有阻拦。他有一些茫然，就是呆呆的站着，知直到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我微微弯腰，抓住了他的那只手，然后将手放到了我的胸口，“官家，我能叫你元朗吗？”我轻轻的开口，语气平淡的就像是一碗凉水。

　　他有些怔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我怎么突然会这么做这么说。

　　我半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我之前鲜少会露出的笑容。

　　他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他猛地将他的手抽出，然后反握住我的手，将把我的手贴到他的胸口，“从嘉，你自然可以，我的心里就只有你和这江山。”

　　我听后又笑了，笑着笑着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一般。我带着微笑摇了摇头，用力将我的手从他那里抽出来，再次莞尔一笑，颇为平淡的开口道：“官家，你是这大宋朝的皇帝，而我只是一个亡国之君。管家你将来有一天是会被写进史书里被后人所瞻仰膜拜的，而我只是官家的一个衬托，只会被世人所唾弃谩骂；官家你是光芒万丈的烈日，而我只是现在这天上的一轮残月而已。官家，你和我之间的交际就该断了，从前的种种过往其实就是一场无比荒唐的梦罢了。这个梦该醒了，至少我已经醒了。而且，官家，我叫李煜，我很早的时候就不是李从嘉了。”

　　我把话全部说完之后，并没有觉得心里有多轻松，反而觉得有人把我的心给挖了出来，然后把那一块血肉撕开，再放到我的眼前一样。只是我表现的很轻松，就像解脱了一样。

　　我看着他脸色的转换，突然觉得自己把刚才的话说出来真该死。

　　“李从嘉，你当真是如此的狠心！你把你与我之间的数十年的点点滴滴都当成了什么？你想忘便就忘了吗？难道这种情谊是能随意被你舍弃的吗？你连我曾经送给你的象牙梳子都好好地保留着，如今却来说什么梦醒、忘却！”他是气急了的。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了几次，他的力气一直都很大，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我的肩膀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等他说完稍微平静了一些，便说道：“官家，罪臣李煜，向来福薄命浅，而且命里有煞，实在不应该来祸害您的。”

　　“李从嘉！！！”他朝我怒吼道。

　　我关上眼帘，低下头，抿唇一笑，“官家，我说了我是李煜，早已不是李从嘉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诛他的心，但我其实也未必比他好多少。

　　他听后缓缓地将禁锢我肩膀的手松开，后退了两步。

　　我一下子失去了助力，一个不稳险些往后倒去，幸好我及时的抓住了边上的栏杆。我看着他那只伸出了一半的手，说道：“官家，罪臣李煜真的不值得的。李煜也真的不需要那些东西的，真的。”说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阵酸涩，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了，我抬头看着他，再多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身子也好像动不了了。

　　“你真的是怎么想的吗？从嘉，如果你真的是怎么想的，那你脸上的是什么？难道是水吗？还是酒？我是皇帝，我不可能抛下我的江山，这是我的使命；而你，李从嘉，是我这一生最在乎的人，你其实从来没有变，变得只是这个天下而已。”他慢慢的靠近我，再缓缓的举起一只手，用相对柔软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脸颊，“从今以后，我们的每一个七夕都在一起过好吗？我们就当今日的这一切从未发生过，行吗？”

　　他是九五之尊，是万人之上的人，他竟然对我说了这些，我有些犹豫了。是啊，他是皇帝，他必须要为他的百姓负责。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我希望他是。

　　我现在就是想要走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再走下去了，可是我知道我其实离不开他了，就是鱼和水一样。

　　一切似乎都陷入了平静，只有不时从远处传来烟花爆裂的声响。

　　他静静地看着我，而我在想着逃避。

　　突然，他直接将我抱住了，我挣扎着想要离开，但是我与他绝对是不能在这一方面比的。他将我的头按到了他的胸口，“从嘉，你听到了吗？我的心是为你而跳动的，只是除了我的心以外的都是这天下的百姓的。”

　　我静静的趴在他的胸口，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从嘉，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思念故乡才会一直郁郁寡欢的，所以我让人建了这座楼，将之前江南进贡来的东西来装饰这座楼，我以为你会喜欢的，但是我错了。从嘉，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我一直都在的。”他温柔的在我耳边说道。

　　我承认我心动了，感觉有人在我即将渴死的时候给了我一杯水一样。

　　“来世，我只是李从嘉，你也只是赵元朗，好吗？”

　　我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放弃了挣扎，继续在这里沉沦，我知道我是注定和他分不开了。

　　“好。”他将我搂得更紧了。

　　06

　　望南楼的那一夜注定是难忘的。

　　没有什么甜蜜和缱绻，只有挣扎和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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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注：在本文的设定中李煜一直都是自卑的，他从内心里觉得自己配不上赵匡胤。当他知道七夕有约的时候，他其实是高兴，甚至是兴奋的，但是他看见了那些有南唐风格的东西，他想到自己的过去。他尝试着自己和赵匡胤之间曾经做过的甜蜜的事，却知道回不到过去了，他和赵匡胤之间的一些事已经是不可逾越的沟壑了。看着繁华的东京，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卑微无助，所以他想要离开和逃避。可是说到底，李煜的心里还是爱着赵匡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