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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他们居住在一个小城的城郊。那个小城,虽然不在国界上,却也离得不远。挨着南岷,跨过南岷,便是澜沧河,澜沧河以西,就是游马族的地界了。游马族,这是个民风彪悍的游牧民族,以骑兵勇武著称。而唐和国的布阵和铸造更胜一筹,因而两边多次交战,各有胜负。几十年前的一场战争,延续了好几年,金戈交错的寒光里,恐惧和愤怒弥漫过大半个唐和国。最后两方都损失惨重,终于在漫天映着血的火光里,坐下来谈了和。之后,一直勉强维持着和平。
      这些年来,休养生息,边境也渐渐有了富饶的意味,平稳得让人难以相信这安宁下,仅仅隔着一层薄土便掩埋着白骨森森。
      先人的骨和血上,建着和平的沙堡。

      在这样的小城里,也有了月余一次的热闹集市。小贩叫卖着谋求生计,手艺人也吆喝着使出浑身解数。
      这是她第一次去赶集。父亲是靠木偶戏吃饭的手艺人,这样的大集市自然是一次都不舍得错过。从早忙活到晚,只得一场和一场中间急急忙忙喝口水,塞口冷馒头,等到一天结束,总是哑了声,胳膊更是酸痛得举不起来,哪里有精力再照顾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这次,是阿镰带她来的。
      阿镰跟她差了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也还是半大的孩子,但总算已经成长到让人放心的样子。他是个早熟而体贴的孩子,懂事得甚至让人有隐隐的心疼。
      她倒完完全全是个八岁多小女孩的心性,对什么都很好奇,东看看西看看,眼睛简直要黏在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上面,要不是阿镰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阿镰,剪纸!”
      “阿镰,糖画!”
      “阿镰,……”
      她一直叫着嚷着,看见什么都新奇地指给他看,两颊因为兴奋微微泛出红润。“嗯。”“看到啦。”阿镰一直耐心地回答她,攥着她的手,小心地在人群中穿梭。
      阿镰忽然看见卖书人的摊子,停驻在那前面,看得出神。那一本本兜在竹篮里面的、半旧半新的书,让这个一向冷静的男孩激动得微微攥起了拳头。
      “呀,阿镰!”
      他闻声回过神,急忙松开一点力气,以为是自己弄痛了她,“小衾,你……”。却不想小女孩趁机挣开了他的手,跑向一个摊子。
      “小衾!”阿镰大急,哪里管得上书了,赶紧跑过去找她。
      她正看一个东西看得出神,听见阿镰叫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真好看,是不是啊,阿镰。”她说话间也没有抬头。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盒朱砂。纯正鲜明的红色,被别出心裁地装在了经过打磨的贝壳中,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
      “嗯,真好看。”阿镰认真地点头。
      “对吧对吧。”她高兴地转头,好像自己受到了称赞。
      “阿镰……”她望向他,目光里带着点讨好的意味,“阿镰。”她晃着他的袖子撒娇。
      “小衾你想要这个?”
      “嗯!”她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阿镰点点头,从身上摸出所有的钱,问了价,数好,买下了那盒朱砂,放到她手里,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衾“诶”了一声,倒是没想到阿镰帮她买了。其实她是有钱的,阿爹出门前给了,还严严实实的揣在她衣襟里,只是阿爹不放心,说了要用钱要先问过阿镰……但她也没放在心上,只捧着朱砂来回地看,眼睛笑得快成了一条缝。
      他们回过去的时候,书摊还在,只是阿镰手里的余下的钱……他心里倒也没有了多大遗憾,拿剩下几个铜板,给小衾买了一串糖葫芦。小姑娘吃的不亦乐乎,倒也没有忘记把签子戳到他面前,“阿镰,吃!”
      快到傍晚的时候,商贩都陆陆续续收摊准备走人了,小衾才意犹未尽地被阿镰带着去找父亲。
      男人已经累得快直不起腰了,看到两个孩子过来,带着些疲惫地温和笑开:“玩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买到什么好东西?”语气里很是和蔼宠溺。
      “阿爹阿爹,你看,好看得不得了呢!”她得意地掏出被小心收在怀里的朱砂盒给父亲看。
      “嗯,真好看,小衾真有眼光。就是我的丫头啊,这东西有什么用呢?”他不遗余力地赞同了他的心头肉,又委婉地暗示了一下她乱花钱了。
      小衾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就是好看嘛。”
      父亲无奈地笑着摇头,到底是拿闺女没有办法,只得扭头问阿镰:“阿镰,你惦记了快半年的书买到了没?”
      阿镰摇摇头:“阿伯,没呢。不是什么要紧的书,又那么贵的,不买了好了。”他认真道,不在意的样子。但语末终于是不小心露出了点渴望的意味。却是,一点点惋惜都没有。
      低头摆弄贝壳盒子的女孩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忽然白了。
      阿镰念了半年想要的书,她是知道的……可是,忘记了。
      “小衾,没事啦……”阿镰看到她的脸色,有些担忧。他知道的,这个软软甜甜的小丫头钻起牛角尖来那股倔劲。
      小衾没听他说完,已经跑了出去,短短的腿脚迈得飞快,一眨眼混入了还未散去的人群。
      阿镰追出去几步,又回来,往那个方向拼命张望,生怕不巧两人走岔,来来回回几乎在原地兜起了圈子。
      父亲把木偶戏的家伙胡乱一收拾,等得心焦,又不敢离开去寻她,怕她回来找不到他们着急。
      “我去找找她吧,阿伯你在这里等会儿。”阿镰实在是担心。
      刚走出去几步,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颠颠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在他面前站定,还大口地喘着气,衣服上沾到了些脏污,脸上有一块浅浅的红痕,像是蹭开的样子。
      “小衾,摔着了?疼不疼?”他急急忙忙抬手,小心地触到她的皮肤,轻轻碰了一下就拿开,隐隐的心疼。
      “啊呀!”她往后跳了跳,撇撇嘴,“阿镰你磨磨唧唧的。呐,拿着!”她把手里的书塞到他手里——两本半旧的书,大约是用掉了她身上所有的钱。
      阿镰怔得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她是去买书了。那么娇蛮的一个小丫头,为了追上书摊,却是摔了跤也不顾了吧。
      她偷偷抬头,看他的表情。
      “小衾……谢谢你。”他认真而诚恳。
      “唔……”她脸颊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哼哼着。
      猝不及防地,被男孩抱住。他弯着腰,浅浅地揽着她的肩,拥抱认真干净,像他的品性,质朴率真,温暖得像是归宿。
      “小衾,谢谢你。”
      回去的时候,阿镰背着她。
      累了一天,她也没了力气玩闹,安安静静地圈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娇柔乖巧的样子。没一会儿,就在摇摇晃晃里睡着了。
      夕阳已经斜了,光晕温暖柔和,橙红色的明亮和温柔铺开了整片。
      他背着她,尽量走得平稳。
      她睡得歪着头,鬓发垂下来,细软柔顺,发尾带出弧形,有一点顽皮,也有一点妩媚。她的脸蹭在他的颈窝,柔软细腻,呼吸浅浅地温热。
      他的呼吸和她的交织在一起,仿佛从一开始便不分彼此。
      他的心里忽然像晒着冬天的阳光,安安静静的,暖洋洋的。没有焦虑也没有担忧,只要看时间慢慢流淌,弥散着家的味道。仿若地久天长。

      之后没多久,小衾又央着父亲把今衣拿出来玩。到这时候,父亲已经很习惯女儿把传家宝当成玩具了——她确实很爱惜他,父亲也确实爱他的丫头胜过一切。
      她摩挲着今衣的脸颊,指尖柔软温柔。她从来没有这么珍爱过一个“玩具”,这么好几年都没有厌烦,还是小心呵护。
      小衾忽然跳起来,从抽屉里拿出那盒被她藏得妥妥贴贴的朱砂,研开盖子,凝视着里面明媚纯粹的红。
      她端着贝壳的盒子,瞅瞅软红,瞅瞅今衣的脸。
      她忽然蹦起来,欢呼一声冲了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支新笔。不是什么贵重的文房,只有竹青色的笔杆,白色的毫,却也干干净净,就像她后面跟进来的那个一脸无奈的男孩。
      小衾半抱着今衣,得意地笑着,笑容里带着一丝丝狡黠。
      她把笔提起来,笔尖放到唇边,张口咬开了笔毫。笔尖刷过朱砂,她轻柔仔细地,把热烈纯粹的色彩,点染在他一侧的眼梢。
      盈盈朱泪,坠坠凉悲。
      今衣从不知道什么叫悲,什么叫喜,他只是一个偶人,观察着模仿着人的喜怒哀乐,惟妙惟肖到把自己都蒙蔽,从来不曾体会——也不可能体会。
      可是这一刻,他感受到戚戚的温暖与哀凉,欢喜与悲伤,希冀与恐惧,凝在那一点朱红里,从皮肤一直漫溢到魂魄。
      真切到颤栗。
      今衣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这盛大得几乎难以负荷。
      小衾的父亲回来看到了,惊诧地几乎晕厥。他举起手作势要打她,却终于慢慢落下来,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这个生活里诚恳到有点木讷的男人,忽然想起他记忆了无数遍的戏文,低低叹了一句,“这是缘。”
      而今衣仍在铺天盖地的情绪里面张皇着,眼前心里全部是她咬着笔毫歪着头的样子。
      阳光落下来,有淡淡的暖和凉。
      他看着女孩撒娇的欢喜的脸庞,魂魄里有一处似乎空落了起来,然后又被轻轻浅浅地填满,柔软得好像从不属于他。那里面,写划下一个女孩子的笑靥。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也无措了,只模模糊糊想起她父亲的话语。
      这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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