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宇》菠萝坚果

2、然后，遇见你

　　夏海洋当然争不过秦朝，当然，主要是打不过他，最后我还是独自到省中，对，就是顶着我那头鸡毛掸子一样的头发，穿着牛仔裤黑T恤，面色阴沉的晃进了省中重点班教室。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认出我了，你站在最后一排，声儿都岔了，你说：“秦暮！”
　　明宇，彼时的我，那般狼狈的模样，而你，依旧干净、青春逼人。我在心里无数次想过、和你重逢的场景，你会有怎样的反映，我要做怎样的表情，所以、面对你的惊讶，我很从容。我勾起嘴角，扬着眉毛，用我和酒吧里的小混混打招呼的方式喊你的名字：陆明宇。你冲我大喊大叫，你说秦暮你怎么能这样，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当时你的样子确实有点好笑，记忆中的那个玉树临风的大白菜也会有跳脚的时候，皱着眉头抿着嘴角，后来我一直爱惹你生气，想找到你那时的表情。
　　你同那个女生分手了，我不知道要以哪种面目来面对你，一方面，你身上那种温暖让我不自觉的就要靠近，可另一方面，陆明宇，我那么清醒的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这种差距，好像是两个世界，你的温柔的妈妈，单纯的家庭环境，造就了你的善良简单，你有坚定的理想，有明确的是非观，有时候你的想法纯洁的让我惭愧。而我，见识过了最惨痛的离别，我懂得虚伪的笑容，秦爸躺在病床上挣扎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对我们说不要相信警察，不要投靠叔叔，他们会毁了我们。
　　那是秦爸就给我和秦朝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沉溺于仇恨中，因为有秦朝替我承担了那些恩怨，作为哥哥的他接替了父亲的位置保护我照顾我。可我还是难免的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开始变得偏执和敏感，我整夜做噩梦，整个人变得非常非常暴躁，同人打架，还曾经因为琐事伤人。后来秦朝带我去医院看那个女孩子，躺在病床上打吊针，头发被剪掉了一块，上面贴着的纱布，见了我眼睛里全是慌乱和恐惧，据说她是被我用水杯砸破了头，可是我完全忘了我是怎样把她搞成那副样子，盛怒之下我的大脑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等我清醒过来，她就已经躺在地上，椅子翻了一地，四周全是散乱的杯盘。
　　那之后秦朝带我去看了医生，我吃了许多装在纸袋里的药片，还休学了半年，然后转学去你的班级。
　　然后，遇见你。

　　后来大概是夏海洋同你讲这些事，你喝多了，抱着我只是胡乱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想你究竟在对不起些什么呢？对不起不知道怎样给我安慰？还是对不起，你最终选择离开我？

　　时间回到我们再次相遇。
　　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本来便是这样啊。你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而我选择了靠后门旁边的另一个角落，同是最后一排，中间却隔着六个人，把你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我想我们相安无事。你很活跃，下课了便前后乱窜，一会同人八卦，一会人模狗样的跟人讨论题目，对象大部分是各色小姑娘。男生看不过去，勒着你的脖子说安分点吧给我们留几个姑娘。你就嬉皮笑脸跟他们满教室追着打。我固守门边一个小小的角落，带着耳机算题或是看杂志，偶尔抬头看你眉飞色舞的样子，还是那张会蛊惑人心的脸，还是那种溺死人的笑。有次你讲了什么段子，惹笑了整个班级，却唯独我的角落异样安静，好似圈禁在某种结界中。你突然看过来，目光温柔，又带着一点怔忡，我安全的小结界里狂风骤起，然后气压迅速下降到让我呼吸困难，浑浑噩噩的无法思考，吵闹的同学都好似默片里的背景，脑子里全都是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轰隆声。你看我半天突然又笑了，依旧是那种流光溢彩的眼神。我几乎能听见我的小结界破碎时“啵”的一声，空气涌近肺部，然后各种声音开始复苏，你旁边的男生拍着你的肩膀大笑着问你这段子都哪儿找的。我突然觉得受不了这种喧嚣，从后门狼狈而逃。

　　三个月来，我一味沉默，行为怪异，虽不讨人嫌但也并没有交下什么要好的朋友，所以对我破门而走的这件事，大家仅是好奇，没有人敢向我来问什么也没人多加讨论。
　　我逃了一下午的课蹲在教学楼后边抽烟，我不喜欢焦油和尼古丁，但我需要冷静自己，医生说我一直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只不过一些东西被我自己强压下去，我自己也知道，现在的我经常需要外力的帮助来稳定情绪，这也是为什么夏海洋不愿意让我一个人来省中。
　　几乎是快要放学的时间，我突然收到你的短信：“老班查课，快回来。”
　　我没有回去，我在那想了很久，我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

　　很快就又到了放月假的日子，学校放我们回家拿钱好继续宰肥羊。我从寝室下楼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外边的天气依旧是凉，我拽紧围脖，哆哆嗦嗦的往大门口跑。
　　“秦暮。”
　　我没想到你还在，那天的你特别好看，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戴着一副小眼镜，笑得有些腼腆，你说：“我帮你买了票，我们一起回家吧。”
　　“这是上高中以来你和我说的第三句话。”我把脸从领子里伸出来，“如果那条短信也算上的话。”
　　“你连短信都没回我，这是你高中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开学第一天，我有和你打招呼啊。”
　　“那个不是秦暮。”你的表情有点认真，“所以这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看你看，原来在你心中，那样的秦暮根本不是秦暮。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做你心中的秦暮。

　　北方的十一月已冷得可怕，站台上的灯光有气无力的亮着，你把我巨大的背包背在肩上，我们应该是聊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你一直侧着脸对我说话，我突然有一种很俗套的想法，多想和你这样走到白头。

　　有时候想想，喜欢上你是不是太草率，因着一个笑脸而已。

　　我们的关系终于解冻，随之而来的却是以前好似隐形人的我成了某些女生的眼中钉。你特别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秦暮，要不你还是别理我了。
　　我知道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说什么话都让我格外觉得窝心。

　　我当然不会不理你，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来到你身边，你不知道夏海洋有多难缠，每次我回家，他必定唠唠叨叨让我回市里去，他甚至试图让校长开除我，好在我们亲爱的校长老头公正无私拒绝了他，而且顺道通知秦朝有个可疑的家伙来学校试图把他妹妹带走。
　　秦朝和夏海洋关着书房门聊了一上午，最后夏海洋垂头丧气的打开门，对着我重重叹了一口气，说：“你可真不让你哥省心。”虽然他再没提过让我转学的事，却总是跑到学校去捣乱，不准我出校门乱逛，不准我乱交朋友。其实我哪里会乱交朋友呢，我身边也只有一个你而已。
　　一个你，陪我整个冬天又夏天，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收买了我单纯善良的邻桌男孩，某个早晨我提着书包进班里突然发现你竟然坐在了我的右手边，隔着一条窄窄的距离，你的笑容晃花了我的眼睛。
　　好像回到最初心动的那个下午，你的笑容经年不变的温暖。

　　那段时间我迷上了拼图，经常抱着拼图去顶楼空置的一间教室一玩下午，你兢兢业业的帮我撒谎，每逢老班查课你就告诉他我拉肚子了，搞得老班几乎以为我是结肠癌，劝我去医院检查。我说你笨死了都不会帮我换个理由，你特有底气，说反正老班又不会怀疑，干嘛要编那么多理由劳心费力。我语结，是啊，老班怎么会怀疑你说谎，可是他怀疑我是结肠癌啊。
　　你扭头冲我一笑，那我陪你去做检查吧。
　　果然是老班钟爱的弟子，连陪女同学去做结肠镜这么可疑的理由都可以请下来假，我纠结的跟在你后边游荡，直到鼻子里传来一阵阵消毒水的味道才猛的回神，你看我炸毛的样子大笑起来，被我一巴掌乎在肩膀上：“滚，我才不要做结肠镜！！！！”
　　你郁闷的拉住我作恶的手告诉我你有一个小阿姨在这里工作，你要让她帮我开一张慢性肠炎的诊断，以证我清白并且方便我日后拉肚子。
　　我低眉顺眼，哦。
　　你没告诉我你的小阿姨如此年轻，年轻且八卦，看我的眼神直冒光，一直送到医院门口还口口声声保证绝对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给你妈妈。而我竟然自动化身成羞涩的小媳妇样在你身后亦步亦趋，只会用蚊子声说阿姨再见，阿姨不是的，阿姨别送了，阿姨我们真是普通同学。你小阿姨跟个女流氓似的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说：“陆明宇我还不了解？普通同学他会往我这领？哈哈哈…”
　　我在你阿姨的笑声中凌乱了，连怎么上的公交都不知道。等我再一次回过神来，你正站在我面前替我挡着公交上拥挤的乘客，天气很热，有汗水顺着你的额头流下来，我在你圈出的小小的、安全的空间里觉得幸福到有些眩晕。
　　你在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眉头锁的特别紧，我偷偷的拉住了你的背在一侧肩上的书包带，忍不住笑起来。

　　那天我们一直没回学校，你带我去买拼图，吃小吃，逛动物园，你逗大猩猩的时候我偷偷拿手机给你拍了张照片，阳光很好，你的笑脸却灿烂胜于日光。
　　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你，像我们这样子，算是约会么。

　　在省中，我以奇异的发型和着装闻名，老班很头疼的看着我，你能把头上的鸡毛掸子拿下来么？我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样子不好看。
　　你点头，又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是不好看。
　　不过我还是挺喜欢你的样子。

　　你说的矛盾，既然点头为什么还说好看，既然喜欢还说什么不过。我讨厌所有类似于不过、可是、然而的转折词，讨厌带有不确定性质的后半句。可在当时，16岁的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我的惶恐，也不知道怎样去窥视你内心的真正想法。其实这些事情，就算是到了如今，32岁的我，面对着32岁的你，依然无法做到。
　　所以我立刻去剪了头发，像我长久以来所做的，把一切让你质疑的我、一切可能让你离开的我，通通抹杀。夏海洋说所说的，我如此没有自我。可是我觉得不重要，自我又是什么，我只要你喜欢的我。

　　16岁是多好的年华，我们本应拖着手去约会，可是我们却耗在了铺天盖地的题海里，省中里高手如云，再不是你每天听着音乐踢足球也能称王称霸的天下，期末发榜，你不仅没有按照老班的期望勇夺第一，更是惨的连前十都不见踪影，老班对成绩的执着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暴怒之下他把你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连午饭都没给吃。下午的时候我去帮老班整理各科成绩，看见你愁眉苦脸的在那偷翻抽屉。
　　你说你饿坏了，可以吃下一头牛的感觉。我把随身带的巧克力给你，你三下五除二吃光，然后对着我眨巴眼睛，还有吗？根本不够吃啊。
　　想想我最爱你的时候，大概就是你用那种小动物一般的眼神看我，说暮暮，我饿了，暮暮，我把衣服熨坏了，暮暮，我的袜子找不到了，暮暮，我今天该穿什么出门。
　　暮暮，我爱你。

　　那次的第一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怪异的女生，你叫人家小龙女，因为她总是穿白色的衣服带白色边的眼镜，下雨的时候打白色雨伞，每天七点准时进教室，午休时吃饭上厕所，晚自习后不管大爷怎么催，一定要逗留半个小时然后回家，期间整整一天就像雕塑一样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如果说省中有比我更沉默的人，大概也就是她了。
　　你说她暗恋你，她看你的眼神里有噼里啪啦的火花。

　　然后第二次考试，你超过了小龙女成了第一，小龙女眼里的火花变成了太平洋上的大雨。
　　老班高兴的不得了，在办公室里美滋滋的和我一起整理分数，他指着你的名字跟我说，看见没，这才是我的学生。然后又指指我的名字，你以后出去不要说是我弟子。

　　16岁的你那么耀眼，全世界都宠爱着你吧。
　　高二文理分科，你跟老班说，要不咱们放假也一起出去玩儿吧，开学回来就分班了，九班好像集体去登山了呢。老班冷笑了几声，你打算学文？又看看小龙女，还是你打算学文？咱班30个人，要是有一个学文的，我让你当班主任。
　　不过最终我们还是一起去了海边。
　　老班拖着四十几岁的身子非要打沙滩排球，你讨好小龙女，“龙女龙女，那我们一伙吧，打赢了让老班请客吃肉。”老班在旁边摩拳擦掌，“臭小子我看你是不知道你老师的厉害。”
　　“秦暮，你过来，和我一伙。”
　　我不得不说老班很有眼光，你一直鄙视我短手短脚运动无能，所以当老班提出要和你打球的时候你毫不犹豫的抛弃我选择了一米七五多的小龙女。而老班，却看见了我孔武有力的内在。
　　站在你身边的小龙女，今天特别美。白色的热裤白色的短袖。特别的，碍眼。我第二次把你身边的女人给虐了。老班说我真可怕，打球也太凶了。我打赌他一定想不到我打人的时候有多凶。
　　最后当然是我和老班赢了，你一脸惊奇的问我，秦暮秦暮，你是吃什么长大的？龙女再一次哭了，你说是因为我把球扣在了她胳膊上太疼了才会那样。其实她只是输不起，特别是输给我。老班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秦暮，我还真的有点喜欢你这个弟子了。”
　　“老师，我帮你干了那么多活你都不让我说是你弟子，帮你打赢一场球你就有点喜欢我了？”

　　那天的天气实在很好。酷暑，沙滩，海风和海浪。
　　少年们踩着扑上沙滩的海浪又跑又叫，我坐在躺椅上悠哉悠哉的晃着小腿看你举着冰淇淋跑过来，汗顺着脸直往下留，我问你：热么？你没精神不爱理人，躺在旁边的躺以上闭目养神。
　　“陆明宇。”
　　“嗯？”
　　“哦。”
　　“无聊！”你白我一眼，侧身躺过去留给我一个后背。
　　“陆明宇？”
　　“……”
　　“陆明宇陆明宇陆明宇！”
　　我绕到你面前蹲下，你闭上眼睛不肯看我。“好无聊，喏，给你吃冰淇淋，你陪我聊天好不好。”
　　你把手遮在眼睛上哼哼唧唧。我突然玩心大起，挖起一勺冰淇淋扣在你脸上，你被冰得一哆嗦，凶神恶煞的瞪我，抢过我手里的冰淇淋，“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有多快跑多快，十秒钟后我可开始追了。”
　　“陆明宇，你是男生不可以这么小气。”
　　“十，九…”
　　“十秒太少了啊，一分钟好不好，我跑不赢你的啊。”
　　“八，七，六…”
　　“陆明宇你个小气鬼大混蛋！！”我转身开始往小屋的方向跑，后边的你究竟是数到了几开始跑我没听清，但是你从身后一把抓住我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几秒过去而已，我自认跑的不慢，不可能连浴场都没跑出去就被抓到。“陆明宇，你居然耍赖，你不……”
　　我想骂你不要脸，可话只来得及说一半。你突然手上发力把我带进怀里，“我追到你了。”我穿的薄薄的雪纺半袖，后背贴在你胸口能感觉到隆隆的心跳，可见我跑的果然不慢，只不过你身高腿长我又怎么逃得掉。
　　“你耍赖。”
　　“不耍赖我怕你跑远了。”你把手环在我的腰间。“总之我追到你了，做我女朋友。
　　良辰美景，我却问了一个很煞风景的问题。“陆明宇，是因为我排球打得比小龙女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