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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日薄西山 ...

  •   沈梦寒再苏醒过来,却是在陌生的房间中,程锋随侍在侧,见他醒来方才轻声道:“公子方才晕过去,贤王殿下留公子在府中暂且歇息。”

      沈梦寒疲惫地揉揉额头道:“送我入宫。”

      他得守着沈卓,待他醒来,立刻拟旨收回安王兵权,否则沈瑀大摇大摆入了宫,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程锋不为所动:“贤王殿下已经去了宗正寺,宗正自会下令召九皇子归京,公子暂且歇息。”

      沈梦寒叹了一口气,目光定定地望向床帐间,沉声道:“可有安王殿下消息。”

      程锋默然片刻道:“没有。”

      沈梦寒目光涣散,轻声道:“你是军中人,你比我明白,若是安王沿水路进攻金陵城,金陵城有几分把握守住?”

      程锋沉默片刻道:“若是南京畿道备、禁军与羽林军能任公子调遣,三成而已。”

      边疆战事吃紧,禁军调入荆湘道,南京畿道备多入淮南,京畿守卫早已空虚。

      而事实上,哪怕沈梦寒持皇长子节符,军中亦无人会任由他调遣。

      更不会无诏对抗安王。

      沈玠被废,安王居长亦居贤,众望所归。

      沈梦寒轻叹一口气,自责道:“未能防患于未然,是我之过。”

      他突然意识到,哪怕没有换心蛊,这一战或许都不可避免。

      沈卓缠绵病榻,此时若立储君,定会求稳妥,而即便是沈琛,定然也不会任由储君之位旁落。

      只是,若是沈琛,沈卓或许会考量一二。

      可是他是沈瑀,无论如何,皇位也不可传予他。

      相修迟取而代之以照月门主谢明钊,便几乎颠覆整个南北武林盟,余波至近二十年后亦未曾止。

      他可以想见,若是沈瑀以沈琛之名践位,金陵城中会变成如何的哀鸿遍野,尸山血海。

      南燕上下,又会变成如何人间炼狱。

      他拥兵一方,先发制人,本就不可能坐以待毙。

      程锋忽而沉声道:“公子。”

      沈梦寒侧首去看他。

      程锋似是忍了火气道:“公子,这一年间,陛下醒着多少日子?您又醒着多少时日?”

      程锋一向沉稳,沈梦寒第一次被他教训,有些反应不过来,直愣愣地望着他。

      他突然意识道,他已经很不好了,若是从前的他,定然不会忽略那么多的细节与情形,更不会走到如此左右掣肘,进退两难的一步。

      如果是从前的他,他会选择如何做?

      他会在沈卓犹疑之时便闯入奇芳阁,软硬兼施,迫齐妃开口。

      他会擒获沈瑀之后与沈琛当面对峙,不会任由沈琛坐大一方。

      他会与沈璋交互往来,互相唾骂针锋相对也会互相扶持。

      他们或许依然一辈子都无法和解,可是京中有他,沈璋便能安稳在沙场上任意驰骋,开疆拓土。

      他会亲自讯问沈瑀,绝对不会给他偷天换日的机会。

      他又何用节符,他一个人便抵得过千军万马。

      久病消磨了他的意志,常年的昏睡不醒影响了他的判断。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那个心力了。

      每一次睁眼,他都不知今夕何夕。

      与沈瑀周旋,他始终慢了半拍,落在人后。

      沈卓日薄西山,他又何尝不是。

      北纪城中枕戈待旦,运筹帷幄的公子隐,早已不再是当年了。

      他也不过是个将死之人。

      两个病人撑着这偌大的王朝,终不是久计。

      沈卓病笃,贤王老迈。

      他需认输。

      他得想法子召沈玠回来。

      程锋道:“您要怪,就怪周先生,怪我,我们不愿意拿这些事情来烦扰你,满堂的朝臣,满殿的军官,个个比您康健,比您名正言顺。”

      “委屈你们。”沈梦寒沉默片刻,轻叹道:“跟了我,莫说是仕途,如今怕是连性命都忧矣。”

      “仕途?”程锋冷笑一声,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着别人。

      “为君的刚愎自用,为臣的明哲保身。还要个屁的仕途!”他将自己的军刀“锵”的一声卸了,向地上一丢道:“静王、定王、九皇子,这么多皇子王孙尚在,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程锋冷道:“这江山,谁愿意守谁去守好了。”

      话讲得狠,末了程锋还是拾回了刀,送沈梦寒入了宫。

      长安宫清冷岑寂。

      沈梦寒漠然坐在案后,任程锋与重华将长安宫宫人尽数遣出,皆换上黑衣羽林中心腹之人。

      周安肃手立于一侧,默不作声。

      “史笔如刀锋……”沈梦寒自嘲道:“我身为史家之后,却几可想见他年书史,会如何评判于我了。”

      周安老泪纵横:“老奴知公子不易。”

      沈梦寒轻叹道:“算了,人死如灯灭,计较这些又有何用?”

      “周公公先去歇息罢。”他抬首示意重华道:“研墨。”

      他取了几份沈卓批改过的札子,仔细研判沈卓字迹,临了几个字,却因手指无力,始终笔力不足。

      重华忽尔取过他手中御笔道:“公子拟定,我替公子抄写便是。”

      沈梦寒定定地望着她。

      重华垂目道:“我从前常替陛下拟旨,可以模仿陛下字迹。”

      沈梦寒轻声道:“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

      重华俯地行了大礼道:“知道。”

      沈梦寒收回目光,淡声道:“你要想好,我时日无多,一死而已。此诏一出,无论即位的是沈玠还是沈琛……瑀,怕是都容不下你。”

      长安宫的万千灯火下,重华眼中光彩明灭,涩声道:“我想好了。”

      沈梦寒沉默片刻,突然道:“继天立极,抚御寰区。”

      重华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他是在拟旨,慌忙起身执笔。

      她跪坐在御案前,手腕颤抖,几不成书。

      忙将废纸团成一团,扔到一旁。

      沈梦寒温声道:“无妨,先行草拟,再重新誊写便是。”

      重华点点头,重新执过笔来。

      “承奉宗祧,国本攸关,元良是托。”沈梦寒以指扣案,沉吟道:“皇太子沈玠,久践青宫,夙标誉望,克殚诚孝,笃守恪恭。”

      “不意为奸邪之徒所累,朕深惟祖宗洪业及万邦民生所系至重,不得已而有退废之举。”

      重华颤抖着落笔,心跳如擂。

      沈梦寒阖目沉吟半晌,方才继续道:“朕诸子中,沈玠居贵,朕病剧难愈,遂召诸臣明谕而宽释之。自此以后、观其夙夜祗事、忧形于色、药饵躬亲克尽子职。应加省验。若其惟诚惟谨、历久弗渝。嗣后信能敬慎修身,常循兹轨,则允堪主器矣。”

      重华手中纸笔颤栗,晕染一片。

      这虽不是明言复立太子诏令,亦是差不离了。

      纸张涣漫,短短几句话,重华书废了不知几多。

      沈梦寒轻拍拍她的肩膀道:“莫急。”

      重华一抬眸,倏地轻呼一声,掷了手中笔,墨渍甩过,在沈梦寒衣摆上留下一道墨迹。

      她疾行数步,拜伏在沈卓御榻前。

      沈梦寒默念数声,方才缓缓转身。

      沈卓目光喷火,冷冷地睇着他。

      沈梦寒不急不徐拾起御笔,取过案上诏令所用织绫锦,缓步至沈卓榻前,向他一递道:“沈瑀蛊成,如今正引船舰沿江东下,不管陛下信不信我,还请收回沈琛兵权。”

      沈卓双目赤红,厉声道:“捉拿沈瑀回来的是你,如今说他偷天换日的也是你,沈玉隐,你叫朕如何信你?”

      他目光在重华身上一掠,冷笑:“矫拟遗诏,你欲篡位?沈玉隐,你好大的胆子。”

      他嘶声道:“林染,你养的好儿子!”

      周安本在偏殿内歇息,听到殿内动静方才慌忙冲进寝殿,老泪纵横道:“陛下!”

      “公子也是迫不得已。”周安颤抖道:“安王兵临城下是真,无人相拒也是真!”

      “天下人都长了眼睛。”沈梦寒平静道:“只有陛下没长。”

      他心底竟然一丝情绪波动都无。

      失望到极点,原来便是无动于衷。

      长安宫内万千辉煌灯火,映不入他眸间。

      照不亮那浓重的黑,也刺不破那深不见底的晦暗。

      沈梦寒拾起重华书废了的拟诏递与沈卓,冷静道:“请陛下收回沈琛兵权,召沈玠回京。”

      “不知陛下这次能清醒多久。”他漠然与周安道:“麻烦周公公尽快去传兵部尚书许蕴川、南京畿道备指挥使温斐然、禁军侍卫长晏明德以及近卫营统领康成则。”

      周安颤抖着一礼,便急匆匆退下。

      沈卓气喘吁吁,恨恨地瞪向沈梦寒。

      沈梦寒拢袖道:“陛下应当知道,一旦沈瑀以沈琛的名义入宫城,以他如今所掌兵权、所有封号、甚至沈琛之威望,便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若无遗诏,朝中无人会信我。”

      沈卓终于明白过来,颓然卸了力气,倒在御榻上,沉默无言。

      沈梦寒道:“你是不信沈瑀已经取而代之?”

      “我整理了沈琛的行军札记,陛下若是不信,我叫程锋取来,陛下一望便知。”

      用兵于细微处亦可见其心性,札记虽多由随军小吏执笔,但胜在记录翔实,行军之时,与帝王起居注无异,故能于其中得窥一二。

      废纸扔了一地,朱笔所书“沈玠”二字触目惊心。

      “我信你。”沈卓打断他道。

      “……什么?”沈梦寒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竟然不能置信。沈卓心中大震。

      是了,他从未予过他信任,他又怎么能相信。

      方才气极而来得那一分红润渐渐从他脸上褪去。

      沈梦寒无意识地向他榻前迈了一步。

      沈卓扯过织绫锦,向重华喝道:“笔!”

      重华忙不迭膝行奉上。

      沈卓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道:“仅有手诏怕是不够,军权一事朕还要与许蕴川、温斐然、晏明德与康成则详谈。”

      他轻咳一声,唇角溢出一道红线。

      沈梦寒抢步上前,跪坐在御榻前扶住沈卓。

      手指相触,不知谁比谁更冰冷。

      沈梦寒大骇。

      未待他出声,沈卓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色浸透了沈梦寒身上的白衣,他却已经顾不得污秽遍身,高声道:“传御医!”

      沈卓按住他的手平静道:“不必。”

      沈梦寒心中惊惧。

      沈卓向重华一抬下颌道:“去……去凤梧宫,请二位公主。”

      重华提起裙裾,慌忙退下。

      沈卓握着手中诏书,却迟迟不肯递与沈梦寒。

      沈梦寒轻声道:“陛下。”

      沈卓憾然道:“沈玠贤德有余,才能不足。”

      沈卓长叹一声道:“竖子不堪继。”

      沈梦寒轻声道:“敢问陛下,何为才?陛下以开疆扩土之雄主量之,沈玠自是不足。与民生息,抚民以慈,沈玠足矣。”

      沈卓按住他细瘦伶仃的手腕,渐渐施力。

      沈卓痛声道:“小隐,若朕传位与你,你敢接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日薄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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