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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山河遗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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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谢尘烟又去了西南。
来信与沈梦寒道是因西南战事,千里伏尸,随师父前去超度。
收信那日下了场薄雪,沈梦寒将信覆在脸上,雪白信笺上松烟墨的香气混杂了寺院檀香,沁人心肺。
沈梦寒用力嗅了一嗅,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沈梦寒无法追他到西南。
沈卓又病了。
望殿上一场争执被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谁也未有再提起。
宗室在京可堪用的只余沈卓一位老叔父贤王,封号恰如其分,算得上是贤能,哪怕年过耄耋,亦不得不站出来主事。
只是老人家八十有余,虽是不至头昏耳聩,却时常叫错名字,时而唤沈梦寒小璋,又时而唤他小瑀。
沈梦寒不与老人家计较,耐心侍奉,哪怕唤错了名字也欣然应声,不以为忤。
要知道沈璋还尚算好,沈瑀可是犯了燕帝大忌讳之人,这般襟怀,亦不由人不心折。
时日久了,便也絮絮同他讲些家中闲事:“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文不成武不就,同你差不多年岁,还未曾领到过什么正经差事。我刚刚送了他随小珏到淮上,他却道江淮兵险,怨我这个做祖父的不爱惜孙儿。”
沈梦寒稍一思量便知他讲的是哪个,不禁轻笑道:“恭郡王世子年轻,尚不知殿下是为其图百年之计。”
贤王摇首叹道:“不求百年计,只求我这有生之年,他们都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至空食了家国爵禄,能做个有用之人罢了。”
沈梦寒默然半晌,轻声道:“父母为子女长计,理应如此。”
这些事本不必与他分说,贤王开口,应当是有后话。
他唤人换了一壶茶来,亲自斟给贤王。
“你莫要嫌我老人家唠叨,话讲得不那么动听。”贤王握着热茶无不感慨道:“你娘出身高门,一朝落难,时运不济,心却比天高。”
他一开口,果真石破惊天。
“先皇后宋氏与她是闺中旧友,自陛下定下与先皇后大婚,你母亲便执意与陛下断绝关系。”
“说来说去,心高气傲的林染,怎么能忍受与曾经的闺中好友共侍一夫,且人家贵为王妃,自己却身为官伎呢。”
沈梦寒默然。爱恨纠葛再深重再痛苦,从旁人口出讲出,亦不过寥寥数言,便定了乾坤阴阳。
老人家幽幽叹息道:“她私下离了王府,陛下满城寻她,连大婚当夜都不在府中,当年在京中也是闹得沸沸扬扬。”
沈梦寒替他续了一杯茶,轻声道:“陛下是因为此事,记恨先皇后与二哥么?”
林染身为官伎,又哪里能真的私下逃脱,只是因先皇对她与沈卓之事早有不满,在大婚前命人私下处理掉,而宋氏与林家有旧,阳奉阴违,保了林染一命。
而沈卓自大婚当日被先帝训斥一番,便再未提起过此事,而后与先皇后琴瑟和鸣,依靠宋家势力坐稳皇位,方才慢慢将她寻回。
沈梦寒不欲在旁人口中听到他母亲这段经历,方才出言打断。
而贤王既然主动同他讲起旧事,便不会在意他出言不逊。
贤王轻啜一口,淡淡笑了:“谁知道呢,总之先皇后除了在麟德年间诞下小璧与小玠,正允年间便再无所出了。而后郁郁而终,陛下降旨修建了皇后陵。”
贤王轻叹道:“这是陛下不欲与先皇后合葬呐。”
沈梦寒手指捏紧,笑容渐渐苦涩,轻声道:“原来如此。”
贤王又道:“陛下也不是事事都能强硬,他欲北伐,不得不重用主战一派,自然也要在别的地方做出牺牲。”
他语气有些严厉:“你在北昭宫廷那么久,也应当明白,即便是做了皇帝,也不是事事都能随心所欲。”
这话称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沈梦寒因回避前事,从不打听燕帝宫闱之事。并不知先皇后为何失宠于沈卓。
他是聪明人,知道贤王不会无故向他提起旧事来,贤王是想告诉他,沈卓迟迟不召沈玠回来,并非是不知如今的形势下,沈玠依旧是最好的太子人选。
而是因为他。
不是沈卓记恨沈玠,而是沈卓担忧,沈玠母子记恨沈梦寒。
提早进入荒年的沈卓,如同麟德二十一年的先帝,垂暮之年,终于起了怜子之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岁华过后,觉檀便向明隐寺主持辞行,欲外出游历一番。
谢尘烟眼睛亮亮的,觉檀不禁失笑道:“你是有什么主意么?”
谢尘烟殷殷道:“师父,我们先去西南罢。”
觉檀沉吟半晌道:“西南战事如荼……也好。”
他本就无所谓去哪里,既然谢尘烟想去,那由着他便是。
谢尘烟欢呼一声道:“多谢师父!”
觉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
他知谢尘烟前往西南必有所图,却也并不多问。
正如他带着谢尘烟,与他一人踽踽独行,并无甚区别。
路过却月城,谢尘烟便不见了踪影。
晚上回到借宿的寺中,谢尘烟却辗转难眠。
“师父。”谢尘烟低低道。
觉檀温声道:“嗯?”
谢尘烟有些难受道:“冉姐姐几个月前生了一个儿子。”
他从阿戊处取回照月剑鞘,阿戊不知他买椟还珠是何用意,却也将这段日子里所发生之事尽数告知了谢尘烟。
觉檀轻轻“嗯”了一声。
谢尘烟知道他在听,不吐不快道:“去年废太子与肃王殿下得子,龙颜大悦,天下皆闻,我隐居寺中,也时常听来进香的百姓们提起。”
“而这一次冉姐姐产子,几个月来,民间都不知此事。”他郁郁道:“因为他是罪臣之子,是妓子之后。”
或许未来也同沈梦寒一般,上不得谱牒,不得名姓。
哪怕他比谁都好,与旁人比,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名正言顺。
他既知晓沈梦寒身世,自然也替他伤怀。
觉檀温言道:“看人又岂能只看出身?佛家言众生平等,我们虽做不到,亦不可被其障目。”
谢尘烟低声道:“可是旁人不这样看。”
觉檀温声道:“世间人心眼多蒙尘,旁人的眼不重要。”
谢尘烟轻声道:“他也这样讲。”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微末的笑意。
觉檀不觉也笑了:“嗯。”
他难得赞了一句道:“公子隐非寻常人。”
他亦问过觉玄,为何要效忠于他,觉玄想了许久,方才回道:“我们一生修习,望能得证大道。可是他,似乎勿需修习,便生而有法。”
少有人会在他面前谈论起沈梦寒,哪怕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师父,谢尘烟也有些讲不出口的赧然。
更何况别人口中的公子隐,智计无双也罢、阴决狠厉也好,似乎都不似他熟悉的沈梦寒。
他要么是旁人眼中高山仰止的人物,要么是旁人恨不饮其血啖其肉的恶徒,却独独不是谢尘烟眼中那个大多时候都很温柔,却也偶尔负气、偶尔任性,甚至时而无赖,眼中却将情义看得比生命还重的那个人。
谢尘烟垂着头,半晌方才轻声道:“师父,弟子有一事,不知当做不当做。”
做了,有违他父亲的意志,不做,却只能任由那些已经归于平静的府军再次被卷入纷争。
他们不应背叛北昭,而谢尘烟心之所向,已经留在了南燕。
他固然深爱沈梦寒,却不能为一己之私,利用他们的忠诚与信义。
他的爱人爱他一身澄明坦荡,爱与义,皆不可负。
他一路纠结,觉檀都看在眼里,轻轻点了他一下道:“拂尘心眼明澈。”
他需要的只是倾述,真正要不要去做,他心中已有决断。
南燕正允二十六年上巳日,纪朝之子拂尘,于荆湘道传令北昭十二卫六率,废山河令于辰州,焚纪朝印信。
从此纪朝麾下诸府军,如水滴入海,悄然溶入神州南北,再未参与到南燕与北昭间任何纷争。
山河令沿江河东下,远抵边塞,东达滨海,如经络间血脉奔流,接连传入北昭诸州府。
缪知广亦在北纪城中接到山河令,传令石、山河图一应俱全,圆滚滚的字迹一丝不苟,一本正经地发出纪朝遗令,解散纪朝手下府军。
除了山河遗令,还附带了一纸言辞恳切的书信,以自己的名义,恳请纪朝旧部能替他寻找赤焰草。
山河图自有一套绘制之法,每一地府军都拥独一无二之山河图。
而令石意同兵符。
府军亦是当地之民,安土重迁,不会擅离家乡,纪朝此法,意欲绕过北昭各世家巨族的兵符,将统领府军之权归于中央,只可惜功败垂成,空留遗恨。
令石与山河图单独使用只能调用有限之权,二者结合方可全权调用。
除了纪朝后人,无人能这么快伪造出所有的山河令。
缪知广愤然跺脚道:“他疯了!”
这样大的权柄,这样大的势力,谢尘烟放弃山河令,就如同当年沈梦寒放弃北昭武林盟,毫不恋栈,毫不惋惜。
于他们而言,信义放在生死之前。
也正因如此,当年草原上的小霸王才又气又敬,甘愿俯首帖耳,一辈子效忠于他。
元贺却微微笑道:“纪家子,理应如此。”
当年的纪朝得昭帝重用,独创山河令,亦是一腔孤勇,不计得失。
如今山河令重归于沉寂,亦是重信守义,不坠乃父之风。
元贺推盏道:“山河令已除,你是自由身了。”
缪知广咬牙道:“我虽不再是纪朝旧部,但我仍是隐阁之人。”
他闭了闭眼道:“从此我与北昭再无瓜葛,南渡之前,尚可为公子谋最后一事。”
元贺也不由得好奇道:“竟不知是经何事,缪兄弟竟对沈兄如此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