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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山河异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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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潜霍然起身,失声道:“你是讲,肃王中秋灯节时在辰州遇袭,如今已经昏迷不醒了?”
“是。”赵阵掀衣,伏地大礼道:“臣有负公子所托。”
沈梦寒手上奉着手炉,亦压不住手上颤抖:“可是与山河令有关?”
赵阵垂首道:“臣不知,不过刺杀肃王之人的确来自荆湘道。”
他继续道:“辰州去岁才被肃王殿下拿下,城中人丁凋零,肃王殿下从荆湘道内迁民丁填至辰州城,而刺客便混于当地细民之中。”
沈梦寒默然片刻道:“肃王如何了?”
赵阵道:“肃王殿下托我回京之前先去了黔中道征西将军府,将帅印暂托于征西将军。”
沈梦寒沉吟道:“这倒是个主意,辰州与京中路途遥远,若是往返途中沈璋有个三长两短,军中无人主事,很可能被安王抢先入主荆湘道。”
南燕皇子出征,为保持最大的机动性,准其可在主将昏迷或死亡之后暂代一方之将。
如今南燕重兵皆压于西南,沈琛已经领了水军,若是再得了荆湘道重兵,便手握了南燕大半兵权,于情于理,沈璋如此安排都是他如今能想出的最合适的安排。
沈梦寒与沈璋龃龉以久,任是沈琛想破了头怕也想不到沈璋竟然会将帅印托付给了赵阵。
但这终究不是万全之计,一旦沈璋有个万一,西南的形势亦难以预料。
周潜一叹:“唯今之计,应再着一名亲王至荆湘道暂代肃王,寻个由头将肃王暂时召回,否则肃王伤势一旦传出,怕是南燕军心又要大动。”
宗室皇子封于各方,于当地有最大的统民之权。南燕军制之故,哪怕不做主帅,大战也必有亲王皇子临阵方可,如若肃王退,即便是征西将军骁勇,军心大浮也是必定的。
只是,南燕上下,还哪里有承得起一方战局的皇子或亲王。
沈梦寒唤重华与他更衣,轻声道:“我带赵阵入宫见陛下,此事瞒不了多久,征西将军入了荆湘道,安王也好,北昭也好,都会有所察觉,此事还需陛下尽早定下个章程来。”
去岁年前一场大病,迅速消耗了沈卓的血气。
白日里的行止如常是强撑着做与臣下看的,难以忍受的衰老与沉疴,在漫漫长夜中无所遁形。
纵使长安宫方圆数里之内都无人敢于喧哗,宫人内侍行止鸦雀无声,他都再难睡得安稳。
今日殿外稍有声响,他便再未能安寝。
数百颗夜明珠与数万灯火将长安宫装点如同白昼。不辨日夜。
“周安。”燕帝道:“几时了?”
“回陛下,刚到丑时。”周安道。
沈卓轻叹一口气道:“酒。”
酒入愁肠,醉里尚可解意。
周安面露难色。刚欲开口劝解。
“算了。”沈卓觑他面色,低声道:“扶朕起身,更衣罢。”
侍衣女官鱼贯而入,周安亲自替沈卓换衣净面。
这半年来,能贴身侍候沈卓之人,便只有自幼随侍他的周安了。
得了疑心病的沈卓,再难相信旁人。
周安取了腰带,半跪在地,一边替他整理常服一边道:“公子隐入了宫,正在偏殿内候着。”
沈卓周身蓦地一僵。
周安仿佛未曾感受到沈卓的异样,不露声色地替他束好了常服,退后了一步道:“还带着赵将军。”
沈卓的心倏地一沉。
他挥退了众人,大步走向偏殿。
咬牙切齿心道:灾星,他一来,准没有什么好消息。
沈卓刚入了偏殿,沈梦寒便与赵阵齐齐跪倒在地,向他行了大礼。
沈卓心下微凉。
他按捺住心上惊跳,缓缓坐在椅子上,轻声道:“讲。”
声音却浮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沈梦寒示意赵阵将肃王之事一一禀告燕帝。
沈卓半晌未动。
沈梦寒刚欲开口,沈卓突然喷出一口血来,嘶声道:“天不假年!天不假年!”
周安冲上前去,老泪纵横。
夜间沈卓醒来,沈梦寒仍旧侍奉在御前。
见他醒了,方才跪地进了一杯茶。
沈卓冷冷地望着他,半晌方才冷声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沈梦寒不欲在此时与他争执,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道:“儿请战。”
他虽不是皇子,但毕竟是沈卓的儿子,由他军前督阵,换回肃王,亦算合理,更何况水路有安王虎视眈眈,荆湘道局势棘手,沈梦寒一时也想不出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人选。
沈卓目光从他俯身露出的衣领中看过去,南燕礼服尚宽博,他一瘦再瘦,俯身下来,衣襟松弛,几不胜衣。
修长的脖颈下,露出其间削薄苍白的嶙峋脊背。
沈卓定定地盯着那一截脊骨,手指微抬,几欲抚摸到他那冰冷的颈间。
沈梦寒却恰在此刻微微挺了挺身子,轻声道:“我虽不成,但我手下尚有几人可用,留在荆湘道内督阵,绰绰有余。”
沈卓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收起那一刻的软弱与痛意,疲惫地合了合眼道:“叫小瑄去。”
他唤周安进来拟旨,无视沈梦寒瞬间失落的眼神,冷硬道:“他虽不才,好歹顶了个亲王的名头。”
沈梦寒张了张嘴,只是无声地翕动,却没有再争。
他无不嘲讽地想,说到底,这天下是他们沈家的,又与他何干?
他尽心竭力,披肝沥胆,到底图什么?!
图他的父亲猜忌他,厌恶他么?
不知为何,沈卓难得补充了一句道:“小瑄尚算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斤两,战场上有征西将军坐镇,不会误了战事。”
出了宫,沈梦寒便带周安与赵阵至静王府中传旨。
肃王伤势一日几变,边地战事如荼,等闲拖不得,燕帝雷霆旨意,召沈瑄今日入宫聆训,明日便赴荆湘道。
沈瑄听了旨意,转向内室更衣,一边向内院走,一边颤抖着拉住随侍妾侍的手,小声吩咐道:“快派人去将我车辕的辐辏拆掉两根。”
赵阵:“……”
他将静王原话转告给沈梦寒。
那妾侍便是荆娘子,闻言停下脚步道:“这是做什么?”
静王摆手示意她噤声,小声道:“断一条腿,总比在沙场上送了命好。”
荆娘子冷笑一声松了手:“你身为皇子,自幼锦衣玉食供养,如今南燕需要你,你宁可伤己也不肯临阵为帅。”
静王未料到一向纵容他的侍妾都不肯帮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就是贪生怕死!好吃懒做!”
他们隔着薄薄的板壁,径自在廊下争执,声音愈来愈大,将厅堂内的众人视如无物。
沈梦寒:……
周安:……
赵阵:……
事以至此,却也无法视而不见。
周安摇摇头,只得绕过板壁,假意哄劝道:“之前殿下在朝中做事,做得也相当不错。”
他虽是奴仆,资历却在,见沈瑄如同见自家小辈,沈瑄亦要敬他三分。
“那能一样么?!”静王如今眼睁睁见自己要被架上火堆,再顾不得敬重与体面,痛哭流涕道:“庶务荆娘子可以帮我做,上战场她能替我么?!”
荆娘子柳眉一竖,叉腰道:“怎么不能?老娘也是习过武艺的。家国有难,又岂可惜身?”
她一喝惊起梁间燕,端地掷地有声。
赵阵不禁心折道:“堂堂皇子王孙,竟然不如一个娼家女子。”
静王听到他诽议,隔着板壁向他大声嚷道:“我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倚仗祖宗功业,父兄勤勉。若论才华胆识,谁道是天潢贵胄,便一定胜过娼家女子了?!”
静王眼睛倏地一亮,越讲越离谱。
就算是因口出狂言被宗室训诫,罚俸禁足,留在京中闭门思过,也总比被丢到荆湘道生死未卜强啊。
荆娘子恨不能捂住他的嘴巴不令他胡言乱语,拉着沈瑄镇定道:“诸位放心,静王殿下明日定会如期出征。”
沈梦寒静默片刻,刚刚静王的胡言乱语,未必不曾打动他。
口不择言,亦未必不是沈瑄的真心话。
他亦出身青楼楚馆,比谁都明白荆娘子的不易。
但凡沈卓当年对林染能多一份沈瑄对荆娘子的敬重,林染也不会选择那样惨败的结局。
沈梦寒亦随周安绕过板壁,温声对荆娘子道:“昔有梁夫人,亦出身娼门,因军功得以封诰,若娘子有功于社稷,他年归京,我亲自为娘子请封。”
他固然敬重荆娘子,但愿为其请诰命,亦是有私心,荆娘子若真能取得封诰,他年安王再为冉紫云请封,阻力会小很多。
静王闻言差点没连滚带爬地凑过来,与荆娘子对视一眼,失声道:“当真?”
荆娘子出身娼门,做静王正妃是不可能了,她如今在静王府上,再得宠,也只能算做是下人奴仆,但若是她得了封诰,那自然便成了主人。
若是静王执意不立正妃,那一生一世一双人,亦是唾手可得。
荆娘子立即喜上眉梢,慨然道:“公子放心,我就算是拖着抱着,也要将静王殿下拖到荆湘道去!”
静王迟疑了片刻,嘟哝道:“去便去,荆湘道特产丰盛,美食亦多,湘味亦是一绝。”
讲着讲着,竟然开始面露向往之色。
静王随周安入了宫,荆娘子送沈梦寒出门,目光闪烁,欲言又止道:“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
沈梦寒示意她直言。
“我到了荆湘道,仍然不过是静王府中的侍妾。若想凭借自己建功立业,又焉能只依附静王殿下。”
话一出口,荆娘子仿佛下定了决心,目光炯炯有神,连称呼都变了:“梦寒公子,七伬楼有不少姐妹牵连进伪倭案中,她们身怀武艺,却身陷囹圄,可否能让她们同我共赴荆湘道,戴罪立功,共开一方大业?”
梦寒公子是他从前在曲中的旧名,除了谢尘烟,如今已经少有人唤了,荆娘子孤注一掷,以曲中旧名相称,略有些殷切地望着他。
他与她此前从未见过,此刻却心意如一。
他要救七伬楼众姐妹,她需要一支属于她自己的军队。
她知他有私心,却也要用他这私心,为自己争得最大的利益。
“好。”沈梦寒应道:“再好不过。”
他欣赏她意气与胆识,唇边勾起一个轻浅的笑意道:“心字如今就在却月城,她如今暂代楼主,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去寻她便是。”
“七伬楼众姐妹,便托付给荆娘子了。”
荆娘子松了一口气,刚刚的骄傲神色又回来了,拢拢头发道:“希望我他日还京,公子隐便能敬称我一声荆夫人了。”
“愿娘子旗开得胜。”沈梦寒含笑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