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颠沛流离 ...
-
烟水茫茫,白下镇终年云隐雾绕。
走出金陵城时还艳阳高照,待过了白下镇地界,仿佛忽然钻进一团水雾。
春日本就多雨,日光躲入云雾,连空气都湿润起来。
赵阵在袁州一年多,再策马入白下镇,亦要叹一声隐阁这名字取得的确名副其实。
此地是沈卓当年认回沈梦寒时赐下的,不到一个月,沈梦寒便匆匆出使北昭,直至十二年后,方才迎回了它的主人。
沈梦寒久病,隐阁之事多由周潜主持,赵阵回了隐阁,亦直赴抱寒榭寻周潜。
春意阑珊。
周潜正与一名老者下棋,周潜风度翩翩,颇具名士风采;那老者白发长髯,慈眉善目。
赵阵向周潜一礼,周潜介绍道:“照月门枕漱长老。”
“黑衣羽林指挥使赵阵。”
枕漱摆摆手道:“照月门那些不成器的门生,不提也罢。”
赵阵仍是一礼道:“枕漱长老。”
他行事已是比从前稳妥许多,足见沈玠确有服人之能。
赵阵道:“二公子要我来给七公子送个信。”
周潜点点头,目光依旧流连在棋盘上。
赵阵将书信递于周潜,目光在棋盘上一扫,差点笑出声来,两个臭棋篓子,倒是颇为投缘。
周潜一边拆信一边道:“夫人与小皇孙可安好?”
赵阵道:“大安。”
周潜笑道:“陛下今日为何向你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赵阵犹豫了一下道:“二公子给小皇孙起的名字陛下不满意。”
周潜奇道:“二公子起了什么名字?”
赵阵难以启齿道:“叫沈圆。”
周潜笑道:“这不挺好的么。”
赵阵讪讪道:“陛下今日给改了个字,叫沈渊。”
周潜不知应如何评价,摇了摇头。
他展信一览,目光却渐渐锐利起来,微微皱眉道:“当真?”
赵阵恭声道:“千真万确。”
周潜道:“你暂且在阁中歇下,待我回了公子再做打算。”
赵阵道:“是。”
周潜行至沈梦寒寝殿前,在殿外守着的是重华。
她做事稳妥,谢尘烟走了之后,便换了她在外殿。
周潜轻声道:“公子歇下了?”
重华微微颔首。
周潜本就有些犹豫,见状掉头便走。
沈梦寒殿内微微有响动,重华掀帘入内,轻声道:“公子?”
沈梦寒清咳两声,温声唤道:“周先生。”
周潜只得入内,重华轻手轻脚将沈梦寒扶起,倚在榻边。
周潜坐定,将手中文书递予沈梦寒。
沈梦寒蹙着眉看了,便将那书信递还给他。
竟然不是很惊讶的样子。
重华奉了茶便自行退下,离开时还不忘将门窗都阖上。
周潜迟疑了片刻,轻声问:“公子早有预料?”
沈梦寒按了按额角,疲惫道:“从前只是怀疑罢了。我也遣了人去查,冉姐姐小心,一直未能抓到什么把柄。”
自北纪城回来他便有所怀疑,既然安王宣称东南沿海倭乱不止,可闽浙一带多山,贸易多依赖于海运,七伬楼却从未受此影响。
临安与明州相距不远,若说冉紫云对安王行径一无所知,完全没有察觉,几无可能。
而卢眠之死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一着手调查卢眠,卢眠立即横死。此事除了冉紫云,并无他人知晓。
沈碧自尽,寄居安平县君府上的卢眠遗孀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谁在两浙一带能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敢于藏匿重犯府上之人?
卢眠的铁器生意颇有声名,江湖武器亦多依赖这些铁铺,冉紫云杀了卢眠,又藏匿卢眠遗孀,或许是因七伬楼与卢眠之间的交易,已经远远超出普通江湖门派所需。
甚至,海上倭寇,就是冉紫云与安王之间心知肚明的一场大戏。
他出于对冉紫云的复杂感情一直只是暗中调查,如今却是沈玠来信,委婉地提醒他不可感情用事。
冉紫云何等小心,为何七伬楼与安王暗通款曲,竟然能惊动乡居袁州的沈玠?
周潜觑他面色,轻声道:“小谢如今就在临安城中,觉玄道他如今行事稳妥许多,不如叫他帮忙注意着些?”
沈梦寒虽未曾问起谢尘烟来,但阁中众人又岂能不关心。
觉玄被问得烦了,只言简意赅道:“进境可喜,一日千里。”
不过才月余功夫,进境再快又能如何。
只是周潜良月这些人又不懂武艺,盲目乐观罢了。
与枕漱相处久了,周潜也忍不住夸耀道:“小谢本就聪明,如今又走对了路数,想必很快便能恢复如常人。”
“我自己去处理。”沈梦寒轻声打断他道:“冉姐姐知道事情暴露,如今怕是已经不在临安城中了。”
他微阖了眼,看不清他眸中神色,抬手轻按了按眉心。
他无暇分心去想谢尘烟。
沈卓一病不起,与北昭的战局比想象中还要吃力,此时案发一旦牵连到安王,军中动荡,局势更为难料。
事到如今,只能先低调处理。若是冉紫云配合,未必不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他一抬手,那一道血线在苍白细弱的腕间格外明显。
谢尘烟睡的矮榻仍留在原处,沈梦寒不开口,便无人敢撤去。
阁中仿佛一夜之间冷寂肃静起来。
阁中诸人更是打点起十二分的曲意与小心,未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周潜错开目光,轻声应是。
谢尘烟的生活更是极为枯燥,每日里随觉檀练功修行,若是寺里有法事或是布施,也会去力所能及的帮些忙。
他长相俊秀,初时也曾有僧人愿与他亲近,只是见谢尘烟言语寥寥,神情更是恹恹,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去碰这一鼻子的灰。
山寺清幽,有人来替亲人祈福进香,谢尘烟也为沈梦寒多进一柱香;若是有人来替亲人供灯,他也要为他再供一盏长命灯。
众僧虔诚礼佛,谢尘烟虔诚为一人祈福。
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夜深人静的时候,谢尘烟抚着腕间的血痕与温热的沉烟佛珠,默默道,你看,又活过了这一日。
种到骨髓里的或忘也从未曾咬过他。
因为他从来不曾忘记。
谢尘烟心道,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会忘记了。
有小和尚在他屋外唤他:“拂尘!有人寻你!”
谢尘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将沉烟木佛珠收回怀中。
阿戊一见谢尘烟,便紧紧抱住大腿,号哭道:“少主!”
佛门清静地,他倒是毫不顾及。
祁茂惨不忍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谢尘烟神志清明许多,方才关心道:“我记得,你也是习了照月剑的。”
阿甲等人资质一般,阿戊竟是照月门人当中,唯一一个习过照月剑之人。
阿戊哭得抽抽搭搭,祁茂只得代他道:“小谢放心好了,阿戊比你还差得远。公子琢磨过照月剑与织星剑的剑谱,重新修订过。我也已与枕漱长老商议,既然我们织星宫与照月门本为一派,如今两派人丁凋零,不如合二为一,取长补短,共兴当年无上先师之业。”
谢尘烟点头道:“如此自然最好。”
谢尘烟转而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仰着头,目光有着不自知的期冀。
祁茂道:“阿戊想来看看看你。”
阿戊同时道:“我陪祁茂来的。”
谢尘烟:“……”
祁茂与阿戊对视一眼,都很无语。
谢尘烟皱眉道:“到底是谁想来?”
祁茂干笑道:“是我有事恰好路过临安城。”
阿戊抢道:“是我想过来看看少主。”
祁茂:“……”
阿戊:“……”
谢尘烟面色沉下来,冷道:“阿戊,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戊顿时慌了,他嘴笨得很,只得求助地看向祁茂。
祁茂长叹一声,想到谢尘烟身在临安城,早晚会得到风声,瞒是瞒不过去的,只得坦白道:“七伬楼冉楼主指使门下假扮倭寇事发,公子亲来临安城处理此事。”
谢尘烟喃喃道:“他在临安城。”
祁茂道:“嗯。”
他知道冉紫云。
她一手带大了沈梦寒与心字。
那人一向重情重义,不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会有多大。
谢尘烟轻声道:“他还好么。”
祁茂有些不忍,变着法子安慰他道:“阮姑娘与相四娘正研究着如何用医术结合蛊术替公子拔毒,已经颇有成效了。”
谢尘烟低声道:“嗯。”
春雨绵绵,谢尘烟怔怔地坐在蒲团上。
若讲沉静虔诚,他比谁都更沉静虔诚。
可是他的心思,又分明不在这里。
觉檀伸手抚了抚他发顶,温声道:“你若是想,去看看也无妨。”
谢尘烟抬头看他,颤声道:“师父……”
觉檀在一旁坐下来,陪他一道听雨打细竹,潺潺作响,温言道:“自在随心,长乐无极。”
谢尘烟含泪摇摇头:“他都不肯来见我。”
觉檀道:“他是不愿意见你,还是有什么缘由,不能来见你。”
谢尘烟垂着头,仔细想了良久才小声道:“他一定想见我。”
只是那人总是想得太多,真心永远不会诉之于口。
觉檀失笑:“山不就你,你便不就山了么?”
谢尘烟急道:“当然不!”
他只是想,要再好一点,再稳重一些,才配留在他身边。
可是……
觉檀摇摇头,闭目打坐,任由他一个人坐在一旁小心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