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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大道三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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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寒的病情恶化得比谢尘烟想象中要快。
他第二日便发起了高热,谢尘烟解了他的哑穴,他也未再能讲出一个字。
一个如冰似玉的人突然发起了高热,饶是神志不清的谢尘烟都察觉到了异常。
离开了终日温暖如春的隐阁,离开了昼夜不停的珍贵药材,离开那些举世罕见的医师。他便犹如鱼儿失了水,草木剥离土地。
他将温室中娇养的绝世异卉粗暴地抢出来,却无处容身;他将珍贵的丝绸华丽的锦缎暴露于荒野天地,却遮不住风也挡不了雨。
谢尘烟勉力压下心中惊惧,他不敢远走,只敢在洞口接一些雨水。
雨水流经山崖,裹挟着泥沙,谢尘烟向外行了好远,才接到一抔清亮的水来,跪坐在一旁,一口一口小心渡给他。
他身上冰冷的时候想让他温热起来,他高烧不退的时候谢尘烟又恐惧这场高热。
他神志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清明的时候很少。他偶尔会想他是不是做错了。
大多的时候昏聩得不管不顾,只顾紧紧抱着那个早已病得神志不清的人。
不知过了几日,沈梦寒浑浑噩噩地睁开眼。
他已经许久不曾清醒,全靠谢尘烟一口真气支撑。
谢尘烟本以为,待到他耗尽真气的那一刻,便会是他们永诀的时刻。
可是他真的醒了,却只令谢尘烟觉得恐惧。
他静静地看向谢尘烟,目光温柔缱绻。
他柔声道:“小烟,别辜负。”
小烟,别辜负。
别辜负觉息的牺牲,别辜负众人的期盼与信任。
他永远知晓谢尘烟的痛点与软肋。
这世间唯有他的情爱与愿望不重要。
谢尘烟落下泪来。
他还是不够心狠,他以为他会纵情地享受这最后的欢愉。
但他到底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死去。
生死讲出口来太过轻盈,只有真正经历过才会知晓接受有多么的艰难。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将沈梦寒负在背上,向来路走回去。
凄风冷雨,冰刀霜剑。
江南的冬日,透骨的寒凉。
风雨凌乱地扫过枯枝断叶,一地的萧索冰冷。
每一步踩下的都是无声的痛哭。
谢尘烟一边走一边哑声道:“我不会解开奈河蛊的。”
沈梦寒不语。
他喋喋不休道:“你记着,是你骗我下的蛊,你欠我一条命。”
沈梦寒默然。
谢尘烟嚎啕大哭:“我要回来取的。你若是没有命还给我。我会恨你到下辈子。”
沈梦寒依然不应。
他心中满满的怜惜与痛楚,却再没有力气讲出一个字来。
谢尘烟惨然道:“你就不能为了我,再努力一点么?”
他低低道:“我心中没有旁人,他们于我都是画皮纸影,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是真的。”
过了良久良久,久到谢尘烟以为他根本不会回应。
却听沈梦寒低低地、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既然是一场注定的幻梦,又为何要残忍得不再给他一点甜。
微弱的声音很快便被凌乱的风雨吹散,杳然无踪。
谢尘烟的世界里从此长夜寂寂,安静如斯。
揽在他脖颈间的手臂慢慢垂下来。
他几乎感受不到身上人的呼吸与心跳。
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热耗尽了他的血气,温度迅速消散在寒冷的江南雨夜。
贴在他脖颈间的脸颊一点点冷却下去。
那一刻的冰冷,谢尘烟永世难忘。
奈河蛊预知到子蛊凶险,母蛊焦躁地在他血脉中鼓噪。
两年以来,谢尘烟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死牵连。
他以为他会心甘情愿赴死。
真的到了这一刻,却原来没有。
他做不到。
他想沈梦寒能活下去。
他贪恋他的人,他的身体,他的言语,他的温柔,他的一切。
而死的那一端是未知。
此生的欢愉还没能纵情享受,他不甘心。
可是如果活着要分别,他以为他宁愿同他一同赴死。
事到临头来却到底不是,他宁愿他活着,哪怕永生不见,他也情愿他能活下去。
他应安坐高堂,言笑晏晏。
堆金砌玉,衣锦披绫,被重重守卫,美婢环伺。
而不是陪他这个疯子死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冬日荒原。
没有人会记得奈河桥的另一端,就算有来世,沈梦寒也不会再记得他。
他到底还是错了,他不应该将所爱之人带入险地,他凭什么去决定沈梦寒的生死?
哪怕是以爱之名,他仍然是在做伤害他的事。
谢尘烟不能原谅自己。
谢尘烟咬着牙,给他输了最后一口真气,轻功运到极致,跌跌撞撞地向隐阁奔去。
未待他冲进隐阁,觉玄便将沈梦寒从他身上夺了过去。
谢尘烟避开他的视线,不愿见他目光中的谴责与失望。
潮湿沉重的衣角从他手中飘然而逝。
谢尘烟慢了半拍,握到了一手的虚无。
寝殿中还隐隐残留着昨日的混乱与情欲。
谢尘烟愣愣地看着他们围坐在沈梦寒榻前,耳旁一片混乱。
回过神来,那个随觉玄一道出现的女子皱着眉站在他身前,一字一顿道:“我要行险术,你如若现在解蛊,还来得及。”
“你明知道他如今病得凶险。”阮纱冷道:“你是想要他的命?”
谢尘烟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解了奈河蛊,你走罢。”阮纱道:“我们不能留一个一而再再而三伤害他的人在他身边。”
谢尘烟望向沈梦寒的榻边。
所有人都围着他,周潜隔着人群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
那目光比他第一次见到他、比他请罪的那日还要冰冷。
谢尘烟呆呆伫在原地。
直至小花过来拉他手,引刀欲取蛊,谢尘烟才反应过来,他狠狠甩掉小花的手,起身便向外走。
将众人的惊呼与嘈杂都甩在身后,置若罔闻。
她讲的没有错。
这里不需要他。
不需要一个一而再、再而三伤害沈梦寒的人。
精致的玉器不能交到一个鲁莽冲动之人的手上。
他只消一个不慎,便会无可挽回。
他得先治好他自己。
大雨滂沱,少年的眼中却无泪。
一片澄明。
他直直闯入白马寺,终于在觉檀面前郑重行了大礼:“请大师收我为徒。”
他的心是空的,曾经满载的一切,似都随这场大雨一泻而尽了。
他伤害又抱紧,却注定无法去挽留。
谢尘烟一路上浑浑噩噩。
他一看上去便是自幼被宠爱到大的少年,却未曾叫过一声苦,撒过一次娇。
不骄不躁,恭敬守礼。
一路到临安城,风餐露宿,亦未见他面露难色。
饶是淡定如觉檀,亦不禁心中纳罕。
他似乎也不在意觉檀要将他带到何处。
离开金陵城,他整个人便如同空了一般。
觉檀在山间随意择了一处山间寺庙歇下,谢尘烟亦无异议。
他静静坐在窗前,无悲无喜,似乎万事万物都再入不得他的眼。
觉檀道:“我已经向主持言明,明日在戒堂与你受戒。”
谢尘烟垂头道:“好。”
觉檀察觉到有水光从少年的眼中一闪而逝。
觉檀温声道:“人生八苦,一一尝过,方知梦幻泡影,皆是虚妄。”
谢尘烟垂着头,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
觉檀轻轻拂过他周身大穴:“睡罢,明日授你清水诀第一式。”
不眠不休了这样久,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身体似是堕入梦境,神志却又无比的混沌与清明。
穿越山川河流。
回到魂萦梦绕的那一处。
天下这样大,他所求不过他身边一隅而已。
沈梦寒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一次又一次徘徊在鬼门关,阎王亦知会带累无辜,执意不肯收下他。
他清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殿内。
夹杂着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渴念与期冀。
阮纱道:“他走了。”
沈梦寒收回目光,“嗯”了一声。温言道:“辛苦你了。”
语气寥落。
阮纱见过他强势,见过他隐忍,却从未见过他这般落寞。
这一瞬沈梦寒的目光竟然让她觉得自己残忍。
阮纱默然半晌方才哑声道:“阿寒,我宁愿辛苦,你别怕麻烦我们。”
沈梦寒闭了闭眼,轻声道:“不会。”
待阮纱退下,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静静转头,谢尘烟平日里睡的矮榻还摆在原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置在上面,仿佛主人今夜还会归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一处。
仿佛那个娃娃脸的少年还坐在榻前。
他总是不肯端端正正坐在一处,盘着膝、半跪着、倚靠在他脚边、或是干脆趴在地上。
黑湛湛的眸子始终朝着他的方向,目光中满满的都是他。
他的小烟。
沈梦寒眸中渐渐酸涩。
榻上有未来得及擦拭的干涸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他的小烟。
那日里他那么粗暴直接,不知有未有受伤?
少年走的时候比来时还干净,连小花和照月剑都留在了阁中。
隐阁中少了那个喧嚣吵闹的少年,终于沉默寂静下来。
梵钟阵阵敲响。
破开晨雾,远抵湖海。
小小的庙宇依山临湖,端地好风景,行过窄窄的穿堂,前方豁然开朗。
天井两侧长长的廊庑供百八罗汉,或庄严肃穆,或金刚怒目,或慵懒阖目,或灵动非常。
寻常人慢慢行过此处,多怀敬畏之意。
谢尘烟无心这山水好风光,亦无心满目神佛,步履镇定,一步一步走过大殿前长长的天井。
白衣乌发,秀致挺拔;目光澄澈,无悲无喜。
不论是慈眉善目的老主持,还是觉檀,都为之一倾。
那老主持喃喃道:“若不是有佛心,便是有深执。”
觉檀微微一叹。
大殿宏阔。
回廊幽深。
南燕重佛崇礼,这间小小的寺庙也极尽清雅肃穆。
诸天神佛,
谢尘烟怔怔的站在那。
他跪不下去。
他这一生,只跪过那一个人。
诸天神佛,他亦只愿长拜一人。
大道三千,他有限的心力,只愿修那一个人的缘法。
谢尘烟如梦初醒,惨然道:“大师,我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佛祖。”
谢尘烟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我情根深种,我不愿意出家。”
觉檀似乎早已猜到是这个结果,轻叹一声,手按在他头顶,温声道:“小谢,你心如稚子,佛愿度你。”
磅礴内息奔流而入。
叩开久锁尘封的心门,旧日记忆的碎片呼啸而至。
带他离开春风和暖的江南,带他回到寒冬料峭的北原。
谢尘烟惨然按住额头。
原来他以为的开始从来都不是开始。
谢尘烟缓缓伏下身子。
原来他看到的亦从来不是全部。
谢尘烟痛哭失声。
他知道沈梦寒为何一定要送走他了,他见过十五岁的沈梦寒,他竟然忘记了。
他已经忘记了他一次,他笃定他还会再忘记他一次。
他早该明白,他怎么会舍得对他残忍,他只会对自己残忍。
他何德何能,能得沈梦寒倾心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