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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春日迟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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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战事吃紧,肃王、安王、定王年关内都未曾归京。肃王吞剑南道辰、思、播三州,加国字号。
朝中擢太常寺卿云尧为侍中,与中书令韩奇平、平章事卫泽共理政事。
又命静王与九皇子入朝听政。
虽不指望他们做些什么,只是家国有难,不可令其空享富贵,碌碌度日之意。
一年间,太子被废,承平侯与安平县君自尽后遭戮尸,五皇子被逐出牒谱,沦为天下通缉的要犯。
京中无人不侧目。
而江湖上更是如此。
当年不死不休的照月、织星、飞瑶乃至长乐寺,竟然都能握手言和,共归于隐阁。
王明野听闻承平侯与庾盛原死讯后,更是代表栖凤宗几番表态,愿唯隐阁马首是瞻。
唯有伫在风口浪尖的那个人,并未如旁人想象中一般春风得意。
沈梦寒以病辞了宫宴。
觉玄带回了阮纱和许多珍贵药材,勉强压制住了他的病情。
却也正如四娘所讲,没有赤焰草,一切都只是挨着日子罢了。
严冬未尽,他身子迟迟不好,人亦倦怠。
心字来过一次,见到觉玄,怔了好一晌,却什么都未曾问。
阁中气氛压抑,连谢尘烟都兴致不高,这个年也过得颇为萧瑟。
年后下了一场雪,院子里有一株腊梅,平日里只闻得幽香,此刻雪压腊梅,白白黄黄一片,煞是好看。
这场景似曾相识。
可是北地并无腊梅,他是知晓的。
谢尘烟怔了好一会儿。
他如今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令他恐惧不安。
这些似曾相识又无论如何都记不起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是个疯子。
他装得再像,到底不是一个的正常的人。
谢尘烟站了好半晌,才将心底的那点惊惧压下。
晨光微曦,待到午后,这点雪便看不到了。
他下意识地想唤沈梦寒来看,却见那寝殿内外皆遮着避风的层层厚重锦帐,连天光都难见。
谢尘烟轻盈跃上廊檐,将帘障都卷了。
沈梦寒正在房内小歇,忽而烛光跃动,倏地被一阵微寒的风卷熄了,房内却骤然一亮,仿佛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日光、雪光与清冷的冬日晨光一同倾泻而入,照破这世间所有尘灰遍地的寒冷角落。
他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迎着光微眯了眯狭长的眸子。
勉强看到高挑的少年挑着门帘走了进来,却未如往常一般在门口散尽寒气。
谢尘烟逆着光,走到他面前,将手上的枝条向他递了递。
雪色孤冷,沈梦寒的脸色比雪意还要白。
谢尘烟心如刀绞。
沈梦寒望着靠近的少年,眸中酸涩,他们谁都没有再动,静静地看着那一枝腊梅枝桠上的覆雪渐渐消弥、融化。
最后化为晶莹的水滴,沿着嫩黄的花瓣滚滚滑落。
谢尘烟收回手,遗憾道:“没有了。”
沈梦寒低声道:“我看到了。”
沉默了好一晌,沈梦寒方才轻声道:“春日快到了。”
谢尘烟不假思索道:“嗯!”
他从未如此期盼过一个春天。
沈梦寒突然不敢直视少年清亮的双眸。
日光豁然开朗,他清晰地看到那其中承载的沉甸甸、满盈的情意。
他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良月。
看过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突然间很想问他,你对我的情意,是不是我对你的那一种?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他用力阖了阖眼,目光无焦距地散落在殿内,只不敢再落到谢尘烟的身上。
那是他的心之所系,他只要看一眼,便会被他勾走心神,不管不顾,将他的未来斩断,一同带进暗无天日的明天。
他低声道:“小烟去替我看看,白马寺的桃花开了没有?”
谢尘烟痛快应道:“好。”
寝殿内安静得只听到院落中冰雪渐渐消融。
沈梦寒哑声道:“去罢。”
谢尘烟疑惑道:“这么急?”
沈梦寒沉默了片刻,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再多等一刻,他便要忍不住将他揽进怀中,抚摸他的坚硬与柔软,探进他甜蜜的唇舌,将他占为己有。
可是他没有。
他沉静地安坐在哪里,与之前与之后的每一日一样。
层层衣摆铺陈一地,未因他的思绪起伏带起一丝的褶皱。
他心头涌上浓浓的不甘,忽而开始怨恨宿命。
他一生为国尽忠,为天下披肝沥胆,自认无一失处,为何命运要如此苛待于他?
他一生无所求,为何不能容许自己任性这一次?
他再开口,却依然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花开不待人。”
少年轻快的足音渐渐远去,在他心中碾下一地的兵荒马乱。
荒草丛生,摧枯拉朽。
那痛苦压得过骨血里的痛楚。
他的少年终会长成参天巨木,会穿破秋日凝结的霜和严冬坚利的冰;会抖落初春的细雪与晨光的白露。
而他却再无缘见他玉成。
他有无限的委屈与无限的伤心。
却都只能死死按捺下,永远深藏在心底。
四娘向沈梦寒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母蛊逼出体外,那子蛊自然便无用了。”
沈梦寒轻声道:“若是他不肯呢?”
四娘犹豫了一晌道:“还有谁比他武功更好,能强迫他取蛊呢?”
如今,连觉玄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沈梦寒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尘烟兴冲冲地赶到了白马寺。
冬日未尽,放眼一片荒烟漫草,他在幽静的寺院中转了两圈,别说是桃花,竟连个小和尚都未曾瞧见。
觉檀与觉玄立在九重塔上,垂首凝望着塔下东张西望、活泼无忌的少年,轻声道:“是他?”
觉玄道:“嗯。”
觉檀不觉抚掌赞道:“好根骨。”
觉玄微微颔首:“是可塑之材。”
谢尘烟刚想转身离开,忽而感到背后有凉意袭来。
他早已不佩剑,反手一记手刀,雷霆万钧之势袭去。
来人却不以为意,谢尘烟眼前一花,手臂便被那人抓在手中,他动作虽快却无杀意,内息亦是宽广柔和,谢尘烟自觉卸了劲力,有些疑惑地望向来人。
竟是位僧人,面目慈悲,看不出年纪,谢尘烟却直觉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那人一寸寸探过他手臂经脉,试探着输入一缕真气。
如冰块落进沸水,霎时间被消解一空。
谢尘烟却觉得经络一轻,似拨动一层迷雾,脑海中的懵懂退避了一瞬,整个人都清明起来。
他有些疑惑,张了张嘴:“你……”
那僧人收回手,垂首如同诸天神佛照临人间,无不怜悯道:“小施主,你经脉大乱,神志不明。”
谢尘烟自然明白他在讲些什么,急急拉着他的手道:“你能医得好我么?”
他已经感受到了,他一定可以。
觉檀垂目望着他:“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行?”
谢尘烟怔怔地松开了他手。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
他喃喃道:“要离开他么?”
觉檀口宣佛号,轻声道:“不斩断尘根,如何能证大道。”
谢尘烟回过神来,向觉檀一礼道:“多谢大师,不必了。”
他决绝转身,向山门走去。
沈梦寒能剩下多少时日?他不留在他身边,又去修什么行,证什么道?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洒落大地,一阵微风抚过,远处檐铃铮然作响。
他突然耳清目明,转身质问觉檀道:“你是在这里等着我。”
觉檀口宣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的确。”
谢尘烟手脚霎时冰凉:“谁叫你来的。”
他心里已然明白,他会出现在这里,因为沈梦寒叫他来此。
春日还远,桃花还未开,那个人不是要他来看桃花的。
觉玄从塔上缓步走下,轻声道:“小谢。”
他在这里,更是证明了这一点,谢尘烟后退一步,喃喃道:“他不要我了。”
觉玄微皱了皱眉:“小谢,你冷静一点。”
谢尘烟冷笑一声:“我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
他目光澄澈清明,黑漆漆的眸子里藏着深深的、被伤害了的痛意。
觉玄霎时语塞。
谢尘烟转身向来路奔去。
觉檀轻叹一声道:“要追么?”
觉玄低声道:“公子道不用。”
别人或许说服不了谢尘烟,但沈梦寒笃定,他一定可以。
谢尘烟从未如此清醒过。
冷冽的风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蚀骨剜心一般的痛。
他醍醐灌顶,终于明白那日里正堂上那个朱衣老者宣读的意味不明的陈词滥调,这段日子中他忽视了的阁中的闲言碎语,良月手中日夜不停的艳红嫁衣。
那个女子长什么样子来着?
谢尘烟陷入深深的回忆。
他勉强记起,是一张波澜不惊的沉静面孔。
与他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原来,他喜欢那样的人。
谢尘烟一路冲回隐阁,如同往日一般,直直冲到沈梦寒的寝殿前。
腊梅早已抖落了晨间的冰雪,却又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那口气瞬间便泄了。
他会喜欢那样的人么?
他突然不敢质问,若是沈梦寒回答“是”,那他该怎么办?
他会不会忍不住发疯杀了他。
哪怕只是一个念头,他都不会原谅他自己。
殿内一片熟悉的昏黄,在覆了一层薄霜的地面倾泻了一地。
华彩流光,明灯初上。
树影错落,一地斑驳。
谢尘烟缓步拾级而上,初时迟疑,却一步比一步走得坚定。
沈梦寒在等他。
他还是他出门之时的姿势,一动未动,仿佛在那里枯坐了整整一日。
几上的腊梅花早已失了水色,如一团皱了的腊纸,香气已然散尽。
谢尘烟突然醍醐灌顶,清醒地意识到,他其实很在乎很在乎。
隐阁之中的每一个人他都很在乎,可是这其中唯独对他谢尘烟,最特别。
他这样聪颖明锐的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系在谢尘烟的手上。
若是他娶了别的什么人,是对谢尘烟残忍,更是对他自己残忍。
而这个人,一向舍得对自己残忍。
眼睛不会骗人,他看向他的时候,目光最为深切。
一步又一步,曾经相处的细节在他心底霍然变得无比的明晰。
灼热滚烫的触碰,难解的暗哑。
不敢触碰的手指。
沈梦寒听到少年轻盈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无声地张了张口。
未等到他出声,谢尘烟出指如电,直接封住了他的哑穴。
沈梦寒的眼底一片愕然。
谢尘烟迎着他愕然张大的双眼,突然发觉,从这个角度看着他瞪大的眼睛,有些稚气未脱的懵懂可爱。
这个发现让他无比怜惜,又无比的痛楚。
谢尘烟缓缓低头,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封住了他的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