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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言而有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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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犹疑道:“长老,要追么?”
枕漱摇摇头道:“他会想明白的。”
别人都以为谢家人是疯子,是傻子,其实不是的。
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谢尘烟小小年纪,却只能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长大。
而他再清楚不过,异样的目光,长此以往,是会如何逼疯一个人。
他看他一眼,便知道,他虽然反应慢了一些,记性差了一些,但这是个顶聪明的孩子。
太阳落山的时候谢尘烟又牵着小花回来了。
他吸吸鼻子道:“你讲的都是真的?”
枕漱擦了擦他哭花了的小脸,温声道:“你想听,我都可以讲给你听。”
谢尘烟低声道:“我脑子是不是不大好。”
他抽泣一声道:“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枕漱摇摇头道:“小谢只是记性不大好,可是我都替小谢记得,你想不起来的时候,便可以来问我。”
谢尘烟啜泣道:“你说梦寒哥哥知道我是谁。”
枕漱道:“这个可说来话长了。”
谢尘烟小声道:“我听着呢。”
他又强调道:“我会努力记着的。”
枕漱笑道:“我们这派叫做照月门,你父亲谢明钊,练了一门奇高的功夫,只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武林之中觊觎之人太多了,他们便杀了你父亲,圈禁了你和你母亲。”
谢尘烟低下了头,他离开草原半年,早已隐隐有预感。原来他以为的这世界都是假的,他以为他长大的草原部落,只是别人设给他们母子两个的囚笼罢了。
怪不得他们总是要来来回回不停的轮换,每次见到的人都不同,母亲却告诉他那是因为他们要放牧游猎,所以不能如他们一般一直留在家中。
又为何他们的部落只有男人却少有女人,更没有别的孩子。
他讨教的什么部落第一高手,应该就是圈禁他的首领罢。
虚幻的泡沫,不去戳它还看似完整,怀疑便是向那梦幻泡影中的轻轻一触。
那他在离月坡遇到沈梦寒,真的只是巧合么?
他从前不觉得奇怪,是因为他没有见过人间是什么样子的。
还有谢柔,他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但还记得她偶尔沉静下来,温温柔柔的样子,讲一些有的没的谎话与故事。
假装他们还生活在人世间。
他如今已经见过了真正的人间,与旁人真切地相处过,那虚假的泡影便留不住了。
枕漱道:“沈梦寒四年前接手了武林盟,自然也就接手了被圈禁在草原的你和你母亲。”
谢尘烟垂着头看向自己的足尖,小声道:“可是他们待我也不坏。”
虽然不坏,但也远远算不上好。
谢尘烟含着泪道:“我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应有尽有,母亲生病了还有医师来诊治,梦寒哥哥从来没有亏待过我。”
枕漱闭了闭眼。
谢尘烟还在为沈梦寒开脱道:“你说梦寒哥哥四年前才继任,他也只是遵照主人的指示罢了,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还小,害死我父亲的又不是他。”
枕漱道:“小谢,他在骗你,他骗你去取奈河蛊,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谢尘烟解释道:“是我自己要来取的,是我自己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枕漱惊声道:“他是你什么人?你要与他同生共死?”
枕漱不待他解释便继续高声道:“他要你遵从他、侍奉他,直到死,还要带上你。”
他急喘一声道:“他要你生生世世做他的侍卫、下人、奴隶。”
他们圈禁了谢尘烟十六年还不够,他沈梦寒还要圈禁他谢尘烟的一生。
谢尘烟抿着唇,对枕漱的话不置可否。
枕漱缓一缓神,轻声道:“你还年轻,你还没有见过更多的人,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事。若是你经历过,便知道你的梦寒哥哥有多么的不值一提了。”
谢尘烟默然。
不会了,他在心底小声反驳道,他的人生中没有比沈梦寒更重要的人和事了,他已经见过这世间最好最特别的那一个人,旁的人他都不想再去经历了。
可是枕漱的表情看起来很伤心,贴心的谢尘烟便不再讲话,还给了那个哀伤的老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枕漱微微笑了,轻声道:“我给你准备了房间,你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谢尘烟乖巧道:“枕漱爷爷给小谢准备的,小谢一定很喜欢!”
谢尘烟知道枕漱不愿意提及沈梦寒,但他想了一夜,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他。
便避开沈梦寒问道:“枕漱爷爷,我们门中可有一门银线布阵的功夫?”
枕漱沉吟了一刻道:“没有,这听起来似是飞瑶派的绝学天罗因。”
谢尘烟问道:“飞瑶派在哪里?”
枕漱看了他一眼道:“和我们一样,被武林盟围剿了。”
谢尘烟“啊”了一声,这武林盟行事,倒还真的似他母亲口中的魔教。
枕漱道:“小谢有遇到过他们?”
谢尘烟否认道:“没有,我只是听说过,有些好奇罢了。”
枕漱道:“我门与飞瑶派虽无交情,但好歹同病怜之,门主放心,他们不会对你不利。”
门主?!
谢尘烟:?!
枕漱慈爱道:“小谢也长大了,我们门中虽然所剩门人不多,但这些年小心经营下来也小有产业,是时候继任门主了。”
谢尘烟大惊失色道:“我不当!”
他还要回隐阁呢!
他的心思太好懂了,心事都写在那张娃娃脸上,枕漱脸渐渐沉了下来:“小谢莫不是还想回隐阁?”
谢尘烟软了声气道:“枕漱爷爷,我走的时候答应过梦寒哥哥要回去的。”
不仅要回去,还会带了奈河蛊回去,谢尘烟小声在心里补充道。
枕漱冷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敢叫他哥哥?”
谢尘烟心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这个世界最好看的那个人。
嘴上却乖巧应道:“哦。”
又道:“可是不止梦寒哥哥,我还答应要替江南西道边民去金陵城送呈状。君子一诺,母亲讲过,做人万不可失了信义。”
枕漱道:“待你继任了门主,自然会有属下代你去金陵城送什么状子,你安心留在这里。”
枕漱与他寸步不离地过了几日,谢尘烟也乖巧地再未提要回隐阁,枕漱决定在除夕时候向江湖宣布谢尘烟继任照月门,谢尘烟没有应也没有反对。
他万事配合,枕漱也渐渐放下心来,这日午后有要事,枕漱匆匆出了门,谢尘烟在房中闲逛了几圈,又转到后院马厩中。
见到小花谢尘烟倒是真的惊了一惊,他拉着小花与众人道:“你们平日里有放小花出去么?它怎么胖成这个样子?”
几个门人面面相觑,小花凶得很,除了谢尘烟谁都不理,少主的马又有谁敢随意动了。
谢尘烟看了看肥得显得腿更短了的小花,想了想下了决心道:“我带小花出去跑两圈。”
门人刚想阻拦,谢尘烟已经解了缰绳,小花欢呼一声,载着谢尘烟便冲出了门。
小花虽然腿短,便却是匹实打实的千里名驹,小短腿飞快地啪嗒啪嗒,一出了门便谁都拦它不住。
谢尘烟牵着小花向东跑了一会儿,行至一条河边,确定暂时没有人追上来,便取了匕首来,在指尖轻划,催动内力,不多时,一条小蛊虫便从谢尘烟指尖爬了出来,小花打了个响鼻,自己退到了河里,谢尘烟“啧”了一声也将那追踪蛊甩到了河里。
小花尖叫一声,从河中啪嗒啪嗒地跑出来,向谢尘烟不满地打了个喷嚏,喷了谢尘烟一身水。
谢尘烟嫌弃地解了衣服,在河中浴过了身,换回他来时穿的衣服,便又骑着小花踢踢踏踏地绕回黔中道了。
“北昭延陵派、柳花谷,南燕栖凤宗、青云门都有传书来过问此事,七伬楼主也不日将抵金陵,要亲自面见公子商议此事。”周潜手里攥着传报,盯着沈梦寒道:“谢家后人将于除夕之时继任照月门主,敢问公子,十二月十五将过,谢尘烟还活着么?”
沈梦寒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茶已经冷了,唐成上前替他换了一杯茶,沈梦寒送入口中,不温不热,刚刚好。
唐成后退几步,悄无声息,整个人的存在感极低,却又事事妥帖周到,比起将他放在心上却毛手毛脚的谢尘烟、不唤就不动的息旋还有自作主张的缪知广都要知情识趣得多了。
唐成是那日沈梦寒生辰之后陛下赐下来的,道是沈梦寒身边侍候的人不仔细,他剪了花,庾公公到得快,衣服上的水渍便成了由头。
多么的顺理成章。
沈梦寒额头一抽一抽的疼。
不能任性,不能行差踏错,可是这样子活着,又与悬丝傀儡有何异?
可是,更不能示弱,更不可令人知晓他内心的彷徨无措。
他轻放下那杯茶,淡声道:“此事我自有主张,先生请先回罢。”
周潜瞥了唐成一眼,冷道:“除夕将近,还望公子令我们过个安稳的年。”
沈梦寒一向谨小慎微,如今不过半年,便因为谢尘烟错了两次。
沈梦寒轻笑一声道:“放心罢。”
他手拢在袖中,暗暗绞紧了手指。
他知道周潜有多失望。
他初初回到南燕,便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不止是整个金陵城的人,还有北昭、肃王、安王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谢尘烟从他手中被放走,照月门在他眼皮底下重出江湖,那他这个武林盟主便名存实亡了。
他连四年前便收入囊中的武林盟都控制不了,皇帝真的会放心将黑衣羽林交给他么?
他会怀疑他在北昭闯下的盛名,会置疑他的能力。
沈梦寒死死咬住牙。
这世路千万条,却没有一条属于他的路。
沈梦寒哑声道:“息旋。”
息旋应道:“公子。”
他进来的步子很慢,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带起回声,唐成拱手候在门外,听到房内如出一辙的声响,不禁诧异地挑挑眉。
一步又一步,行至沈梦寒身前已经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齐齐跪倒在地。
沈梦寒将杯盏倒扣在几案上,再开口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与从容不迫:“谢尘烟,格杀,甲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