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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白册 ...

  •   南境秋天虽比首阳晚,雨里已有微微凉意。

      亦万重居于城中客所,听召一早便到,月白衣袍滴雨未染,齐齐整整。

      听完萧彦指示,先问:“巩固堤坝的工程可大可小,若要计算花费,先要知道殿下要做到何种程度?”

      萧彦毫不犹豫:“自然要做全,土石从地面垒到坝顶。”

      亦万重微微吃惊:“若要如此,别说物料,光是人力也花费不小。如此规模的动工,本该由工部牵头,眼下流民安置尚且缺钱——殿下为何忽然想起筑坝之事?”

      萧彦总不能告诉他自己预知堤坝将要溃塌,含混道:“流民之事小,防水之事大。未雨尚且要绸缪,更何况近日雨势连绵,必要防患未然。”

      亦万重尽量不反驳他,只提醒道:“可殿下若执意如此,只怕到时有别有用心之人会编造谣言,说殿下不顾百姓流离失所,而要染指工程钱款;修筑堤坝工程本就复杂,账目千头万绪,若殿下被人趁机诬蔑成贪墨账款,那岂非得不偿失。”

      萧彦决心已定:“这些本王都已想过,但百姓性命为先;本王清者自清,不畏人言。”

      他行事从来都直接下达指令,劝也无用。亦万重暗暗叹气,便当即应允:“好,在下立即着人算个数字出来;至于筹款,恰巧在下的商行最近收进几笔账,有些盈余……”

      这个好意可谓慷慨,但所期回报恐怕更高。萧彦不领情:“大魏民生工事,自当由大魏出钱。岂有要先生私家贴补的道理?”

      亦万重质疑:“若等朝廷拨款,怕要等到明年?”

      萧彦轻描淡写:“徐长青正在筹款,估计快了。”

      亦万重睁大眼睛:“虽无准数,但修筑堤坝至少需要九十万两,您打算全让戴家出?!”

      萧彦眼也不眨:“他们既是大魏皇商,又不是出不起——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亦万重有些着急:“眼下虽有戴氏侵吞税银的证据,可您并非有十足的把握能对付戴氏,何必逼急他们?别忘了宫里还有戴家的贵妃!”

      “宫里?”萧彦看向窗外,细雨暂停,北面天空风轻云淡。

      他微笑,带些复杂意味:“你不提本王都差点忘了——不过自然有人没忘,宫里也不须本王分心。”

      宫里的女人,看似弱如水面飘零蒲草,却能缠住对手的脚脖子拖下水底。
      ***

      戴府议事堂上坐了一圈人,衣着华贵,神情各不相同,但全然一派无忧无虑。

      戴宏达瞧着,心里直叹气,开门见山道:“为着流民安置一事,今日一早徐长青又来上门筹款;我召集大家,看看各房的意思。”

      一个手玩玉雕核桃的年轻人不以为然:“这些许小事,您直接做主不就行了。”

      戴宏达摇头:“他要的数目太高,公中现在账上不够,要各房出份子凑。”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脸色一变。

      “啊?”年轻人瞪大双眼:“这徐长青从前没少与咱们往来,如今抱上恭王的大腿,转身就跟咱家翻脸?当咱们贵妃娘娘和三殿下是摆设?!这恭王算的什么,勾栏里生养的……”

      “住口!”戴宏达断喝:“现在议事,别不知轻重乱扯。”

      有人瞧出异样,揣测道:“是不是那徐长青攥了咱们的什么把柄?说来,确实是圣上指派皇子来南巡——贵妃娘娘和二叔没传口信来教咱们如何行事?”

      戴宏达垂头:“徐长青今日替恭王转交给我一本账簿——”他拿起手边的册子翻开给众人看,里面却是白纸:“——不错,现在是白纸,因为这纸上笔墨见光既散;但笔迹消散之前,其中写的却是咱整个家目前的产业明细!”

      众人一片哗然。

      多数人面露惊疑,那年轻人方才被斥责正不服气,又道:“除了伯父您,咱们在座的都没几个知道族里的全部产业;那恭王嘴上没毛、手中无权,如何弄的来咱家的账簿?!”

      年轻人语气不服,但说的在理,众人随之望向戴宏达。

      “是啊,这不就是一本白纸么?”有人小声嘀咕。

      恭王年纪虽轻,行事却老辣——命徐长青带来这本账簿,令他看得心惊肉跳,看完却是一本白页,他对着一大家子人连个证物也拿不出来。

      戴宏达只好生硬冷笑:“这么说是我拿恭王做筏子,用来吓唬大家,让各房出钱?”

      那年轻人再狂妄也不敢接这话,另有旁人陪笑劝和,却也有人咕哝:“虽都是姓戴的嫡系房头,可那些产业每年的明细也从没让我们看过。”

      “家里姑奶奶当了贵妃、生了皇子,可到现在只有二叔一房人去了首阳,剩下咱们在南边厮混,连圣上都没见过。”
      “是啊,我家那小子成日听差遣东跑西颠,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年底分红便是那么一点罢了——外头都说咱们戴氏富甲一方,自家人却没沾上什么好处。”

      开始是小声议论,渐渐变成七嘴八舌。

      戴宏达听得清楚,并不辩解——也没法辩解,看着乌泱泱一堂的人。

      个个算得精明,全只惦记落进自己口袋里的利益,没一个愿意与他分担——也对,戴氏自迁出首阳,在忙于插手盐铁、搜罗私产的漫长岁月里,早丢下原先的世家风范传承,蜕变成商人。别说年轻一代,就连自己这辈也多是只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戴宏达的儿子替他打抱不平,忿忿道:“你们各房头各自分管不同产业,怎么叫没沾上光?平日你们没少贪公中的钱,倒是一声不吭;这会不过叫你们一起拿点出来,大家共渡难关,就这么多抱怨?!”

      众人一听这话炸了锅:“谁贪过公中的钱?!你倒说说清楚!”

      “伯父没少把公中的钱送与外人,打点官场便罢了,还借给谢家——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从来不对付——这岂不是长他人势力打水漂?”

      戴宏达身心俱疲。

      祖坟冒烟,这一辈里二弟戴宏远考得功名,但首阳城中无人帮衬,世家暗地里觉得戴氏低人一等,全靠家里花钱结识朋友,拉着妹妹裙带,一个辛苦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一个成为宫中贵妃,相互支撑——他们倒是想提携自家子侄,可惜戴氏族里再没一个能考上功名的后辈。

      一代不如一代。

      这话老父在世时常常骂他,戴宏达看着吵闹不休的一屋子人,忽然也很想这么骂一句。

      也有略清醒些的,赶上来问:“那贵妃怎么说呢?叫三殿下赶紧御前告状,把这二皇子撤换了!”

      戴宏达重重叹气:“昨日收到传信,贵妃最近不知为何事惹圣上厌烦,三殿下倒是没被牵连,可哪能在这当口叫他替母家说话?避嫌还来不及。”

      有和戴宏达平辈的,愤然道:“当初为把贵妃捧进宫,海量的银子花出去打点,之后每年也都没少孝敬,如今出点事,就不管咱们了?”

      “行了!”戴宏达终于耗尽耐心,一拍几案:“这算个什么事?!不过花两个钱消灾罢了!上次你儿子在酒坊打死了人,上下打点了五六万两,公中不是出了一半?!首阳也不是贵妃一人说了算,别什么事都要贵妃担待!”

      那人理亏,缩了回去。

      眼看好商好量没指望,戴宏达干脆撵人:“都回吧,明日拿银票来!不来的,以后别沾公中!”

      众人怨声一片:“你们虽是长房,但也不能这么不讲理!”

      “分家得祖宗同意才行!”

      但抱怨无用,只得悻悻散去。

      戴宏达静了半晌,才招手唤儿子近前:“把咱们房里的账也算算,迁到你媳妇那边。”

      他隐约有种预感:此事不过是个开头。真到大厦将倾之时,他戴宏达一人扶不起这老旧破屋,须得早做打算。
      ***

      难得一天不下雨,谢承泽躺不住,拄着军中工匠特意做的拐杖站在廊下,无聊丢树枝让枣核捡。

      正扔了拐杖和曲珍跑得飞快,一旁蹲着玩蚂蚁的多吉忽然站起来:“——来了!”

      小孩指向院墙外,刻意压低嗓音:“那个王爷哥哥来看你了!”

      谢承泽一愣,手足无措,终于想起往屋里走。忙忙地刚走回廊下,就听见院门口谢栋的声音:“军中受点小伤难免的,劳烦二殿下亲自来探望。请——”

      “何谈劳烦,承泽为国而战,本王又与承泽在北境有同袍之谊,于情于理都该来看看。”——这人总有冠冕堂皇的说辞。

      谢承泽本想回屋躺好,眼看来不及,忽然又发觉拐杖大喇喇地扔在院中,连忙打手势。曲珍不明白他的意思,傻站在一边;多吉飞奔过去,拖过来递给他。

      刚刚拿稳手杖,来访者已进得院来。

      谢栋责备:“承泽,恭王殿下听闻你负伤,特来探望,怎么不到门口迎接?”

      谢承泽攥紧拐杖,低头看地,艰难抬步:“殿下前来,承泽有失远迎,望殿下原谅。”

      不是说是轻伤不打紧么?怎么走路都困难?!萧彦心里一疼,仍彬彬有礼笑道:“官道一别时你尚生龙活虎,好久不见。如今负伤,该好好休息,是本王叨扰了。”

      那夜画舫中明明见过吧。谢承泽腹诽,继续努力走上前去。

      多吉自觉地过来扶他,谢承泽撑着小孩的肩膀勉强站直:“让殿下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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