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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上桑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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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涉过漫长的隧道,又到了那个熟悉的洞穴口。
看在巫同救活陌上桑,也属实没有加害二人的意思上,黎塘收回多疑的心思,决计按照他的说法,按照原路返回,试上一试。
陌上桑自被巫同送来,便一直昏睡不醒。按照巫同说法,约莫是由于他灵魂经受诸多波折,现已筋疲力尽的缘故。
但黎塘背着他一路过来,陌上桑竟中途醒了一次。
黎塘当时正背其行路,光线幽暗,经常伸手不见五指。
光滑的脚踝在不规整的泥石交叠前进,偶尔角落会传出泥石砸地,或者生物爬动的细小声响。
黎塘咽着喉咙急促的热气,决定在一处有暗淡天光的地方,休息一番。
他立定,转身想把陌上桑抱到怀里。
可方一转身,内心便咯噔一声。
先前还眉目紧闭,气息奄奄的人,已经张开了双目。
眼皮睁开,瞳仁在幽光下是浅黑色。
“上……”黎塘喃喃。
他被那双目光吸引了注意,仔细瞧过去。
那目光迷离,像笼着层薄雾,瞳仁凝滞,就和没有神智的傀儡偶一模一样。
黎塘内心猜测着原因。按理说,上桑处事礼貌,初次醒来,必定要打声招呼的。
这样仿若死尸般不言不语。莫不是巫同马虎,并没有完全把陌上桑灵魂正确归位。
关乎所爱之人的性命,黎塘自然心切了些,他立刻坐到了石壁旁,将陌上桑的身子小心翼翼的靠紧石壁。
这一番动作,陌上桑身子也稍微动了些,甚或眼睫也颤了颤。
但傀儡也能做到这点,黎塘还是放心不下,面颊靠紧,仔仔细细观察着陌上桑的细微表情,轻声唤道:“上桑,你还好吗?”
陌上桑唇紊动了下,没有回话,他眼睛一瞬间汇进来了些神采,但大部分神魂还是游离他方,过了半晌,他总算回过来神:“你问的什么?”
能说话。
黎塘长出口气,没事就好。
给陌上桑说话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何尝仅仅重复一次。
黎塘毫不厌烦,音线温柔到会惊掉武林众人的下巴:“上桑,你之前一直昏睡不醒,身子难受吗?哪里不太舒服同我说说,我好检查改进。”
陌上桑食指上举,揉了揉太阳穴,不动声色道:“没事。”
虽然陌上桑说没事,可黎塘也不会轻而易举相信他的话。
五年前,黎塘带陌上桑游荡江湖,为禁锢他一段时间,好腾手做一些准备事宜。便和手下合谋,二人假装乘便车,将陌上桑下药,关到青楼里。
欺侮羞辱。
从精神上瓦解敌人意志。
陌上桑后来狼狈逃离。但以为黎塘依然被困,便回转身子,再入狼穴,只为救出萍水相逢的朋友。
甫时深夜,宜春楼内外灯红酒绿,黎塘住在幽静的楼顶,刚落完字,开了窗栏,他想吹吹风,月光倾泻,眼前凭空出现了个手腕。
陌上桑垂在房檐之上,风猎猎作响,将他的黑色袖口吹扬:“抱歉来迟了。”
世上怎会又如此蠢笨的人。他以为他是谁。比云昼还多管闲事的大好人吗。
辛辛苦苦逃离了是非之地,救一个才认识三四天的陌生人吗?
太蠢了。
他心里骂了一通多管闲事。手还是老实的伸了出去。
那少年太俊美非凡了,凭空出现在月色之中,宛如天外来使。
获救后,黎塘装作不知,假惺惺的关心了下陌上桑之前处境。
“没事。”陌上桑挠头。
问就是没事。
这人到底有事还是没事。没有人比黎塘更清楚了。
但总不能压着陌上桑,逼他吐苦水。
大劫过后的平静令人眷恋,黎塘放松肌肉,靠在墙壁上,想聊聊天。
他想告诉上桑,告诉他一切的危险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回家了。去寻找你的身子,去睡个好觉,一起读话本,一起去沉香楼吃包子……
有太多啰嗦累赘的话想跟这个人说。黎塘精打细算,若我每天多说一些,今后的日子里,要把丢失的五年全数补齐。
他说着话,陌上桑却毫无回馈的意思。
黎塘觉得不大对,转眼看去。
陌上桑靠在墙边,唇的曲线略扬起,眸子掩盖在发梢下,露出诡谲的光来。
这和黎塘平日所见的陌上桑表情全然不同。
莫不是,巫同做了手脚?黎塘顿感不妙,正想退开,喉咙却被苍白的手指握紧。
注意的太迟了。
“上桑?”黎塘喘不上气,紧迫感挤压的他只能睁开一个眼睛,模糊的幻影闪烁,面前的陌上桑宛如变成了另外一人的面孔。
这人是真的下了杀手。
他眼里的充斥着戏谑和仇恨。冰冷的烈焰在眼底熊熊燃烧。
???
死亡的来临突乎其然,死神的镰刀已经架到了脖颈。
黎塘心内百转千回。
这是陌上桑吗?他为什么会这样?
思绪被打断在痛苦里,黎塘眼前晕眩,唾津吞咽,止不住咳嗽。
“呼。”
黎塘拼命喘了口气,在最后一刻,这个“陌上桑”还是撒手了。
黎塘
一个可能性不容拒绝的浮现出来。
陌上桑的记忆,物归原主了。
这个可能力破千钧的摧毁了一切防线,以真相的姿态绝对的出现。
黎塘鼻子抽了一抽,口腔干涩,膝盖发软,他跪了下来,低声道:“对不起。”
陌上桑坐在那里,脚跟揣在黎塘膝盖之上,目光奇怪:“对不起有用的话?人为什么要复仇。”
没有用。
谁都知道没有用。
黎塘垂眼:“在下无以赔偿,任君处置。”
陌上桑道:“一样,一模一样。”他换了个坐的姿势:“我猜猜,你下面是不是还要说,我愿拿一生做牛做马去偿还,若你想要我以死谢罪,扒皮,车裂,我俱不反抗。”
他面色忽而恐怖:“你真当我不敢呢?黎塘。你未免把你面子看的太重了些!抬起头来!看着我!”
黎塘顿了顿,抬起眼来。
他眼眶那里酸胀的疼痛了起来,虽然知道这一刻早晚会到,他却全然不知道如何去接受那刻的绝望与无助。
可总要来的。
总不能为了某些恐惧,而悔恨终身吧,
这风雨后面,究竟是彩虹,还是坟墓。不搏一把,谁又能知道。
陌上桑凑身过来,捏住黎塘下巴,扬起唇来:“你哭了。眼泪是女人的东西。你比女人还没用。”
黎塘眼眶那块神经从来不为自己所控制,他自小眼泪就多,受了委屈就到角落流猫尿。
长大好多了,眼泪的防线高了不少,见云昼凄惨死亡,没哭。被黎怀山断绝关系,也没掉星点泪水。
自遇到陌上桑,却又像回到了小时最无助的时候,一丁点施舍便可以让他感动到泪如泉涌。
自然,委屈也行。
“我想选择,剥皮。可以吗?”陌上桑学着黎塘一贯温文尔雅又不容拒绝的语气:“从耳旁挑开,一点点往下划……”
他伸出手指头,摸到黎塘耳侧,顺着脖颈往下滑动,在喉结那里停了半刻,被渗出的汗水浸湿指尖。
黎塘点头。
“这里没有趁手工具,扇子可否借我一用。”
黎塘从怀里掏出扇子,平静的送上前去。
陌上桑一手握住,熟练的旋了一圈,扇子尖对准黎塘。
黎塘忽而打断:“上桑。”
“嗯?”
“扇上机关很多,扇柄底部一指左右处,不要去碰,若没对准方向,很容易伤到你。”
“这我知道。”陌上桑声音在冰潭里流淌:“你继续的装腔作势只会让我割的更深更慢些。”
黎塘摇了摇头,谁又能真的无畏死亡呢。他不想再睁开眼,或者再说话。
那些装模作样的勇气,总觉得一触即碎。
陌上桑左手心贴到黎塘面上,扇子的尖端在耳侧滑过,悠悠展展,和上京河面上的游船一般。
他仿佛是站在船上看风景的人,欣赏着眼前相比盛春美景毫不逊色的俊美脸颊,手底下却平稳有力,生剥人这件残酷之事也不会让他稍微颤抖。
我的上桑。黎塘闭紧了眼睫,星点泪水又渗上了睫毛,将垂不垂,似是在诱人啜饮。
唇瓣冰凉如水。
带着柔软的触感,唇瓣被含住,舌尖厮磨上来。耳侧传来叮当的声音,扇子坠落在了地上。
黎塘怔了一怔。
陌上桑吻住了他。
是那种霸道,凌厉,紧迫的亲吻。仿佛困兽将死,用尽全力的啃噬撕咬。
按道理说,此刻被挚爱之人主动亲吻,黎塘得高兴的走火入魔。
但现在此种情况,未免太诡异了。
黎塘被动的接受着亲吻。陌上桑的吻技和多年前一样拙劣,他半跪在地上,胳膊探上来,环过黎塘的脖子,吻的气息滞涩,难舍难分。
黎塘眨巴着眸子,气息迷离,他的双手垂落身侧,犹豫了片刻,抓住了陌上桑腰侧的衣物。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陌上桑。
至高无上,睥睨跋扈,令人畏惧。可眼底深埋在残忍下的无助与出口便反悔的冰凉句子,让他心底疼痛不止。
陌上桑分开了唇,睫毛垂落道:“你应庆幸,有人替你死了。”
“我爱你,上桑。”黎塘道:“我做了许多蠢事,不奢求你能原谅。但我真的喜欢你,爱你。这份心情是真的。”
“我知道。”两人额头相撞,陌上桑扬起羽睫:“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也爱你。”
……
你……也爱我?
我是听错了吗?
黎塘恍惚,这比当时被勒脖子还令他缓不过气来。
爱。
我仅仅奢望一星烛火,你却给了我整个夏天。
黎塘想笑,放声大笑,眼泪又星点点的在眼眶盘旋。
“想必是空间波折加上灵魂不稳。记忆回来了。”陌上桑眼见黎塘失了魂,摇醒他道:“你需帮我做一件事。”
黎塘魂拉了回来,魄还不知在哪个地方游荡,道:“好。”
“我有预感,记忆马上要消失了。答应我,阻止醒来的我找回记忆。”陌上桑道。
“……”黎塘道:“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我不想要仇恨。”陌上桑道:“我讨厌现在的我。”
“只要上桑你说的事。”黎塘道:“我永远不会拒绝。”
陌上桑做了他早想做的那件事,俯身吻上了对面人的睫毛,他啜饮掉咸涩的泪滴,舌尖在眼眶处盘旋。
心满意足,睫毛微颤,双眼便阖上了。
时候飞逝,黎塘靠在墙上,和杨公子打架都没现在这么累,他整理陌上桑记忆短暂归来他所获得的信息。
一,陌上桑希望自己失忆。虽然不排除是外在因素造成,上桑尝到失忆的好处,拒绝想起记忆。
但也有另外种不容忽视的可能,失忆这件事,其实是上桑一手造成。空间之间的波折导致时空变化,陌上桑对记忆的封印出现裂缝。对映陌上桑对话语,这完全有可能。
二,最刺耳的一个词,有人替我死了。谁可以替我死,能够免除上桑的怒火。
而这个人,又是谁?
黎塘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放下。
最后,他喜欢我?
黎塘摸了摸自己脸颊,温热,他又捏了把自己的手,痛。
梦想成真,他却怕是黄粱一梦。
目光移转,被坑洼泥地上的玉骨扇所吸引,那把坠落在地面的玉骨扇,昭示着刚才的一切的确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