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阶下囚到阶下囚 ...
-
施长晖倒行逆施，施玉青逆来顺受。
可后者心里笃定着，若论歹毒，十个施长晖都及不上她。
施玉青腿上有伤，站不起来，就跪坐在案前，自己研墨。
她蘸着新鲜的墨汁，一笔一划写下那些足以让她施家一门上下掉脑袋的文字，笔迹饱满，呼吸不乱，手也不抖。
“吱呀”一声，北舍年久失修的木门被推开一线，一个佝偻的人站在门口。
是颜薰来了。
施玉青一直管她叫“薰妈妈”。
薰妈妈乃是施玉青生母颜氏当年的陪嫁丫头，现在也才三十岁出头，那看上去像九旬老妪一般的脊梁骨，则是替施玉青挡了施长晖那一鞭、被生生打弯的，也是她人粗命大，没弄个半身不遂，竟还能行走。
“小小姐……”颜薰每次偷偷来看施玉青都是要抹眼泪的，积年累月，一双眼都快哭瞎了，“小小姐是愈发漂亮了，来年嫁个好人家，再不必受苦了。”
施玉青笑着应了，却不自觉地敛目看向摊开的熟宣——漫说“好姻缘”，只道“来年”都有些奢侈了。
颜薰不识字，只是看着自家小小姐哪哪都顺眼，一会揉揉她的手，一会夸夸她的字，施玉青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唠着家常，心思却显然不在这。
颜薰毕竟还是施家的下人，施玉青是被现下的一家之主施长晖幽禁起来的，她再不舍也不能久留，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道别。
施玉青也没有起身，只是跪坐原地，看着那脊梁骨高耸的背影，那是整个施家唯一一个爱惜她的人了。
“薰妈妈。”她终还是开口叫住那个佝偻的女人，“我枕头里缝着爹留下的黄金，你拿上，快些离开施家吧，施家……很快就要没了。”
“小小姐！”颜薰大惊失色，忙跑回来探施玉青的额头，顺势捂住了施玉青的嘴，“是烧着了么，这话可不能乱讲。”
“薰妈妈不总说我最聪明么？最多三天，施家要出大事，快走吧。”
错布着淤痕的额头入手冰凉，颜薰意识到这不是胡话，她家小小姐是认真的，她于是踌躇起来。
“小小姐和我一起走吧！”她额角见汗，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施玉青安抚地笑笑：“我现在是施家的阶下囚，施家完了，我反而就能好了。薰妈妈放心，我读的史书那么多，里面都是这样讲的，绝没有错的。”
“枕头拿上！帮我补一补。”施玉青蓦然提高了声音，颜薰一激灵，下意识地照做，把枕头拿在手里。她再一抬头，便看见施长晖站在门口，正斜眼睨着她。
颜薰忙往外走，施长晖只是冷眼看着，没有为难她。
毕竟，他要为难的另有其人。
施玉青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把一沓熟宣抖齐了，卷起来，推到了案前，像是懒得看他一样别开头去。
施长晖几步上前，一把扯过她的头发，甩过一记耳光，强迫她看着自己。
他最恨施玉青这幅目中无人的样子。
之前他是庶子，施玉青却是嫡女，他纵然不忿，却也没奈何。现在光景可不同了，他子承父业，施玉青不过一介白身，竟还敢这样高高在上。
这让他如何不恨？
施长晖不喜欢和施玉青讲话，他以前不是没尝试过，不过他说不过饱览诗书的施玉青，渐渐意识到和她讲话等同于自取其辱。
所以他现在总是直接动手。
一手仍抓着施玉青的头发，另一手拈起桌上卷帙，远远抛出去，施长晖就势活动筋骨，而后一拳挥出，重重掼在施玉青的小腹上。
半个时辰之后，北舍门被踹开，施长晖提溜着卷轴，仰天打了个哈欠。
施玉青算的不错，两天后，被踹开的则是施府的大门了。
数十官兵已经把整个施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这才派人到这不起眼的北舍转一圈，本也就想着例行公事，没想到居然发现了个活人。
那官兵在这钻风漏雨的破屋里，见了形销骨立的施玉青，吓了一跳，再伸手去拖施玉青，又吃了一惊。
他用了七分力，却发现那人貌似只有一分重，他于是改用提的，把施玉青拎在手里，就像抓着一只破麻袋一样轻松。
施玉青被塞进了囚车里。
身边那些曾经的丫头小厮嬷嬷伙夫都在哭哭啼啼，她大略扫了一眼，没看见她薰妈妈，于是松了口气。
囚车颠簸，胃中抽搐，偏偏又无物可吐，施玉青就在这万分遭罪之中睡了过去。
再次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识的时候，周遭空气湿寒，身上却有种久违的暖融融，让施玉青流连不肯醒来。
“有些动静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貌似还挺激动。
施玉青于半梦半醒中思考：一个囚犯醒了，有谁会那么兴奋呢？她实在想不出来，只好睁眼去看答案。
真相过于简单，那就是一个狱卒罢了。四五十岁的样子，胡子拉碴，唯一特别的是施玉青的布衣外面裹着的，似乎是他的棉衣。
“这里不比地上哈，太湿太冷啦，你一闺女，怕是撑不住。”只穿着了件单衣的狱卒讪讪地笑，鼻头红红的，应该是被冻的。
在这番情境下，居然有陌生人豁出自己对她好，施玉青没有料到，不禁有些怔忡。
“多谢。”她怕是无以为报了。
周遭很寂静，听不到那些哭声喊声，那些仆从女眷都不在这里么？
“阿叔。”施玉青开口，喉中干涩，“这里只有我么？其他人呢？”
“上面交代的，单独把你分开，具体的也不清楚。”那狱卒道。
施玉青再次道谢，心思却本能地开始运转起来：老狱卒到底知道多少呢？他这件棉衣……施玉青突然觉得有些累，不愿去猜测老狱卒的善意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深意。
病弱之人大多嗜睡，施玉青不例外。
再一觉醒来，囚室还是那个囚室，其中布置竟已经完全变了样。
硬榻铺了软衬，身上裹了锦被，脚边烧了暖炉，床尾点了熏香，凭空还多出了一张几案，上面放了些精致饭菜。
这就是吃完好上路的断头饭么？
施玉青微眯起一双眼，望向那老狱卒。
老狱卒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仍然笑得一脸憨厚：“适才有了不得的贵人来咯，这些东西都是贵人吩咐的，贵人还交待说啊，莫要吵醒你。”
贵人？
施玉青脑中浮现出一些秘辛话本里的老桥段，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天薰妈妈来看她，确实是夸她长得愈发漂亮云云……可她那薰妈妈就是个半瞎的，她夸的漂亮岂能相信？自己这副皮包骨头、几年没吃饱饭的样子，施玉青自己还是最清楚的。这贵人赐饭，当非看中她的皮相。
施玉青在心里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品评打量，脸上不露半分。
她施玉青到底何德何能，值得“贵人”屈尊一顾？
苦思不解，满腹狐疑，施玉青只得冲着老狱卒抱拳拱手：“请阿叔提点一二，罪女感激不尽。”
“那贵人可了不得，岂是我这种低贱之人能认得的？就算真的认得，也是万万议论不得的。”老狱轻巧避开她的礼数，笑得无害，“闺女啊，你一看就是思虑太重才瘦脱了相的，想那么多做什么？有贵人保着你，好吃好睡，养好身体才是真的。”
事有蹊跷。
施玉青对老狱卒口中所言那“贵人”愈发好奇，老狱卒却是三缄其口，再不肯多说一字了，无奈，施玉青只得道了谢，低头兀自打量起那顿牢饭。
几碟卤水开胃，一碗干贝清粥上撒着几朵葱花，旁边还煲了盅干干净净的参汤。
作为一顿牢饭，比之大鱼大肉，眼前这几样，的确细致熨帖得多。
聪明也有聪明的坏处。
施玉青在写下那几行字的时候就已经存了死志，这突如其来的贵人却又让她死灰复燃，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心痒难挠。
神思不属地吃下几口东西，施玉青躲回了那床绵软的锦被里，用它蒙住头，排除外界一切干扰。
要施玉青吃好睡好，什么都不想，那绝对不可能。
施玉青喜欢想，习惯想。
她必须把现下自身的处境梳理清楚一些，否则她会茶饭不思，觉自然也睡不好。
盖上锦被的一刹那，她又立即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那被子里侧……居然绣了字。
“答非所问方可活命”。
硕大的红字充满锦被整个里侧，就像是递话者生怕她看不见一样。
施玉青突然有了兴致——事情开始有意思起来了，这让她有些期待。
这种期待说来有那么点贱，不过……不要说“贱”了，如若能与那位她甚至尚未闻名的贵人见上一面，她施玉青这副残破躯体，死也好，活也好，都将变得不重要，那位贵人给她的惊喜，已经不枉费她一番算计、一世聪明了。
事实上，那位贵人并没有令施玉青失望，不过那是后话。
有些事发生在前，譬如说，施玉青也没令那位贵人失望。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从阶下囚到阶下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