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殇》流光飘飘

1、第 1 章

　　到我这一代的时候，大唐已经远远比不上当初了。
　　当初的富庶，人人有目共睹，“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说的就是这个。
　　然而现在，过了安史之乱，胡人进了长安，历时百年后，皇上又从长安迁到了洛阳，大唐眼看着气数将尽。只消轻轻一根稻草，便立时就要轰然崩塌。
　　就连这洛阳的宫中，都感受到了这股气息，随时弥漫在周围的死亡的气息。
　　不久前，大将军朱温，将众位亲王骗到洛苑九曲池赴宴。宴会当中，忽然进来一群兵士，手持粗绳利刃，将他们抓住，全部活活勒死，尸体投入九曲池，当值的宫女太监，一个都没能幸免，九曲池的碧水，一时变成红色，顺着蜿蜒的池水，穿过宫中，流出宫外。
　　那天，我看着泛红的池水，吓得失声尖叫。
　　一个身穿紫红色衣袍的人，从九曲池中出来，对我喝道：“哭什么哭？再哭，把你也丢到九曲池里！”
　　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朱温，吓得浑身哆嗦，立刻止了哭声，瑟瑟发抖。
　　朱温大笑着走掉，我依旧不敢起身。
　　宫中的宫女太监们，人人都知道朱温是个魔鬼，可是没有人敢说出来。包括我，我也不敢说出来。

　　只是更加小心谨慎，一如我现在，小心的伺候着面前的主子，当今的天子一般。
　　为他穿上明黄色的龙袍，带好金纱织就得冠冕，将冠冕上的丝绦，在他的颌下打个结，然后将他袍子上的褶皱，细心地抚平。最后，为他整理领口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俊秀的面庞还有些稚嫩，皮肤苍白的很，连带嘴唇都没有什么颜色，一双大大的眼睛，空洞的看着前方。
　　“皇上，好了！”整理完他的衣衫，又为他束好了腰带，我垂首退到一旁。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挪动脚步，只是站着，然后又开口，声音空洞而绝望，透过空旷的大殿，一直传到苍凉的宇宙：“今天，他们要为朕选皇后！”
　　我连忙跪下，不敢多言：“恭喜皇上！”
　　他的声音，依旧空洞，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吓了我一跳：“朕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也不喜欢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恭喜的？若是朕自己选，朕宁愿选你做皇后！”
　　为他选后，定然是大将军朱温的意思，这天下，谁敢违抗朱温的意思？
　　我吓得哆嗦，连忙跪下磕头，怕不能表明心迹，磕下去的时候颇为用力，直到磕出血来：“皇上恕罪，奴婢……奴婢不敢作此妄想。”
　　到处都是朱温的眼线，皇上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眼中。
　　直到听见皇上的脚步声，慢慢的走远，我才敢起身。

　　一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便会窜出来若干军士，将我拉了去就地处决，再随便不知丢入哪口枯井中。我只得暗暗祈祷，若是真要被丢到枯井，千万别把我丢到海公公所在的那口井中，据说，海公公因为不小心将朱温的名字，念倒了，便被挖去双眼，砍去双脚，在酒缸中浸泡三天三夜，哀号而死。死后无处葬身，丢入枯井。
　　听宫中的一些宫女说，就连现在，晚上也经常能够听见海公公的哀号。

　　午时，果然有人将我捉了去。
　　是两个力气很大的太监，我被他们捉着，进了西门边上的一个房间。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听说朱温对待宫女，通常是会让人先奸后杀。
　　然而我却没有见到面目可憎的军士，只看见房中站着一个人，脸庞刚毅，眼神犀利。一身紫红色的袍子，是朱温！
　　他将我看了许久，最后说：“你回去吧！”
　　我如获重释，走出门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目光在看我，却不敢回头，一路小跑，回到宫中。

　　皇上下朝，又是我服侍他吃饭。皇上吃饭的时候，拿着筷子，却不动，一双眼睛，只看着我，大而无神，或许，他只是看着远处，我恰恰站在他和远处之间。
　　晚膳吃了半个时辰，皇上却只吃下半碗饭。
　　到了晚间，另一个宫女接替我换班的时候，皇上忽然叫住我，然后让我继续当值。
　　我伺候皇上沐浴，伺候皇上更衣，又伺候皇上躺下。
　　皇上躺在床上，看着帐顶，喃喃的说：“他们已经定了日子，三个月后大婚。”
　　我不知该如何答话，却冷不防被皇上拉住，他的手很瘦，微微有些冷，却将我拉得很紧：“朕要宠幸你！”
　　我慌忙跪在地上，手还在皇上的手中，不敢挣脱，亦无法磕头，只浑身颤抖，哀求道：“皇上，饶了奴婢，请饶了奴婢……”
　　我觉得抓住我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想要将我提起来，我暗暗用力，跪地不起。
　　抓住我的手颓然松开，然后，便听见皇上低低的叹气声：“连你，也敢抗旨了……”
　　我无言以对，站起身，想要遵旨，却看见皇上已经侧过了身子，闭上了眼睛。
　　眼中，有泪水无声的滑落。
　　我拿了绢帕，轻轻的拭去那些泪水，我无法体会他身为帝王却被人钳制的痛苦，也无法体会他眼看着大厦将崩却无能为力的无奈，只是坐在旁边看着他，他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我也静静的坐在他的床边，我知道他没有睡，因为，人睡着的时候，是会翻身，是会哼声的。可是他一直侧着身子，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蜷缩成一团，直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又有宫女来换班，我换了下来，却没有回到自己的房中，一辆小轿正在等着我，小轿旁边，站了军士。
　　我被捉到轿子上，不敢反抗，轿子一路摇摇晃晃，听见宫门守卫们的话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出宫了。

　　外面有人说，让我下来，我便下来，有人将一块喜帕，盖在我的头上，在喜帕落下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流下了泪。
　　这便是我的婚礼了，穿着宫女的衣服，头上顶着喜帕，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当我的盖头，掀开的那一刹那，我有些惊讶。这个人，我昨天见过，在宫中西边的小屋内，他对我说：“你回去吧！”
　　看着他一步步的靠近，满身的酒气刺鼻而来，我惊惧的拿手推他，可是他力气很大，如同蚍蜉撼树。
　　他说：“没有什么人，能够拒绝我朱温！”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我浑身的血液再次凝固。

　　我做了他的小妾，虽然满心不情不愿，可是却不敢拒绝。
　　他说：“你不要以为当我小妾，是委屈了你！比起当如今的皇后，当我的小妾，要快乐百倍！”
　　我只哭，不敢触怒他，也不愿认同他。

　　三个月后，皇上大婚，我作为朱温最宠爱的小妾，也有幸出席了大婚典礼。
　　皇后美艳动人，由老嬷嬷们牵引着，走向站在高台上的皇上。
　　皇上的脸，越发的消瘦了，苍白的吓人，那双眼睛已经死了，面无表情的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只有看到我的时候，那双眼才亮了一下。看见他那个样子，我的心，无由的一阵揪痛。
　　朱温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腰间，在皇上看向我的那刻，紧了紧，眼睛射出寒光，眉毛上扬，朝皇上挑衅的笑了笑。而皇上最后看向远方。远方，是一阵虚无，和飘荡在空中的红绸。

　　一年之后，我怀孕了，朱温异常高兴，平常他就爱看着我笑，这一天，他笑得更加开心，将我抱在怀中，粗糙的胡渣，蹭着我的脸，刮得我脸上生疼。他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要好好对他，我也要让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皇后，是那个脸色苍白，有着漆黑双眼的男子的妻。

　　孩子满月那天，我和孩子躺在床上，忽然感觉有人在看我，便睁开眼睛。
　　那是皇上！
　　他的下巴，尖的吓人，几乎都快刺破皮肤。脸色还是白，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和我的孩子时，微微闪光，露出笑意。
　　他伸出手，从我身边小心翼翼的抱起孩子。他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我的肌肤，指尖微凉。
　　他抱着孩子看了许久，然后说：“这个孩子，长得真是俊俏，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不敢与他对视，因为我知道，朱温就在一旁。我已经能够感觉到，朱温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杀气。
　　然后，皇上便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影子，透过窗户，落在我的身上，在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若是那天晚上，我不曾违抗他的旨意，一切会不会不一样？这样想的时候，心开始一阵阵的痛，痛的泪滑顺着眼角，沿着鬓发滑落在枕上。

　　晚上的时候，朱温来了，他又是满脸酒气，这一次，他没有笑，他紧紧的用手捏着我的下巴，眼中流露出愤怒而绝望的神色，全然不顾我产后虚弱，将我的下巴几乎捏碎：“你心里还想着他是不是？你还是觉得当皇后比当小妾要好是不是？”
　　见我不答，朱温的眼中，有了我看不懂的东西，好像是，痛苦。
　　他紧紧的捏着自己的手，咬着自己的唇。我看到，他的唇都已经被咬破，最后，他恨恨的甩了我一巴掌，然后走了。
　　从此后，我失了宠。

　　得宠的时候，人人忙不迭的套近乎，失了宠，就连下人们也开始刁难，刻薄。
　　我淡然处之，看着怀中的孩子，心中满足。
　　只是偶尔会在梦中见到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和卷缩着一动不动的身影。每当这个时候，醒来都是满脸泪水。

　　朱温搬了家，搬家那天他过来问我，问我要不要和他住一起，去住新的房子，华丽富贵。
　　我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留在这个小院内。
　　朱温便不再问，只留下了几个仆人丫鬟，众多家眷，皆尽搬走。
　　在他们搬走的那一天，我抱着孩子，坐在院中，看着远处的夕阳。
　　朱温的背影，在一大群人的拥簇下，竟然有着些许寥落。

　　转眼，又是冬天，朱温带着新纳的小妾，来到我这里。
　　小妾美艳不可方物，朱温却颇为憔悴，胡子长出许多，眼中也有着血丝。
　　小妾的小腹，微微凸起，她站在我的面前，挽着朱温的肩膀。
　　朱温对我说：“来看看这个人，你认得的！”
　　我不用看也认得，她是皇上的皇后。
　　朱温转头对她说：“告诉她，是当前朝的皇后快乐，还是当我的小妾快乐？”
　　皇后，不，朱温的小妾，依偎着朱温，笑容甜美：“陛下英明神武，潇洒不凡，岂是前朝哀帝可比？”
　　我这才知道，朱温终于谋逆，废了皇上，自己称帝。
　　我觉得悲哀，之后更觉得荒凉。她是他的妻，可现在，居然这样说他。
　　悲哀之余，我忽然想到，皇后成为了朱温的小妾，那皇上呢？皇上怎么样了？
　　不详的预兆笼罩周围，我惊恐的抬起头，看着朱温。
　　朱温又紧紧的捏着手，最后冷笑一声：“哀帝已经退位，恐怕，现在也活不长了！”
　　我神差鬼使的扑到跪下，对着朱温磕头，含着泪，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朱温在生气，他生气的时候，浑身都会散发出杀气，手指会被他捏的格格作响。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甩我一巴掌，或者跺我一脚，干脆，将我一刀砍了。
　　可是，他却没有，他忍了很久，在此间，我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叹气声，又似乎听到他牙齿紧咬的咯吱声。最后他拂袖而去，我呆呆的跪在地上，失魂落魄。
　　天完全黑了下来，我幡然醒悟，一个声音，在我心底里嘶喊，去见他，去见他。再不去，就永远见不到了！
　　我一咬牙，回到房中，偶尔瞥见镜中的自己，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额头，竟然已经磕破了，泪，却依旧没有止。
　　我收拾了包袱，从后门溜了出去。
　　朱温早就不来我这里了，仆人丫鬟，也都当我可有可无。我的离开，他们很难发觉。
　　街上弥漫着萧索的味道，人影稀疏，我朝皇宫的方向跑去，跑了一半，才想起来，朱温既然已经称帝，那么，皇上，是不会在宫中了。
　　原来那天朱温搬家，是搬到皇宫。

　　可是，若皇上不在宫中，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他？
　　我第一次这么张皇失措，却又不甘心，我四处打听，吃尽了苦头，才在一个老宫人的口中知道，他在曹州。
　　曹州又是哪里？我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然而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心中却振奋了起来。
　　我乔装成商旅，一路颠沛流离，到了他所在的地方。
　　那是正是夕阳西下，血红的落日，融进了天地万物。
　　他站在落日下，没有穿龙袍，一身白衣，头上也没有带冠，满头青丝，软软的垂在肩头。在他周围，遍是荆棘，他就住在荆棘重生的茅屋中。
　　我扒开荆棘，腿上，手上，被划得鲜血淋漓，然而，我却终于笑出了声。
　　我跪在他的面前，他还是那样，苍白的脸，大大的眼睛，他扶起我，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我。
　　他益发消瘦了，我忍不住便掉下泪来，火红的太阳，在他的身后，开出妖艳的色彩。终于，他紧紧的搂住我，喃喃的呼唤我的名字，我亦紧紧的抱住他，他的身体很瘦，似乎只剩一把骨头，在我抱着他的时候，心中的酸楚一股脑的涌了出来，我趴在他的肩头，哭的一塌糊涂。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若是当初，在那个夜晚，我没有抗旨……
　　我这样想的时候，心中闪过一丝惊惧的感觉。
　　杀气，浓烈的杀气。
　　耳中听见了骨头捏紧的咯咯声。
　　每当朱温生气的时候，就会有很浓的杀气。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觉怀中的身躯一震，一股粘稠从他背部喷涌而出，紧接着，血腥味弥漫在了整个空中。
　　那是他的血。
　　我努力的用手，去按住那个正在不停喷血的伤口，却怎么也按不住，反倒接了满满一捧血。
　　他终于在我面前缓缓的倒下，倒下的时候，他的手伸向天空，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始终没有抓住。
　　最后，他那一双眼睛，看向我，用尽力气，吐出遗言：“朕……要宠幸……你！”
　　我泣不成声，跪在地下，满手的鲜血，肩头不断的颤抖。
　　我想说，奴婢遵旨。可是，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再也听不见，再也看不到，他没了呼吸，他已经死了。

　　缓缓的抬起头，看着那个手中拿刀，站在夕阳下，将这漫山遍野染得更红的人——朱温，他仍旧是一身紫红色的袍子，血一滴滴的正从他的刀锋往下滴，滴到草丛中，滴到夕阳里。
　　他脸上有着复仇的快意和愤怒的颤抖，凌烈的眼神，将我从上看到下，最后，他一字一句的对我说： “我本来想，若你不来见他，我就饶他一命，可是，你还是来了，害死他的，不是我，是你！”

　　我抬起头，眼神穿过他的身体，看向天边如血的残阳。
　　在那一刻，我想，我也死了。
　　我和他，都反抗不过眼前的这个魔鬼——朱温。

　　我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被朱温带回家。
　　朱温已经占有了皇宫，躺在当年，他躺过的龙塌上。
　　朱温将我绑到皇宫，让我住在宫中。
　　我看到旧物，便想起他来，想起那一日，我为他穿上龙袍，小心却又有些甜蜜的抚平他衣上每一道褶皱。
　　我吃不下东西，笑不起来。
　　朱温让御厨做了最美味的食物送给我，我却根本没有兴趣动。
　　朱温拿了最美丽的布匹给我，又拿了南海采集来的珍珠给我，我没办法笑。
　　朱温处决了所有对我不敬的人，曾经非难和刻薄过我的人，包括他的正室。看着那些人头，一颗颗在我面前滚落，我只觉得他是魔鬼。
　　朱温每年都来问我一次，可愿当他的皇后，我只静静的看着远方，一如当年，他空洞的眼神，看向远方一般。

　　唯一让我觉得安慰的，是我的儿子。
　　儿子一天天的在长大，这是他曾经抱过的人，那年，他抱着我的儿子，说：“这个孩子真俊俏，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儿子总我：“母亲，你为何从来不笑？”
　　我说：“你的父亲，是个魔鬼，直到他死的那一刻，我才会笑！”

　　话传到了朱温的耳朵里，他来问我：“当真只有朕死了，你才会高兴？”
　　我不说话，我已经不会对他说话了。
　　朱温走了，我看不见他走的步履蹒跚。

　　终于有一天，儿子带来了一个匣子，说是朱温送给我的礼物，我看到之后，定然会高兴。
　　我打开匣子，朱温的头，静静的躺在里面。
　　我失声尖叫，多年不再落下的泪水，扑扑簌簌的往下掉落，我努力地想要关上匣子，颤抖的手，却从此不再听我指挥，它们不停地颤抖，然后纠缠在一起，互相的撕咬，掐出血来。

　　我疯了。
　　我知道，我其实是清醒的，我只是不愿意面对，朱温死了。
　　三天后，疯疯癫癫的我，来到九曲池旁，我浑身忍不住的抽筋，站也站不稳，最后，跌入池中。
　　在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以前，初来皇宫，看见从九曲池流出的红色的血水，吓得尖叫大哭，那个身穿紫红色衣袍的人，朝我喝道：“哭什么？再哭，把你也丢到九曲池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