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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意未消灯烛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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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九年,元帝西征。
雪下的越发大了,绵密的铺在地上檐上,也算是好看,云祁烧了小炉子,窝在靠窗的榻上,小口的吃着一块点心。
窗户开了细小的缝,云祁眼睛一撇,就能看见纷纷嚷嚷的雪,偶尔飘进一丝半缕,也化的快,积成一摊,要坠不坠的,云祁抖落掉手里的残渣,犹见稚气的脸上满是淡漠,他阖上眼睛,微不可闻的听见一声叹息。
‘‘耀灵。’’
‘‘先生,还未归家吗?’’云祁掀开被子,立下身去施了一礼,他起的急,脚步踉跄不稳,伏生虚扶了他一下,就又把云祁塞被子里去了。
‘‘小小年纪,丧眉耷眼的做给谁看?’’伏生屈起手指,弹向云祁额头,‘‘君上西政了。’’
云祁闻言,默了半晌:‘‘关我何事。’’
‘‘那西边是什么地界儿,你也是知道的,就一点都不担心你小叔叔?’’西南边陲,民风彪悍,养的一手好马不说,就连人都长的五大三粗,一个顶三个。
云祁扯紧了被子,仔细琢磨着伏生说的话,他低下头去,状若蚊蝇的问了一句:‘‘我父亲,他真的...’’
那声音极小,伏生拍了拍云祁肩膀,‘‘你今年十四了,再过两年,寻常人家也该束发戴冠了。’’
‘‘是。’’
...
最近京都出了件事儿,事不大不小,可要结合起来,那也够京都酒馆忙活一阵的了,说书的有了新话本,排戏的得了好桥段。
湛王府走水了。
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儿,天干物燥的,水又结了冰,可是这君上前脚刚走,后脚湛王府就走了水,难免让人起疑心,毕竟这湛王,自七年前出征西南,到现在也是生死未归。
报回的消息全是湛王投敌,全国上下出不了几个叛国贼,更何况是个王爷。
口诛笔伐者有之,义愤填膺者亦有之,逼得湛王妃悬梁自尽,湛王幼子囚于王府。
再有言论云云,也都被君上压了下去,本已尘封的旧事,就着一把火又燃了起来,而始作俑者,正跪在慈央宫前,淋着风雪。
近日风雪大,虽没能灭得了火,却也够云祁捱上一捱,他膝下的雪化了,又渐渐凝成了冰,贴在皮肉上,起初有些刺痛,到后来却是没感觉了。
溪竹望见一道人影,她松了口气,招过一旁的小婢:‘‘去,备上热水姜汤。’’
‘‘圣上手谕!’’
...
‘‘君上可是担心小公子?’’何清风微微策快了马,赶到云奕泽身旁,‘‘小公子没事的,暗牙子不是说了吗,第一时间就把人抢救出来了。’’
‘‘非也,西南这块儿骨头不好啃,朕只是想着如何下嘴。’’
‘‘清风,该改口了。’’
‘‘明月应眷我,此心向霜晨。’’
...
‘‘闻此变故,朕心甚忧,古云父子相承,可言幼子无辜,酌情思量,先居于永安殿,余下事宜,待朕回京后再起定夺。’’
‘‘臣云祁谢旨。’’
溪竹赶忙跑过,扶起了云祁,他皮肉生的薄,这几翻下来,都是沁了血,看着让人怪心疼,宫里太后作不得主,偏得君上下了旨,这下可好,少不得要养上半月。
云祁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小的人被关进那府里去,也没个人照应着,溪竹想着,鼻头一酸,眼泪便串珠子一样落了下来,砸在云祁脸上,温温热热的,被风一吹就又凉了,还有些疼,云祁抬手试去溪竹脸上的泪水。
‘‘溪竹姐姐,莫要哭了,哭的丑了怎么好?’’
‘‘这般了还说贫气话,闭上嘴,到屋里去。’’云祁安生闭了嘴,任由溪竹把他搀到偏殿里去,拿暖衾盖着身子,太医也是早就候着的,驱寒的汤药灌了三四贴,只是膝盖那处的衣服死死贴在皮肉上,太医用剪子绞了,又那陈皮煲水搓过,才堪堪取下来。
只是血仍是沁了出来,云祁肤色白,是不见天日的苍白,本就不健康,再加上青青紫紫的,血迹未消,溪竹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小公子,永安殿已经派人去打扫了,地龙也燃着,你先在这里住上几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找我来。’’
‘‘我没什么想要的,皇祖母还好吗?’’
‘‘好得很,昨儿吃了不少呢,也能下地走一走,就是这会子睡了,到后午才醒呢。’’
外间雪还下着,殿里温暖的很,云祁不知怎么的生了困意,他小声和溪竹说了,溪竹掩唇一笑,挥退众人后自己也出去了。
云祁跪了一个时辰多些,算上脚程,君上那边应当是刚得到消息就传了手谕回来,云祁细细想着,现下宫里没有子嗣,君上兄弟除去自己父亲,也就剩下廉王一个,而廉王此人,常驻封地,轻易进不得京都。
脑里闪过君上,又闪过父亲,最后定格在伏生的脸上,云祁一滞,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云祁便昏昏睡去,西南之地多祸患,云奕泽这一仗打的注定不轻松,本来出征定在开春时,到了秋日也好补给粮草,免得冬日里断了补给,可云奕泽不知为什么走的急,袁阁老拦过,大殿上三荐其书,后来却也不了了之了。
不知睡了多久,云祁醒来时,外面已经擦黑了,他揉揉眼,体温缓过来之后,膝盖上就是钻心的疼,他微不可查的蹙起眉尖,茶杯就放在床边的小案上,云祁喝了一口,挣扎着要起来,没几下就又摔了回去。
‘‘小公子,可醒了,要用膳吗?’’溪竹立在门口,侧耳听着动静。
云祁道了一句:‘‘姐姐等等,我披件衣裳。’’他披上一件外袍,规整的穿好之后,走过去打开了门,他走的慢些,但看不出什么艰涩。
‘‘姐姐,我不饿。’’云祁试图扯出一个笑,但是眉间还是有意无意的蹙着,看起来极其不自然,溪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他,道:
‘‘不饿,也要吃一些,我让宫里的小厨房炖了芋艿海米老鸭汤,待会儿给你盛一碗。’’这汤驱寒,滋味也好,比药膳好入嘴,‘‘还有这衣服,太后每年都给你备着,就是一直送不进去,你且试试合不合身。’’说罢,溪竹就退了出去。
云祁抱着衣服,看了一眼主殿,关上了门。
衣服是蚕丝混着棉线织的,月白色绣暗纹,云祁穿着略宽大了些,系上宫绦倒也不显,他宛如一个木头桩子,任由溪竹在他头上鼓捣,一会儿比个琉璃簪子,一会儿比个白玉冠。
‘‘好了!’’
云祁闻言抬头一看,发现溪竹只是给他系了一条发带,发带尾上坠着一颗珍珠,‘‘溪竹姐姐,皇祖母那边不用您去看着吗?’’
‘‘太后刚醒了,稍稍用了些燕窝就又睡了,许是冷了,越发打不起精神来,倒是提了好几句小公子。’’
肚里翻涌,云祁慢慢喝着汤,‘‘皇祖母,这样多久了?’’
‘‘小半年了,总不见好。’’
云祁垂眸,敛去眼里神色,鸭肉炖得软烂,稍稍一抿就没了,又闲聊了几句,溪竹就让云祁先去歇息,云祁道了一声好,眼里稚嫩之情显露无遗,溪竹替他熄了灯,腋好了被角。
雪停了,云祁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了。
...
‘‘明月,你确定要如此?’’何清风叼着个包子,默默注视着一旁刨坑的姚明月,这坑他刨了许久,除去鸡爪子骨头就只剩下土了,何清风看着越刨越急的姚明月,几口吃完了嘴里的包子,生怕粘上土。
‘‘莫要多嘴。’’姚明月又刨了一会儿,只见他从土坑里扥出一个小布包,拍去浮土,塞进了衣襟里,‘‘君上让咱们回京,可不得带些盘缠。’’
何清风缓缓张大了嘴,又慢慢的往里面塞了一个包子。
‘‘你开心就成。’’
过了半晌,何清风又开了口:‘‘你知道咱们明天就到京都了吗?’’
‘‘兵不在急,有备方可无患。’’
‘‘随你开心吧。’’
...
这几日云祁住在宫里,见了太后几面。
太后几乎神志不清了,云祁想,语无伦次,仿若活在数十年前,他表面上未表现出什么,内里却是暗暗难受,七年说不上长,甚至伏生都没什么变化。
仿佛只有皇祖母是实实在在的老去了。
永安殿打扫好了,云祁挺喜欢,那里有一颗很大的树,冬天也还开着花,还有一个很大的书房,院子里时常有觅食的鸟雀,比王府里好得多。
云祁搬了一把藤椅,窝在树下看书。
‘‘小公子啊,吃葡萄不。’’何清风拿着一个盘子,里面堆着各式水果,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云祁摇摇头,继续看手里的书。
‘‘你少说几句,吃还堵不上你嘴。’’
‘‘明月,这个何解?’’云祁看到缓步走来的姚明月,下了藤椅便过去,‘‘老冉冉兮既极,不浸近兮愈疏。’’
这两人是前日君上派来的,云祁不知何意,但何清风他是认识的,小时候这人经常抢他糖吃,但,姚明月便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是偶尔看着熟悉罢了。
‘‘小公子不信这些,又何来问我?’’姚明月一笑,‘‘衰老进神?可是太后不好了?’’
‘‘你怎知我不信?’’云祁死死盯着姚明月的脸,好似要扒下一张皮来,‘‘皇祖母如何不需要你来说三道四。’’
‘‘那我先出去了。’’姚明月耸耸肩,出了永安殿的大门,背影潇洒,丝毫不拘泥。
‘‘明...小公子,你俩又怎么了?’’
云祁看着姚明月的背影,嘴角一勾:‘‘杳冥冥兮以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