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诗》周宁勿

1、天降之物

　　皓月凌空，好夜当头，魏诗直矗在枇杷树下。他苦恼心道，这老鸨种什么树不好，偏生栽了棵枇杷树。不比桃花夭夭红翻火、梨花落落白覆霜，坏了自古青楼勾栏的雅致。他殊不知老鸨可是大有深意，到了季节，黄灿灿的枇杷挂在绿油般的叶子间点缀，姑娘们渴了还可以叫小厮打来剥皮一尝清凉。
　　魏诗一撩袍子，倚在树下，闭目幻想此刻微风渐起，吹过他的袍子，整个人飘飘然欲羽化登仙，眼眸中却痴情有红尘万丈。半晌只觉气氛恰好，轻咳两声朗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本满腹诗句文章，一到要紧关头便施展不开，却吐出最通俗的一句，又怕叫人瞧不起，斟酌片刻向青楼对着枇杷树的那窗户作揖：“冒犯秋秋姑娘尊体，小生不才，秋秋姑娘之姿无以言语描述，真是惭愧惭愧。”
　　他自以为优雅地直起腰，只听“啪嗒”一声响以及脑门上猝不及防的疼痛。“哎呦！”魏诗惊呼，摸了摸后脑勺左右张望，寻找罪魁祸首，可惜四周寂静到千山鸟飞绝，只有树叶刷刷响。魏诗心想莫不是有鬼，再不然就是姑娘给了回应，转头一瞧才望见掉在树底下的害他头上生包之物。
　　月色照耀下却是一本读书人引以为傲的书籍，魏诗疑心是不是天上文曲神仙看不下去来借此警示他。于是磨磨蹭蹭慢吞吞走近了些，盯着那本破书左瞧右瞧，就是不伸手去碰。
　　正当他半蹲着打量那本从天而降的书时，背后忽然被什么人一推，一个踉跄跌倒，摔了个狗啃泥。这下魏诗狼狈抬起头，便恰好看见他面前那本书，封面上写着“拯救苍生”四个大字。
　　魏诗：“……”这是哪儿来的傻屌玩意儿。
　　“拯救苍生？”魏诗摇着脑袋不以为然，心道大概是谁的恶作剧，不过有闲心搞这种恶作剧的人估计也非寻常之辈。登时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背后那一推只当自己不小心摔了，虽说跌得狼狈，若是为美人倒也不失风雅。
　　“此番仓惶失据却得不来美人一顾。罢了罢了，蛟龙亦狼狈，况是鳖与鱼。我虽非蛟龙，小小一凡人哉，自然须在泥里滚一滚经历风浪。如今只不过摔了一跤，依旧安然无恙，又没有缺胳膊少腿，应当庆幸才是……今日我在秋秋窗下摔这么一跤，往日放言纵是为秋秋死也无妨，这一跤男子汉大丈夫如何摔不得？真是摔得好摔得妙!”
　　魏诗胡言乱语一通，方才觉心下稍安，只是摔了一跤也不便继续叨扰美人，正欲转身离去，忽听阴恻恻的声音响起，竟辩不得声音的位置，只觉四面八方都是这个声音：“摔跤倒还摔出妙处来，那你便多摔几跤吧！”话音刚落魏诗扑通一声又仰面朝天摔了下去，这回虽说不是脸着地，但腰背处酸疼也着实难耐。魏诗惊恐之下连忙爬起，还未站直只觉腿部一软，再次直挺挺跌倒在地，一连好几次皆是如此。魏诗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何方妖孽？！”
　　那声音又四面八方传来，魏诗竟觉得貌似是从自己脑海中传来，只听那声音冷笑道：“这么大声也不怕把你的秋秋姑娘吵醒。”
　　“要吵醒……你早吵醒了！”魏诗不服气，声音却压低了下来，左顾右望瞧着黑漆漆的四周，迟疑道，“你是人是鬼？有本事出来啊！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好汉！我不怕你！”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见不远处河塘里微弱的蛙叫，叫声清晰而现实，仿佛在提醒魏诗刚才不过是幻觉。魏诗不由得毛骨悚然，试探再次低喊了几声，均是无人应答，夜里平白多了几分鬼气森森。魏诗一个激灵，寒意自尾椎沿着背脊往上爬，平日里吟诵的诗词一股脑涌上来，一会儿想到“瘦小孤魂，伴个人儿便”的凄清；转头看看四周，恍然醒悟此地是青楼，便遂即想起写苏小小的那句“幽兰露，如啼眼”。
　　“美人芳魂犹未去，频添一段入骨愁……冤有头债有主，在下一介书生若是有得罪姑娘处还请原谅……”魏诗喃喃道，他心里虽然害怕，但一想到鬼魂是美人芳魂，恐惧之意登时消散大半。他向来对女子多一分敬重与亲近，纵然面对鬼魂也情不自禁轻松起来。他自言自语了片刻，四周并无动静，砰砰直跳的心重归平稳，背后已然冷汗津津，衣衫自是湿透。魏诗按压住胸口，冷静之余还对美人幽魂念念不忘，顺便回想方才之事，疑虑大生。
　　那个声音显然不是女子，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怎么突然消失，不过倒是那本书……那本书还在不在？!
　　魏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忙不顾风雅转身四下寻找，果不其然在一处阴影找到了。原来方才并非自己的臆想或是梦境，魏诗拍拍胸口，脑子里却有点稀里糊涂的纳闷，只弯腰捡起书，随意翻了翻。
　　纸上却空无一字，白净异常。往常魏诗也拿无字做过文章，将封面华丽里面没写东西的书赠送给自己的友人周宁勿，嘲笑他如同鹦鹉中看不中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人模狗样实则腹中空空。但如今他手头上的这本书显然不是来嘲笑他的，也不像是效仿武则天无字碑留后人评说。莫非这无字貌似大有深意？
　　正当魏诗摸不着头脑抓头挠腮苦思不得其解时，但见眼前白光一现，敞开的纸页中冒出大片白雾，迷了魏诗的眼睛，魏诗觉得眼睛一阵疼痛，连忙闭起眼睛。过了好半天眼睛上灼烧的疼痛渐渐消失，再次睁开眼时，却是另一番场景。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惨绝人寰，满天大火烧木烧林烧人骨，汪洋大水吞树吞禽吞五谷。
　　“天有裂口。”
　　那个声音又在魏诗脑海中响起，这次魏诗总算确定声音是在脑海里，因为四周都是络绎不绝的惨叫。
　　“这是三千年前，天口塌裂。百姓民生凋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大火从天口奔涌而出，大水自天上倾泻而下，怪鸟异禽为非作乱。”
　　魏诗似乎被强拉进另一个世界，头皮一片炸裂的疼痛眩晕，眼前的画面又是真实无比，魏诗伸出手，一只怪鸟冲过魏诗的身体，如同冲过空气，魏诗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只是眼前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听懂了，他想了想，道：“女娲补天？”
　　话音未落，眼前画面一转，素袍长发女子手捧五彩灵石，于狂风中临危不惧，坚毅侧脸犹如石雕。魏诗只遥望那一个背影，登时头晕目眩，不敢长久凝视。女子被奉为大地之母，受民众仰望尊敬，众生匍匐之像，为苍茫大地添一抹壮烈。
　　“上神女娲，取五灵石炼制，杀猛兽恶鸟，以身补天口。天地重归于好，百废俱兴。上神女娲于大荒山神陨。”
　　魏诗还未反应过来，女子的侧脸消弭在空气中，最终化作一片虚无，或许是天边彩霞云朵，太阳终于升起，只有一个，不过足够。百姓重整家园，修建庙宇，参拜诸神。女娲庙香火不绝，信徒日夜祈福，女娲永在。
　　“魏文重，你愿意吗？”
　　魏诗不解：“我愿意什么？”
　　霞光初起，三千年前的人事终究消散，魏诗只觉眼前一黑，一瞬间的怔神，便回到了现实世界。远处细微的蛙声仍然此起彼伏，枇杷树仍然孤寂地独立，秋秋的那扇窗户仍然没有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只有……
　　魏诗再次看下枇杷树下那寸阴影，那本书依旧躺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