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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将军墓 ...

  •   回生勒住了缰绳。

      眼前就是老安,暌违了一年之久的故乡。他抬头看着眼前的风景——故乡依然显得那样贫瘠。冬日的大山在发白的天空之下沉默无言,路边干枯的树枝上落满寒鸦,白雪覆盖了狭窄的田地。唯一让这幅风景有些活气的,就是从不远处的里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年节到了,人们应该是在为过节做准备吧。

      “回生哥哥!”

      回生低下了头,远远地,他看见野稻站在路边,朝着他兴奋地挥着手。

      一年不见,她又长高了不少。

      “基寮大人的墓前,前一天有人来过哦。”

      回生下马的时候,野稻这样说。

      回生愣了一愣,但也并没有觉得特别惊讶。这些年来,特地跑来为基寮上坟的人其实不少,大部分是他从前军中的同僚或部下。据说英章也来过,在墓前骂了好几声“你这笨蛋”之类的。

      “都要过年了,这个季节来啊。是军人吗?”

      野稻摇了摇头,抬头羡慕地注视着回生。

      回生一身的戎装,牵马扶剑,看起来英姿挺拔。他不过是五年前参的军,因为基寮从前的部下们都很关照他的缘故,晋升得也挺快,现在已经是一个两司马了。

      回生牵着马,朝着基寮的墓地走去,野稻跟在他身旁。

      “回生哥哥——今年你也不回里去看看吗?”

      “嗯,不回去了。回去反而麻烦。”

      里中已经没有回生的亲人了。他在军队里待得很适应,几年来除了年节几乎不曾回乡,假如回来,也只是为了替基寮扫墓而已。他和家乡里的人依然不想有什么太深的瓜葛,因此,他总是来去匆匆。

      野稻如今是唯一能把他和故乡系在一起的人。正如其名一般,她是如同散落田中的野稻一样的孤儿,父母死去时依然还嗷嗷待哺。她是从小就跟着回生长大的,如今快十三岁了。

      他们一路说说走走,越过里,朝着白雪覆盖的群山走去,登上一处小小的高地,就走到了基寮的墓地前。

      昔日的同僚和部下们为基寮立起了青石墓碑,加固了墓顶和坟丘,在原本光秃秃的墓两边的岩石地面上种上了松柏。那块无名的墓碑上,如今堂堂正正地写着“故戴国文州师将军基寮之墓”,但墓就是墓,再怎么豪华也一样显得凄清,总会长出荒草,落满白雪,大部分时候只有乌鸦与之为伴。

      回生从袋子里拿出了备好的酒和祭品,在墓前点上了香,朝墓碑拜了三拜,野稻也学着他的样子朝墓碑叩拜。

      ……主公离开他已经这么多年了。

      回生呆呆地注视着墓碑,心里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主公的模样已经渐渐在他回忆里变得有些模糊。那个浑身是血救下他父亲的军人,和躺在床榻上日益衰竭的病人,两张面孔混在一起,难以辨识。

      唯一能清晰回忆的,依然只是主公唱过的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回生自己也成为一个军人之后,才知道军队里这首歌的唱法和主公的唱法并不一样,——准确地说,每个人的调子都不太一样,但和主公唱过的调子全都显得差别巨大。他第一次用主公的调子唱这首歌时,还被人给耻笑了。

      耻笑他的人是焉辛,她是他以前的伍长,是个性格直率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女人。她说回生把这首歌唱得太奇怪了。回生争辩说主公以前就是这样唱的时候,焉辛哈哈大笑,说他主公肯定是搞错了什么。

      “按照这种唱法,这歌就不该叫战城南了。该叫思良臣才对。”

      “这本来不就是歌词里的意思吗?”

      “才不是呢。我们喜欢这首歌,是因为大家最终都会变成乌鸦吃的肉罢了。”

      回生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按照这种说法,就连基寮大人最后也是乌鸦吃掉的肉,他经历的所有磨难和病痛都没有一丝丝意义——比起主公的死,回生更不能接受这个。

      但是,焉辛却说这想法很蠢。“痛苦就是痛苦。为什么痛苦一定要有意义才行?非得给痛苦找个意义,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受的苦决不能是白白受苦吧?这不是在和上天讨价还价吗?既然我们没有做错什么,那我们受苦就一定得是为了什么——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大部分时候,我们就真的只是无计可施白白受苦罢了。”

      回生因为这样的话勃然大怒,差点跳起来和自己的伍长打架,好不容易才被同僚给劝了下来。

      回生无法认可焉辛。戴国幸存下来的人们,谁不曾吃过苦头,谁不曾遭受过折磨。所有的磨难一定都是有理由的——就好比戴国的磨难就是为了更好的将来,正是因为相信这一点,回生才会跟随着基寮的道路去参军的,豺狼虽然已经诛灭,但将来国家一定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天,基寮才把回生一直带在身边的吗?

      ——至少,在那时,回生依然是如此相信的。

      “回生哥哥……”野稻小心翼翼地在回生身边开口了。“今天里家里也会做饺子。你要不要来吃呢?”

      回生哼了一声。但与其说他不屑回答,还不如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野稻。

      “……里正他们,都说很想你呢。”

      野稻还在眼巴巴地看着回生,回生知道,野稻是多么期盼着他能够在老安再多留一阵子。他叹了口气。

      “我已经说过,我不回里了。晚饭也不用吃了。”

      “可是……”

      “我在路上吃过了,没关系。”

      野稻转了转眼珠。

      “这样吧。我把饺子拿过来。我们在这里吃吧。也陪基寮大人一起吃。”

      回生回头望着野稻。

      “不行吗?”野稻歪着头看着回生,“这样基寮大人也会开心的呀。”

      回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随即苦笑起来。以往,他一定会找个理由回绝野稻的吧,但是今天,他不忍心。

      ——毕竟,这也许是很长时间里他最后一次和她在一起了。

      “好吧。那就这样。你去拿吧。我等在这里。”

      “真的?回生哥哥,你不会趁机跑掉吧?”

      “真的,我不走。”

      野稻跳起来,朝村庄跑去了。

      回生注视了野稻的背影一阵子,然后又回过头,注视着基寮的墓碑。

      墓碑沉默着,回生也沉默着。

      ——早些年,他站在墓碑前,总是有很多事、很多事要告诉主公。

      台甫回来了。

      主上回来了。

      阿选被打倒了。

      自己也成了一名军人了。

      可是——如今,看着那冰冷的碑文,回生却觉得无话可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过了好一阵子,野稻挎着一个小篮子,连跑带跳地回来了。看见回生果然还站在那里,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她跑到回生身旁,打开了篮子,从里面取出了碗筷和热腾腾的饺子。

      “碗里还有饺子汤。里正说了,吃这个身上才会暖和起来。”她说着,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在墓碑前铺好了粗麻布。“坐这里吃吧。”

      回生接过了碗筷。热乎乎的饺子味道当然要比冷冰冰的干粮滋味好。仔细一咬,饺子里除了荠菜,还有些许肉的鲜美滋味。

      那么,老安终于吃得上肉了吗。

      但是,看着身旁野稻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知道这大概还是能在年节时享受的特别待遇。

      回生忍不住回头又看着墓碑。

      过去的自己,一定会产生“主公所受的苦难,一定是为了今日的自己,以及野稻这样的孩子能吃上饱饭”这样的想法。

      可是,这样的想法甫一产生,焉辛那冰冷的嘲笑就回响起来。

      ——你只是对白白受苦这个事实觉得不甘罢了。

      现在想起来,回生也觉得很奇妙。当初基寮刚刚到村中的时候,明明满身是伤,也并不显得意气消沉。他拼了命地帮助村民,救助回生的父亲,一直说着准备东山再起,那时候他即使非常辛苦也想要康复,只要稍微身体好一些就要爬起来练剑,结果搞得伤口又全部裂开。回生怕他身体支撑不住,他却和回生说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以前还遇到过更艰苦的事情,但是挺过去之后,想起来不觉得难过,只会觉得愉快。所以,要是这一关挺过去了,以后也会变得很愉快的。

      为了说明这一点,基寮还告诉回生一些军队里有趣的事情。他说,比起轻松的任务,有时候士兵们反而更喜欢要吃一点苦头、更艰难的任务,如果能完成挑战,士气会更加高涨,士兵们也会更加尊敬给自己苦头吃的上司。

      “这样想想,难道不是很奇妙吗?”基寮笑着对回生说,“虽然我们经常说,人都是好逸恶劳的,可是有时候我反而觉得,人特别喜欢给自己找点苦头吃。为了自己的目的,有时吃得苦头越多,反而会越发开心,觉得更有成就感,因此放着捷径和安逸不要,一定要给自己寻些麻烦事做。世上的生灵,没有听说如同人一样会这般自寻烦恼的。可是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人才成了万物之灵长吧?”

      回生认为基寮的说法完全没有错。陪伴、照看基寮很辛苦,拼命从村民那里(他自以为地)保护基寮很辛苦,翻山越岭跑去石林观报信也很辛苦——但是,这些痛苦的事情当时并没有让回生觉得无法忍受。因为他深深相信,越是艰苦,未来的报偿就会越丰厚——基寮会恢复健康,带着他一同上阵杀敌;基寮所受的冤屈,石林观一定会替他伸张。甚至不如说,越是苦痛越好,唯有这样,回生才能相信自己是拼过命的。

      ——人其实是喜爱艰辛的动物。

      饺子吃完了,碗筷被整齐地放进了篮子里。野稻收拾好了之后,就在回生身旁坐了下来,完全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回生叹了口气。

      “野稻,你回去吧。天快黑了,会很冷的。”

      野稻撅起了嘴,“那你不冷吗?”

      “我衣服厚,不打紧的。”

      “那我也不打紧。”

      “这怎么成,我是军人。”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要做军人,和你一样。”

      回生情不自禁回头看着野稻,野稻也带着倔强的神情看着他。

      这对话似曾相识——很久之前,回生自己也曾经在基寮面前这样说过吧。

      我也要和你一样,拿起刀剑,杀敌卫国。

      基寮只是苦笑着。

      “当兵很苦哦。”

      “我不怕苦。”——回生骄傲地回答着。“你不是说,人就是喜欢吃苦吗?”

      基寮脸上的苦笑扩大了。

      “——但是,那只是存在于自己还有选择的前提之下呀。”

      他轻声这样说着。

      “如果没有选择,那就只是受苦罢了。”

      ……后来回生才听说,焉辛过去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准确地说,是差一点有过。她和丈夫通过祈祷在里木上结了果,可是这时候村庄却被妖魔侵扰了,逃出去之后,那地方的道路又因为土匪作乱和阿选军队的讨伐而封闭起来,等到隔了一年,好不容易想方设法回到村子里一看,里木早已经枯萎了。还没诞生的孩子早就死在了树下,枯萎的卵果里还存留着小小的骸骨。

      ——这孩子还没有诞生,没做任何事就夭折了。他受的苦又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就像是为了受尽磨难而来到这世界上一样。

      因为怎么想都得不出答案,焉辛就这样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回生晋升为两司马之后,焉辛还是一个伍长,毕竟她那个脾气,没有多少人会喜欢。后来更是听说她因为和其他人发生争执,被从军队里开除了。

      争执的原因是有人提出来说,军中不应该再唱战城南这样的歌了。这样的歌,“太颓丧”。

      这个人还说,戴国人民所受的苦难,一定是上天所给予戴国的试炼。唯有挺过这试炼,戴国才能成为富强的国家。戴国如今做到了,应该自豪才对,那就更不该继续唱战城南这样的歌了。

      可是,这样的话却惹恼了焉辛,她朝那人扑过去,不由分说便开始殴打他。

      回生知道她的愤怒为何而来。

      枯萎的卵果中残留的小小骸骨,成百上千这样的小小的骸骨,难道就只是你口中所谓的“试炼”吗?

      就是因为讨厌这样的事,所以焉辛才那么反对“所有痛苦都是有意义的”这种说法吧?

      回生不知道后来焉辛去了哪里,但是他知道,她的话在自己心中种下了种子。

      “回生哥哥……”

      不知何时,野稻已经靠在了回生的胳膊上。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害怕他就这样一走了之。

      “什么?”

      “再唱唱吧。\"野稻抬起头来说,“战城南那首歌。我好久没听哥哥你唱过啦。”

      “那歌不吉利。”

      “可是,军队里的人都在唱啊。而且前一天来上坟的人也唱过。”

      那是自然的,来给基寮上坟的部下、同僚们,很多人都会唱这首歌。但是……

      “你不是说,来上坟的并不是士兵吗?”

      “嗯,不是。是两个神农。”

      “神农也唱这歌?”

      “对。其中一个人唱了。而且一开始我没听出来。他唱的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倒是很像哥哥你唱的。”

      回生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野稻。

      “真的?”

      基寮死去的时候,野稻还很小。她没有听过基寮的歌,但回生时常把从基寮那里学来的战城南唱给她听。

      老安的人都说这太奇怪了,太不吉利了。一个小孩子把这么晦气的歌唱给另一个小孩子听。但是野稻却喜欢得不得了,经常缠着回生给她唱,她自己也跟着唱。不过,回生离开去当兵后,野稻好像慢慢把这首歌给忘掉了,大概是因为来给基寮上坟的人也好、路过的士兵也好,唱的都是另一个调子的战城南。

      ——也就是说,这个世上,除了回生之外,还有人记得基寮那调子奇怪的战城南吗?

      “那个人是从哪儿来的,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前一天想着,哥哥你快要回来给基寮大人扫墓了,就想跑过来先拔拔杂草、打扫一下积雪。可是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那儿了,那两个神农站在墓前,其中有个人就在唱歌。我没敢过去问他们哪里来的。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走了。”野稻说着,脸红了,好像为自己的胆怯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我还记得他唱的歌。哥哥,你再唱一遍吧,我一准能认出来。”

      野稻眼中充满了恳求之色,回生无法拒绝她。毕竟——他心知肚明,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给她唱歌了。

      回生低唱了起来。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稻跟着唱了起来。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那个神农也许是退伍的老兵吧。

      或许他以前也和基寮认识吧。

      回生闭上了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回生其实已经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愤怒,为什么会一门心思地认定,是胆怯而卑劣的村民们合谋在食物里下毒害死了主公,无论茂休怎么和他解释,他都拒绝相信。

      他拒绝相信,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主公的死没有任何意义。

      主公的死,和他身前受的一切折磨,还有父亲的死,自己的艰辛,所有人的艰辛,这一切绝不能是毫无缘由的。

      因此,他宁愿相信主公是被人害死的——而要是他不死,他受的磨难一定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涅槃重生,为了让他能够带着回生一起走上疆场。

      ……尽管事实就摆在眼前。

      基寮最后躺在病榻上无法起身时,他是不是还能把自己的苦痛转化为某种期待,从中获得满足呢。

      他看着自己竭尽全力救助的村民还是在寒冬和妖魔的袭击中死去。

      他看着自己拼命救下来的回生的父亲还是挣扎着逝去。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去寻找同伴,帮助主上夺回鸿基。

      他受的苦没有意义——就只是苦而已。

      他就要死了,在死前,他已经无能为力,已经死心了。他只能留下那样含恨的遗言。

      “至少,把台甫……”

      可是,麒麟不也是人民的化身吗?

      人民受的苦也没有意义——就只是苦而已。

      主公的死,就只是为了让他能够被当作是主上的替身,让前来寻找的骁宗部下们绝望,放弃继续搜寻他的念头。

      他的死的价值仅止于此。

      随着年岁渐大,回生也开始慢慢知道、并且能够理解和体会当初茂休这些他所看不上的“大人”们的想法。他甚至开始明白,如果主公还活着,说不定会赞同他们的做法。

      但越是这样想,回生反而越觉得难以接受。

      因为这太残酷了。

      所以,他开始说服自己,基寮的死,一定是为了不让其他人死去。

      一定是为了让他和野稻这样的孩子能活下去,坐在他的墓碑前,心满意足的分享饺子。

      可是……

      焉辛的话越来越频繁地在他心中回响起来。

      ——你只是在讨价还价罢了。

      ——你只是不能接受他平白死去的事实罢了。

      ——你只是不甘心罢了。

      说白了,自己和几年前那个一心相信主公是被人害死的满心怨愤的孩子,并没有任何差别。

      “回生哥哥……”

      听到野稻有些惶然的声音,回生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泪水在脸上的感觉是那么地冰冷。

      离开主公的坟墓的时候,回生曾经对自己下过命令,以后再怎么也不许哭了,不管多么痛苦也不行。

      那时候他依然是认为忍受痛苦是一种值得骄傲的事情。

      是的,主上回来了,台甫也回来了,要是基寮泉下有知,一定会倍感欣慰。可是,不管是基寮生前遭受的折磨,还是回生忍住的眼泪,对此都毫无贡献。

      基寮死了。

      不管回生再怎么试图说服自己,基寮的死,并不能让其他人——哪怕一个人不会死去。

      他受的苦,不会让其他人受的苦减少半分。

      回生的父亲的死也是如此。

      所有戴国的人民所受的苦也是如此。

      即便问上成百上千遍“为什么”“为何是我”,这也不会有任何答案。

      基寮的绝望,不能转化为幸存下来的人们的希望。

      相信自己的苦难一定是有缘由、有意义的,已经是人们最后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不这样想、这不这么安慰自己,这份痛苦、这份不公要怎么才能让人忍受得了。

      ——既然如此,人们凭什么不能嚎啕……

      回生赶紧抬起袖子来擦擦脸,他抬头看,月亮就要从山边升起来了。

      他站了起来。

      野稻也站了起来,茫然地看着回生。

      “哥哥……“

      “我要走了。”

      野稻拉住了回生的袖子。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样。

      “哥哥,你明年还会回来吗?”

      回生低头看着野稻,女孩的眼睛里有层朦胧的水汽。

      ——本来,回生早就打算过一去不归。系住他的,究竟是主公的孤坟,还是野稻期盼的眼神,他并不清楚。为了明白这一点,他这次才回来,和野稻、也和主公做最后的道别。
      他无法对野稻撒谎——他不能再回来了。一再地从死者身上寻求意义,要求他们给予意义支撑自己,那是不道德的、是对死者不公正的。

      可是,就像是昔日自己在基寮身上寻求着意义一样,如今野稻也在从他身上寻求着意义。回生根本说不出来这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他现在终于可以理解,当初基寮接过自己细心磨好的刀时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我……”

      回生蹲了下来,握住了野稻的手。

      “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话一出口,眼泪就从野稻眼睛里滚落了下来。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知道回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生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真正理解和面对基寮的死。

      在此之前,他无法再回故乡了。

      回生跃上了马背。

      在他背后,他听见野稻在哭泣着。哭着哭着,她又开始大声唱起歌来。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曲调在哭声中扭曲了。她放开了嗓门,越唱越不像基寮那曲调优美的歌谣,越唱越像是其他士兵们会唱的那粗野的、放浪的、不成调的歌。

      那些来看望基寮的人们所唱的歌。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你们能不能闭嘴,唱的难听死啦!”

      基寮听着顶头上司英章大声发出的抱怨,忍不住露出了苦笑。他放下了酒碗,从篝火旁边烂醉如泥的士兵当中走了过去。有些人还正在抱在一起,大声地唱着《战城南》——歪曲八扭的调子别说有多刺耳了。可是唱一段,大家就笑一段,气氛颇为热烈。英章表面上不高兴,可是其实还是颇得其乐的吧?

      基寮朝着自己的营帐走了一半,猛然停住了脚步。有人坐在路旁的岩石上,嘴里也哼唱着歌曲。仔细一听,也是战城南,但是调子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基寮还蛮喜欢这个奇怪的调子的。

      他忍不住朝着那人多走了几步,想要问问那是从哪儿学来的,突然就看到一头野兽从阴影中猛地站了起来,朝自己露出了威胁的獠牙。基寮吓了一跳,随即才发现那是雪白的驺虞。再一抬头,坐在岩石上独自唱着战城南的,不是骁宗还能是谁。

      基寮急忙朝着骁宗鞠身。“骁宗大人,是您啊。”

      骁宗笑了起来。“是基寮吗?不喝酒了吗?”

      “喝够啦。”基寮抬起头来看着白发红眼的主公,“骁宗大人唱的是《战城南》吗?”

      “唱得很差劲吧。”骁宗说,不过基寮看得出来骁宗兴致很高,多半也喝了不少。

      “没有那回事。只是觉得骁宗大人的调子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啊。”

      骁宗笑了起来。“这是我在黄海的时候和黄朱们学到的。”

      基寮睁大了眼睛。“这是黄朱的歌?”

      “不,这首歌本来就是从昆仑传来的。但是,这歌以前被禁止唱过。后来再唱起来的时候,调子就变了。大概是因为人们忘记了从前的曲调,又重新编过了吧。黄朱说他们也是从山客那里学来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这歌本来的样子呢?听得多了,也就会唱了。”

      基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为什么会被禁止唱呢?”

      骁宗笑了起来。“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因为不吉利,所以才不许唱的吧。但是,这是事实啊。”

      “事实……”基寮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谓叹。他明白骁宗的意思。

      这首歌唱的是毫无意义的死亡。没有豪情,没有壮志,没有歌颂,只是自嘲着自己毫无意义的痛苦和死亡的人们的歌。

      有些人听了肯定不会高兴。

      \"……说到底,人是能受苦的,但决不能接受平白地受苦。唱着战城南的士兵们,自嘲自己的牺牲会毫无意义的士兵们,内心里不也一样渴望自己是被思念的良臣吗?“

      “基寮是这样以为的吗?”

      “骁宗大人不觉得吗?”

      骁宗笑了笑。

      “是啊——如果只是普通人这样想,那还没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啊。可是黄朱那儿还有一个版本的战城南,你知道吗?同样是山客留下的,不过只留下了词句,没有歌曲。\'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这和我们的歌意思差不多吧。”

      “对。告诉所有人今日遭受的苦难,一定是为了明天更加美好——只有这样才能安抚心中充满了不甘的人民,但这根本改变不了人们在平白受难的事实。

      “——原来如此。”基寮点了点头。

      “人们被强加的痛苦,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强行为这种痛苦赋予意义,好让被牺牲者变为崇高的奉献者,将受难者奉为自愿的英雄。——这是歇斯底里的伪善。我们既然是军人,更应该牢记这一点才对。”

      基寮笑了起来。

      “那么,恕属下不情之请——骁宗大人,您能继续唱下去吗?我想学着唱一下。”他这样说。

      骁宗吃了一惊,霸气转眼就消失了。他看着基寮。“你要学?”

      “对啊。”基寮笑着说,“这样好的曲调,我想把这歌传下去。——将来,要是又有人不许人们唱这首歌、记得这歌了,换成原来的曲调,说不定还能唱下去呢。”

      “我唱得可不好。”

      “没关系,属下通音律,倒是可以给润色一下。”

      骁宗笑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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