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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待何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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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无日忘之。”
——《诗经·小雅·隰桑》
一
有一沓泛了黄的信纸,被压在那个陈旧的檀木箱下,无人问津,没有任何被翻阅过的痕迹。
令仪把它从箱子底下抽出来,在空中晃了几下,抖落掉大半的灰尘——
裴澍亲启。
二
那天,他一袭青衫出现在我的听竹苑里。然后,起风了,我看到叶子黄了,绿了,落了他满肩。他转过身来,就瞧见我了——我是一个双腿不便的废人。
以至于后来每回见他我就觉得自己低他一等。不过,好在裴澍这人是真的顶顶儿好。
爹召我去前厅,前来传话的仆从也不告诉我缘由,只说是个好事儿。
“升儿。”我一进门就听到爹在唤我。
“裴夫子,这是犬子林升。”爹笑起来的时候两颊一颠一颠的,爹说他这模样会失了威信,所以平时爹总喜欢板着个面孔,今天倒是不注意形象起来了。
我抬眼,青色的身影撞进眼帘——是那个莫名出现在我院里的男人。我看到他轻轻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好生无趣。
“升儿,这是裴夫子,裴澍。日后你的课业由他来教导。”爹为我能有个夫子教导感到格外的高兴。
我乖乖应和着,却偷偷分出一点余光来看他,不过夫子长得可真俊,像那话本里边儿的好郎君。
“林升。”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却让人感到安定。
“是。”我见他微微颔首,然后就没有后文了。
这就是我和裴澍,裴夫子的第一次见面。
那么,裴夫子......日后,我就麻烦你了。
三
“你先前......罢了,先学《诗经》吧。”裴澍的目光从在我腿上扫过,面色不改。
我因双腿不便,幼时丧母,爹自然把我宝贝得紧,便不让我去学堂遭罪了。但休学在家,我的课业一项都没落下,只不过是学得好不好的问题罢。
“裴夫子贵庚?看着挺年轻的。”我扯开话题。
眼前人看着不过弱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不过双十。”
“裴夫子考中进士了?”
“未曾。”他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夫子进士不及,何德何能......”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自视甚高的样子,便总想激他,气恼也好,捧腹也罢。
“虽进士不及,但教导少爷,足矣。”还是神色淡淡。
我被噎得无话可答。
然后一本《诗经》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先看,看不懂问。”我伸手去接,指间刚刚触及书面,他就松开册子,缩回了手。
恍惚间的那一眼,白皙且骨节分明却又温润得像他这人一样。
随后他就在我边上坐下来了,手里还捧着本书。我随意地翻着《诗经》,却偷偷注意着身侧的动静。
“看我作甚。”
“没看夫子。”我红着脸,不承认。
“嗯。”
这人怪冷淡的呵。
以后绝对讨不到媳妇。
四
“我不想学了。夫子,咱出去转转吧。”我闷在屋里头苦学了一个多月,实在是待不住了。
裴澍总算拿正眼瞧我了,思索片刻后才出声:“也罢,歇会儿吧。”
当晚,爹就问我功课如何,先生批不批假。
“先生只说让我歇会,并未......”我讪讪道。
之后爹就去同裴澍商量去了,在我屋里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走了,急急忙忙的。
“月儿,你说爹在打算着什么?”月儿是我身边的侍女,照顾我生活起居。
“月儿不敢妄自揣测老爷的意思。”
看着这丫头一脸惶恐样儿,我不免觉得好笑:“怕什么,爹又不知道。”
“可能是要带少爷出去玩吧。”得了我的保证后,月儿歪着脑袋认真地想着。
“或许吧。”我看向窗外,灯火通明。
自爹那番到访后已过去了一宿。
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这是清晨听竹苑里的景致。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无日忘之。”我正翻阅着《诗经》,轻声诵读。蓦地,被月儿冒冒失失的声音打扰:“少爷!老爷要带您去县郊小住一段时日,那儿可好玩了!”
将书合上,一抬头就看到月儿那张放大了的俏脸。“县郊有什么好玩的?”我轻笑着,颇有几分捉弄她的意味,“携卿同去,卿可愿?”
月儿的两颊飞上两抹红霞,然后慌慌忙忙地跑开了,小女儿的心思最易懂。
“不知裴夫子......”我摇了摇头,最近有些患得患失了,“约莫是不会去的。”月儿离去的背影逐渐模糊。
五
到了出府的日子,月儿搀着我,扶我上了马车,车厢里除了爹以外还有一个令我我意想不到的人——裴澍。
“升儿,裴夫子担心你课业落下,便随我们一同前去,想着也不过就是多副碗筷,爹就替你应下了。”自从裴澍的到来后,爹就总爱笑,每次笑的都毫无形象,没了往日的地主威严。
我含笑,礼貌地问候:“夫子有心了。”裴澍一直冷着个脸,也不知是针对谁。
从林府到县郊,马儿要走一天,在颠簸之中我们已经走完了半程。
“咳,升儿,你觉得爹能把县郊那块地盘下来吗?”爹此去县郊为的是那块温泉村,听爹说,那是块宝地。
“升儿对此道涉猎甚少,不知。”但我还是笑道,“愿爹如愿以偿。”
余光里的裴澍,阂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像天上的月亮,可望不可求。
阳光透过珠帘,在他的面庞上映出五彩的颜色来。我的心微微一滞。
目光随之向下,他紧抿着的薄唇,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既然我阻挡不了某些情愫的滋生,不如任其发展。
裴澍,我们来日方长。
六
令仪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无意间闯入的一处荒废旧宅,却让她不经意间发现了上一辈人的莫多纠葛。
七
裴澍教导我已有两年之久,可至今尚未成亲。想来,我也成童了,照爹的话来讲,我也到了准备讨媳妇的年纪了。
“夫子打算何时成亲?”和裴澍朝夕相处的这两年下来,我们亲近了不少,以至于我的言语放肆了不少。
我拽着裴澍的袖子,以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取得功名。”我看见裴澍的嘴角微微上扬,神色柔和。
“那升儿祝愿夫子得偿所愿。”我也笑了。
这两年来,裴澍的笑容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沐春风。
“月儿。”我坐在轮椅上无所事事,满脑子想的便都是裴澍——还有他的笑容,“你有心悦之人吗?”
“啊?”当我看向小姑娘的那一刻,她的脸蛋儿刷得一下就红了,“我我我......”她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月儿,我这辈子估摸着是不会再心动了。”
“我的心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他。”我自言自语,盯着某处出神。
我想好了,待何时他得了功名,我便以身相许。想到此处,我无声地笑了笑,视线向周围扫去,月儿早已不见身影。
“裴澍,怎么办?我已经药石无医了……”
我不求你许我一生富贵,我只愿你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我终究是忘了,他心里是否有我。
八
“他要走了?”我有些怅然。
“是啊,裴夫子要去准备科举考试了。”爹有些惋惜这么个好夫子不再教导自己的儿子,不过却也为裴澍感到高兴,“哎,他也是挺苦的。”
“升儿怕是不知道吧,两年前裴夫子中了进士。”爹顿了顿,又缓缓出声,“后来,他的功名被某个小有势力的权贵给窃走了。”
音止,我又听到了窗外的风啸。
抬首,远望着阴霾的天空,雨要来了。不一会儿就听到雨珠击打牛棚草垛的声音。
我忽然记起来当年那日,他的眼里似乎有落寞的神情。
一句未曾,包含多少的心酸。
到了分别的那天,我换上笑颜,让月儿往我面上抹了点粉,这下任谁也看不出我的伤痛。只是我的眼皮还是火辣辣得疼。
“夫子,保重。”我在林府门前,望着裴澍的背影,轻声向裴澍道别。
他似乎感受到了,回首,展颜一笑。这是我认识他后第二回见他笑。
别了。
我爱的人。
我等你功成名就。
九
裴澍离开后的这两年我的生活无趣的很,爹也不要求我学这学那,他说以林府的底子足以保我衣食无忧,我自然乐得清闲。每日逗逗鸟,听听曲儿,这一天也就迷迷糊糊地过完了。
两年时光,没有什么还是一成不变的。譬如,月儿被我放离了府成亲去了,而爹得了中风,可我还是两年前的那个我,对他的爱一成不变甚至愈发深厚。
今日,我的贴身小厮推着我来到茶馆听说书,馆内热热闹闹,与我的听竹苑毫不相同,我总觉得我的听竹苑少了点生气。
“嘿!大伙儿可知?咱县里的裴家大儿进京赶考中了状元!”那人拍桌,瓷碟里的酒撒出半碗来,“前几日沈府刚放出消息来,沈府将与裴家结为二姓之好!”他讲得唾星飞溅。
“咳,嫁的是沈三小姐吧。这对才子佳人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不登对!”
众人附和着,拍手叫好。
“少爷,这儿太闹了。”小厮一向不喜这些粗人,“咱可以把这说书人请到府里来!”
“回吧。”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无日忘之。
这就是我的真实写照。
十
沈府来了帖子,以裴澍的名义邀我去做客他们的大婚,当个见证人。我如约而至。这天,阳光明媚,宜嫁娶。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今天的他,红袍加身,身前还别了朵大红花,喜洋洋的,怪好看的。只不过,新娘不是我,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一年后,裴澍连孩子都有了,是个女娃,我前去观礼,领了两个喜蛋回来,一个给我,还有一个给爹,都沾沾喜气。
也是这天,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沈三小姐,是个可人儿,姿色上佳,与裴澍郎才女貌。
“夫子。”我望向裴澍,“恭喜。”
裴澍弯弯嘴,偏头望向女娃娃,我感受到从他眼中倾泻出来的柔意。
“还未给孩子起名吧,不如,唤做‘令仪’?”我对上裴澍的目光,坦坦荡荡。
“甚好,继母亲花容月貌之色,承父亲腹有诗书之气质,兼备德荣之内涵!公子好才情!”沈府老爷不知不觉走近了我们身边,笑容满面地拍拍我的肩,又转头望向裴澍,“阿澍有何异议?”裴澍自然是无异议的。因此,小小姐的名字这么敲定下来了。
裴家有女,名令仪。
十一
信纸从令仪的手中滑落,她却置若罔闻,任其散落,反而撬开了那个陈旧的檀木箱子,那是一本《诗经》。
有一页被折起了一角,她把纸铺平来,那一页是《隰桑》。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无日忘之。
尾声
当年那日,我问你打算几时成亲,你笑着告诉我待你取得功名后。印象里,那时的我似乎也回以一笑。
若是早早的得知今日光景,我仍旧会希望你如愿以偿。
其实这些我早该料到的。
待何时,吾命休矣。
愿得来生,与君结二姓之好。
——林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