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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那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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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7月。
长沛一场暴雨,降落老火车站藏污纳垢的后街。
那是他被债主逼得最紧的时候,需要打三份工来还钱。上午、下午在辅导班讲课,中午饭点在老区奔波送外卖,晚上则去给初升高的小孩儿当家教。
但后来,他家教的对象——高中语文老师易小茜的女儿易迟迟,要随她妈移居裴也。易老师新找的老公是裴也大学的教授,听说家庭条件很是优渥,易迟迟能在裴也得到更好的教育、找到更好的家教。
易迟迟,不,应该叫薛速速了。她是他的学妹,单纯有余,智商不足,临走前跟他表了白,说她一直很喜欢他,一点儿都不介意异地恋,特别想跟他在一起。
他笑,说你先想想学习吧,你这次暑假考试,数学才得了15分。
薛速速天生乐观,说自己长得好看,以后可以去当明星;好像确实也有点喜欢他,所以还惦记着他很缺钱。跟他承诺说,等到了裴也她会在新爸面前好好表现,从新爸那里赚到零花钱后就打给他,给他改善生活。
他继续笑,双手随意地揣进口袋,却发现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昨天送外卖时,浓妆艳抹的KTV小姐塞他兜里的小卡片。
那小姐冲他挤眼,说自己是13号,估计是看出他穷,所以补充说他来的话不收钱。
薛速速还在可怜他:“唉,没了家教工作,你可怎么赚大学的学费?”
他拨棱着小卡片的边缘,扫了几眼背面的字,递给薛速速:“别担心,我在这里找到了新工作。”
薛速速看过后惊喜不已:“我去!学长你一上来就是经理吗!提成过万呢,这是个好工作啊!”
“对,”他敷衍着,接过路边炸串的摊主递过来的塑料袋,放进车筐,跨上电动车,临走前提醒了薛速速一句,“下次别搞这种当街拦电动车的举动了,要不是这车刹车还行,你今天得被撞骨折,还怎么去裴也大城市开启新生活?”
小卡片给他了一些新思路。
下午结束辅导班的活儿,把电动车还给同事,他便步行到火车站后街的KTV。因为长得还行,所以面试成功,当上了这儿的服务生。
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顺便把你腿夹断。
所以,倒霉催的,他上班第二天,包厢门还没记熟,就遇到想包他的有钱大姐。
因为拒绝了大姐陪/睡的要求,他引来一场围殴。
虽然是多对一,但因为经历过很多次这种场面,积累了很多实用的经验,所以他很是知道怎么应付那种无赖——只要你装作比这些人更残暴,更疯批,更不拿坐牢和死活当回事,那你就能所向无敌。
于是,他拎着两个酒瓶,直接照着对手的腿骨砸碎,以锋利的断面当刀子,划伤了很多揍他的人脖子——刚才这些人也扇过他的脖子。
他有时候,就是比较记仇。
不过装就是装,内心害怕得一批,甚至怕到手抖。
怕死,也怕把别人搞死。
怕事情闹大了,没办法去上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
怕坐牢之后没办法继续赚钱,怕债主来收钱的时候,萧明杰因为掏不出那些数目,十根手指都菜刀砍断,被扔到黑毛疯狗的嘴边。
你看。
真正的穷人,是不配拥有放弃一切的勇气、随时发疯的资格和藐视法律的霸道的。毕竟,他顾虑着的事情多到离谱。而给他善后的人,一个也无。
于是在双方短暂的停战中,他只能瞅准时机,放弃纠缠,从地上滚起来,转身就跑。
那时候,他心肠一热,脑子一抽,顺带着从对面豪华包厢拎出个处境跟他差不多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垂至脚踝的白裙子,一看就不方便跑,他无奈了半秒后,啐出一口血,果断抱着她跑,一直跑出三条街才停下来。
撑着膝盖暂时休息,低头时却看到,他手臂上的血把人小姑娘的白裙子染脏了,看样子很难洗掉。
大多数小孩儿遇到这种场面应该都会哭。但她镇定如常,不但没哭,甚至没拿这些当回事。
还有功夫关心他,从书包里抽出两张消毒湿巾,撕开包装后递过来:“你胳膊上有血,嘴上也有。先消消毒。”
见他依旧警惕,嗓音里浮出超越年龄的淡漠:“你在害怕?他们不会追过来了。我听到玲姐喊着让那群红毛送她去什么什么美容院,她眼皮里埋的线断了。”
他这才放松,踩着虚浮的步子,走进绿化带,把在胃里晃荡的啤酒全部吐出来。透地的雨,腐烂的木植,黄绿色胃液,脏乱东西、刺鼻味道掺和在一起,恶心得让他胃痉挛。
缓了好久后才走出来,背靠着步行道上玉兰树喘息,垂着胳膊缓解整个麻掉的手臂——这姑娘看着瘦,但真不算轻。
侧过脸瞥了瞥她,发现她还站在他跟前,顶着一副天塌地陷与我无关的表情。
他不受控制冒出来一阵邪火,垂眸凛声讯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围着你的那群男人要干嘛?”
似是没料到他变脸,愣了会儿后,她细长的睫毛开始扑闪:“陶白,18岁,那群人陪我……要我陪他们唱歌。”
萧时光审视着面前还不到一米五的人,忍不住冷笑:“真行,还18岁。以为我没见过18岁的女生?”
小姑娘从裙侧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过来:“你看身份证号,真的18岁呢。”
从初三就开始打工赚钱的萧时光,怎么会不懂这么简单的套路。
拇指指腹摩挲过锋利的卡片边缘,往卡面上一搓,字迹上的油墨就晕开一块。
他笑得更凉了一些:“假证?刚办的?”
小姑娘终于放弃。
仰头看他的时候,眼里的淡漠寂冷一扫而空,变得像暴雨过后天上的星星,清澈璀璨还带着灼灼真诚:“我遇到了一些困难,只能这样做。”
“未成年人有困难就去找警察。”他怼道,把假证送还她手里,准备带她去车站派出所报案。
却在看到她失落小表情的一刻,再次冒出同情心,于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为什么到KTV工作,很缺钱?”
小姑娘轻轻摇头:“缺住的地方,缺一个给我做饭的人。我妈她……”睫毛又开始扑闪,“她和我爸离婚了,我爸要把新夫人接回家,以后那个家里就容不下我了。”
后半夜的街道空荡寂静,暴雨过后的潮湿空气,与后背汗水腻在一起,堵塞着所有毛孔,让人觉得压迫,觉得密不透风。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说着,家庭环境的变故,以及未来不太好的可能。
他真的,犹豫了特别久。
最后还是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今晚喝酒赚来的五百块钱。单手扶着树,勉强弯腰,把钱推进她裙侧的小兜。
“你太小了,别做这些,以后会后悔,”他自己的生活还是一团糟乱,哪还有精力去管别人的事,于是只能给点儿甜头打发她走,“前面有个宾馆,住一晚就坐车回家。你后妈要是容不下你,你就聪明点儿,多告状,多报警。”
小姑娘愣了愣,拦住准备离开的他,从另一侧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塞到他手里:“我不缺钱啊。”
在他惊怔的空档,再次撕开消毒纸巾,帮他擦去唇上的血。眼睛很亮地问他:“你会做饭吗?我能住你家吗?等……等开学我就走。”
他没说话,默默地注视手里的一千块钱。
小姑娘却来劲儿了,拉开书包拉链,毫不避讳地把里面好几沓粉红现金给他看:“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说这话的时候,神态雀跃还带着殷勤,在他懵怔之时,向他热情靠近。
像有小星星从天穹奔袭而下,带着缤纷辉光,带着绮丽色彩,刹那之间,撞他满怀。
只是……他又低头看了眼书包里的东西。
一时间分辨不清,这辉光和色彩到底是来自于面前的人,还是来自她的现金。
他真的太缺钱了,也因为缺钱而对钱变得格外敏感。敏感到打眼一看,就知道包里的数额够让他平静安稳地,度过这个暑假。
债主不会在他家门前喷油漆,不会对萧明杰推搡辱骂、拳打脚踢。他也不必代替萧明杰低声下气、求债主宽限几日,萧明杰的手指不会再被疯狗的利齿碾碎嚼进肚子里的——那种平静。
但他同时又觉得很慌。因为完全不清楚,这女孩儿到底用什么代价,换回来了这么多钱。
已经够乱了,偏偏见她蹲下,从满登登的现金中,翻出钱夹,开心地补充着她还有银行卡——
她沉浸在这样的介绍中,所以不知道自己裙子后面洇开的一团血,已经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大概和成长环境有关。
看到这团血渍的第一瞬间,他首先想到的是KTV里明码标价的有偿服务,是围堵在她身旁的十几个西装革履却面黄体虚的成年男人。
于是,很灰暗、很悲观的猜测,以狞恶的姿态,从脑海里挣扎出来。
他感到深深的绝望。
在这深夜的街道,为这陌生的姑娘。
缓了好久后,强迫自己正视这个现实。脱下马甲套她身上,遮住她衣服后面的所有血迹。
第一次用温柔的、带着哄的语气,跟她好好说话:“把书包拉上。先……先跟我去医院检查,然后……”
去报案。
他的思路很清晰:一个女生如果遇到了这种伤害,第一时间要做的,是检查身体,保留证据,然后抓紧时间治疗,生理上心理上都需要。其余的,交给专业的人去处理。
“为什么?”小姑娘傻了,“不去不行?”
“必须要去。”他不容置疑。
在最近的市中心医院急诊挂号处,看到了她真实的身份证。
陶白。女,汉。199x年6月1日。裴也市雨宁区梧桐大道18号。
比他小5岁,现在才13。
那女孩儿完全不为自己的遭遇难受,顶着细长柔软的睫毛,睁着澄净明亮的眼睛,跟他解释那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我爸是教……是教师,我4岁他就逼我去上一年级。所以虽然我年龄小,但现在已经初中毕业,开学就上高一了。”
“嗯,”他附和地点头,“待会儿进诊室,别害怕。是女医生,她跟我保证,会轻的。”
“我本来就不害怕呀。”
他把身份证送回小姑娘手里,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喉间却莫名变哽:“我在这里等你,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