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暮》小鲜花饼

3、第 3 章

　　上元节这天，老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大早儿就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醒了。再是乱世纷争世事流离，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人还是会守着传统的仪式，在心中存上几分来年诸事顺遂家和事兴的念想。
　　方随这天也是难得的早起，刚洗漱过就见郭思源从门上进来，“慧姐刚遣人送来的消息，马仲的事儿都妥了，没有差池，你放心吧。”
　　马仲，也算是这北城一带的老恶霸了，宣统年间便趁着世道大乱，聚集了一批流氓混混打家劫舍欺行霸市，杀人放火的勾当属实是没少做，然而前几年却又不知怎的搭上了北洋新军的线，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驻防京城的步兵营长。
　　方随在北京几年可没少听过关于马仲的传说，前阵子在北城给人算命时候更是频繁听闻其人的斑斑劣迹，抢占民宅、欺凌妇孺，害得十数家家破人亡，自己却是养老十一房姨太太生活奢靡得很。因而方随此番探问胡绍鸿的计划，便决定从马仲入手。
　　也正因此，听到郭思源这么说，方随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放下。他从屋里拿出那天胡夫人给的请柬，穿上件有几分整肃的西装再带上个鸭舌帽，端方的书生气便压住了平时里的率意，方随道：
　　“万事俱备，就该贫道出场了。”
　　“你还真贫道上瘾儿了啊！”郭思源拍了他一下，又抬头问道：
　　“子玄，这么做不会太危险吗？”
　　方随的脸色也马上变得整肃起来，沉默良久才回道：
　　“不知道。——不过，我早就不能回头了。”
　　“子玄——”
　　“我知道这对于从前的我来说有多过激。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便再也找不到机会……你也知道现在胡绍鸿每日防着外人何其小心——”方随终归是没有再说下去。
　　郭思源走过来轻轻搭上方随的肩膀，“但是子玄的原则，从来都没有变过的，对吧！”
　　方随轻轻叹了口气，又浮上一抹笑意，摆摆手道：“走啦！我还得再看看胡府附近的情况。好在有了前些日子的勘查，我心里也基本有数了。”
　　“一定小心。”郭思源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轻声说道。

　　等方随费劲儿地避着人潮绕了几圈，终于定下心来缓步走到胡府门口时候，时间也将近午时了。递上请柬进了胡府，方随马上便看到了立在正房前招呼客人们的胡邵鸿。
　　方随压了压自己的帽檐，低下头快步地随着跟在一群客人身后进了正房。胡府的正房可不算小，几桌精致的山珍菜肴已经摆好。正在屋里忙活着的胡夫人看到方随，便也快步走来，惊道：
　　“道长这幅打扮，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常来我们家里的学生倒有些相像了。——啊对了，符纸已经全按着道长您的要求贴好了，蜡烛也点上了”，说着又带方随往边上走了走，向后一指，压低了声音说，“从这里走过去便到后院，道长一会儿酒足饭饱了，便可以从这里去倒后院做法，到时候还请道长别闹出太大动静才好。客人们估计要待一两个时辰，道长时间应该足够吧？”
　　“足够足够，有劳夫人了。那我再四处看看，免得一会儿生疏了。”方随恭谨地笑笑。
　　“好，我还得招待客人，道长自便吧”，胡夫人略一欠身，便往门口胡邵鸿的方向走去。

　　方随借着这个时候，便往房子角落的符纸蜡烛看去。这时候突然一抹青紫色的身影跃入眼帘，方随抬眼一笑，“秦小姐，又见面了。”
　　“叫我若潇便好”，此时的秦弦也与那日颇显不同，精致的盘发，淡雅的礼服裙外裹着厚实的大衣，帽子上垂下的网纱半遮眉眼，青涩的气息褪去了不少，容貌也还是那般清丽，“话说方先生今天的打扮这么斯文，倒还真有点帅气呢！”
　　方随老脸一红，把她拉到一边，问道：
　　“胡邵鸿行事小心，肯定是不会让学生混进来的——”
　　“所以我今天，也不像学生吧！放心，我在学校从没这么穿过，又化了特浓的妆，胡邵鸿他认不出来的！”秦弦自信满满。
　　“嗯我知道，方随只是想问，秦小姐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呀？”方随心中却还是有些不能放心。
　　秦弦也并未隐瞒，伸手指指正在另一边高谈阔论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位，便是晋商会在京城的一个代表，我拜托他带我来的。”
　　难怪在北华街那天她是从安泰票号出来的！再看这位秦小姐形容举止，想来便是哪位晋商富户家的千金在京城读书了吧。方随正在整理着思绪，就见到门口一阵骚动，不由得勾起嘴角，“呦，大人物来了啊。”
　　秦弦点点头，低声道，“马仲到了便要开席了，据说今天马仲是代表督军那边来恭贺胡邵鸿升迁到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那老流氓，好像现在也净想结交些文化圈的人士来装点门面。”
　　“老流氓？”方随一笑，“一针见血啊。”
　　“总之你一会儿可别和那帮人掺和，小心留神。”秦弦提醒一句。
　　“秦小姐也是，一会儿出了什么乱子也别慌，保护好自己”。二人相视一笑，竟感到一种莫名的默契，又急忙收回眼神，各自向坐席走去。

　　那边胡邵鸿已经恭恭敬敬的将马仲迎了进来，请上主位，随即便请开宴。一杯酒下肚，马仲便大着嗓门和桌上的人闲扯起来，从打发东北逃荒来的饥民、一路说到直鲁豫巡阅使公署来了新官，又说到去捧杨澄班的《荒山泪》，那当家的坤旦蓝惠果然是一幅好嗓子、做人也周至，还亲自下场给自己点烟云云。周围人自然也是极尽奉承，说什么马营长能去，便是那小戏班子天大的荣幸，怎么殷勤服侍都不为过的。
　　透过觥筹交错的烟火气，方随看到胡邵鸿在陪位上坐得是如在针毡，陪着笑脸却常常接不上话来。方随心中暗道，这胡邵鸿也终归是做惯了清高文人的，如今却混迹到了这个圈子里，还不知道心里怎么腹诽那些粗鄙之语呢。又转头打量几眼旁桌的秦弦，估摸着时间将近，便溜身通过侧门悄悄往后院走去。
　　刚走出几步，方随便觉察倒身后有人跟着，脚步轻巧。方随急忙将身形往后院的老槐树后头侧了侧，探出点头去盯着。看到跟来的是秦弦，方随才算长出了一口气，将她一把拉到身侧，压低了声音问道：
　　“秦小姐跟来做什么？”
　　“来看道长做法啊”，秦弦狡黠一笑，做个“嘘”的手势，指指前屋要方随仔细听着正房里宴席的动静，一边又把目光转向挨着正房东边的那间卧房。
　　方随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便附耳轻声道：
　　“那是胡邵鸿小儿子的房间吧。席上没见到小孩子，看来是在屋里？”
　　正月间的寒气瑟瑟逼人，秦弦耳边留着方随的热气，又突然觉得二人的位置实在有些暧昧，便轻轻地闪开一点。方随本来也没太留神，这时候也才意识到不妥，赶忙往后退了一步怀着歉意地低了点头。
　　秦弦见状又觉得有些可爱，看来这个整天油嘴滑舌四处和小姑娘搭讪的算命先生其实也就是嘴上不正经点罢了——
　　前屋正房的骚动恰如其时地打断了二人的胡思乱想，原来是酒过三巡，渐入正题，那马仲便向胡邵鸿恭贺高升，说什么往后老兄在教育部为官，便是当今天下学人之楷模，又是周围附和的掌声笑声连连。而正逢此时，突然一声惊叫破空，“马营长！”
　　“马营长您怎么了！”
　　“快来人快来人！”“让位置让位置，把马营长抬过来！”“掐人中！”…………正房中立时便乱作一团粥，急匆匆往来的脚步声、挪桌椅的声音和盘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人们七嘴八舌的疾呼声混在一起。

　　而此时的后院却是诡异的宁静，秦弦诧异地慢慢回过脸去盯着方随，好一会儿才说，“方先生居然——哎，我想到你要整出些动静但没想到会这么大，马仲他现在是？”
　　“死了。”方随言简意赅。随即便向着东侧卧房走去，“毕竟不给胡绍鸿一点压力，怎么能真问出实话来呢——我去那边等胡邵鸿，你来吗？”
　　“你怎么知道胡邵鸿会去——啊，也对”，秦弦把藏在兜里的铃铛取出来甩了三响，声音清越，却与普通铃铛的声音不大一样，或许是什么特殊材质制成的吧，方随也没多在意。对于前屋混乱骚动的人来说，这大概就更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声响了。
　　接着秦弦便跑急忙过去追上方随，赶在他翻窗之前伸手拦下，“小孩子这边，我先来吧。”
　　说着便翻窗进去，方随一惊，连忙伸手托住，“嚯，秦小姐身手矫健啊！”便紧跟着翻身进去。
　　屋里坐着的是胡邵鸿十三岁的儿子胡长忆，看到二人时并不吃惊，望向秦弦，“秦姐姐，现在是什么情况？这是——”
　　小孩子不哭不闹，方随早已备好的迷药也没了用武之地，呆呆地立在当地。而秦弦则上前安抚地轻轻拍拍胡长忆的背，“计划有变，不过这个哥哥是和我们一起的，你可以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