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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空寂番外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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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和尚。
一个脖颈没过黄土的和尚。
看见一个肥硕的野猪哼着粗气,朝着前方一人直直撞去。我当下一骇,用手指捂住了眼。过了一会,我听见了瓮声瓮气的求饶声。撑开眼皮这么一看,乖乖!这野猪竟然开口说话跪地求饶了!
那人好端端地站着,只是地上多了多了一摊烂成稀泥的竹笋。我又是一惊,吓得撑开嘴皮发出声音。那野猪耳朵贼灵,猩红的双眼瞪着我,那一刻我看见了罗刹地狱。而后扑通一声仰倒在地,人事不省。
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已经躺在了自家炕上。只是从此以后,整日疯言疯语,拉着爹娘絮絮叨叨讲着祖宗的风流往事,晚上睡不着便对着墙根私语。如此,一连作了几个月,弟妹夜夜高烧不退,爹娘终于忍受不住了,恰逢村子里刚好来了个云游的僧人。穿得破布烂衫,跻着双漏黑脚趾的布鞋,个中寒酸落魄不忍直视。出行那日,我死命扒着我娘的腿不肯走,我娘泪眼朦胧,我爹依依不舍,眼瞅着我的目的就要达成了,却不想一把被这脏和尚提起衣领禁锢在了随行的筐篓里。
一进去我就跟进了竹篓子里的蚯蚓一样,扭来扭去却钻不出这个口。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我爹娘道了别,揖了佛礼,颠着竹篓,一步一脚踩在泥巴路上。从此,我便入了寺庙。
我法号名为空寂,是我师父赠与我的。说不上有多嫌弃,只是不想真的孤苦一辈子罢了。但天不遂人愿,师父圆寂后,我也到了该收徒弟的时候。我每日在庙中打坐,腰杆儿挺得直直的,随着木鱼敲响声一齐“嗒嗒”点头,就连黑胡须上都染上了妙香。
兴许是师父过于随性,我又太过懒散,这几日变化巨大,师兄都为之震惊,一连几晚都窝在我的禅房与我推心置腹,倍感欣慰。
我实在是不想让师兄失望,无奈大师高深莫测的虚架子又吸引不到徒弟。于是我把目光放在了人群量更大的功德箱处。我每日做完早课之后就跑到功德箱处打坐诵经,坚持了一月,徒弟没收到,箱子里钱却翻了不止一倍。
我叹着气,几日郁郁寡欢。师兄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当即扔给我一个包袱,让我云游修行,说不定也能像师父那样见一个徒弟回来。我心下一动,抓着包袱就冲出了门,师兄未嘱咐完的话在风中破碎。
师父说我此生是个孤鸾命,我抗争了几十年,现在却有些信了。我趴在河边清理我脸上的泥垢,就连白胡须也是我一根一根亲手梳洗的。我可不能像师父那样,吓着了小孩子。虽然这十几年来,孩童妇女避我如蛇蝎,只是因为我的相貌活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干尸。
日日风吹日晒,皮肤能不像个老树皮一样么,我是出家人,出家人都穷,没有盘缠。即是如此,我也没有断过收徒弟的决心。我阖了阖眼,预算到还有几年寿命,心下有一丝庆幸。哪怕在弥留之际,有一人愿意喊我一声师父,待我圆寂,此生也算不上什么孤星。师父他是错的。
也许是我的所作所为感动了佛祖,几月之后我还真收到了一个徒弟,虽然算不上人,但聊胜于无。且说那日我来到一处草木极其茂盛的地方,入眼便是土下层层叠叠的尸骨。我佛慈悲,我停留在此地,为这些孤魂们足足念了七天七夜的超度经,虽然树上那只秃鹫总把我的头当成肉包子啄。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等到念完了最后一遍经,我舔了舔嘴上的死皮,正欲转身离去。刚转头,就对上了一双瞪得溜圆的黑眼。我骇了一跳,青天化日之下竟见着了鬼魂,差点直接去见了佛祖。身为出家人,遇到任何事都应该面不改色。我揖着佛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鬼魂是被连天不停歇的苍蝇嗡嗡声吵醒的。那明明是和尚念经!他不懂,我不与他计较。
那鬼魂在我面前飘荡许久不肯离去,我抬头仔细瞧了瞧。“啪”地一拍脑门,这不是鬼魂,而是剑灵。剑灵天真懵懂,我便动起了心思。我对他说:“今日你我相遇,也算是与我佛有缘,你可愿意做我的弟子,随我皈依佛门当个和尚?”
剑灵似懂非懂,问我和尚是什么?这可把我问住了,虽然不知道如何引诱他,但大师的气度不能丢,起码脸皮上不能被别人看出来慌。我清清嗓子,眼睛半阖看着地:“和尚就是剃了光头,整日在寺庙中吃斋念佛打坐。”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生怕他拒绝我。也许是沉睡了千年太过寂寞,他答应了我。“好,只是我不要剃头发,光头太丑了。”我一喜,赠给了他一串佛珠。“我法号空寂,你叫我师父便可。我赐你法名慈心,念你慈悲为怀,有一颗怜悯苍生的善心。”
慈心懵懂地点点头,我却有些后悔。慈心身上杀戮太重,出了世,真不知是祸害别人,还是伤了自己。
慈心与我回寺后,安安分分,比我这个师父还守寺中的清规戒律。主持师兄另眼相看,再没有对他有过多成见。只有我知道,慈心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快活。
我每次见他都是孤身一人,一个人扫山阶,一个人打坐诵经,一个人去食堂吃饭。我把他陷于更孤落的境地。
几年之后,慈心的笑容多了起来。他每日给我端了草药之后,就会絮絮叨叨讲述他和一个小沙弥的事情。“师父,觉一是我在寺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没有嫌弃我是一个妖精。”
“师父,今日我被主持师伯罚了,觉一偷偷过来帮忙,师父你可不要告诉师伯啊。”
“师父师父,有一群小沙弥欺负觉一,就因为他与我玩在一起。师父,你说我是不是连累到他了。”
慢慢地,慈心不再讲述他们之间的事情了,我喝药时他在一旁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却知道这几日他在避着觉一。我叹了口气,轻抚上他的发顶,他用袖子揩揩脸,冲我灿烂一笑。
我的时日不多了,可他的路还长。
慈心出落得越发漂亮水灵,加之没有剃发,总被人误以为是小姑娘而调笑。我躲在柱子后,看着一帮弟子围成团取笑他,冲他吐口水,更有甚者直接拿起石块。慈心的身份在寺院中从来都不是秘密,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又快到了菩萨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总会有很多香客,还有富家人家会在寺庙住上几日。慈心很向往人多的地方,最盼望着每年的这个时节。哪怕他再撒娇苦求,我也不为所动,依旧差他去后院打扫,那里较为荒凉,香火不旺,慈心尽管失望,也没任何怨言,垂头捡起扫把慢慢走向后院。
这一日,我正从窗缝里窥着慈心,突然师兄的大弟子急急唤我去前殿商议要事。不知道为何,我今日实在不想去,虽然平日里偷懒懈怠,但从未曾像今日这般抗拒。大弟子许是得了师兄的嘱托,二话不说就把我扛起来奔向前殿。可怜我这病弱身骨,差点被一口老痰给呛死。
打着瞌睡开完了会,我偷偷伸着懒腰。甫一踱出门外,就有一弟子火急火燎地赶来,说是慈心在后院杀了人。主持师兄勃然大怒,将慈心五花大绑跪压在佛祖像前。我看着跪在殿里不发一语的慈心,又看看那一脸猥琐的富家子弟,心下了然。或许,这也是个机会。
慈心抿着嘴,就是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兄气的胡子直翘,富商扬言要让慈心偿命。气氛焦灼难耐,隐有喷浴而发之势,到我出场了。
我上前一步,轻轻唤了一声慈心,慈心立即扬起脸来看我,委屈隐忍。我定定心,沉住一口气,抄起禅杖对准后背狠厉一击,慈心登时被打地趴倒在地。我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管发生何事,你竟敢在佛门净地徒增杀孽,如此作为,已不配做我空寂的徒弟。今日赐你三十三道戒鞭,生死由天,你便为这死者偿罪。”那富商刚想发作,却看见弟子呈上来的戒鞭禁住了声。这可是本门中最严酷最变态的刑罚,光是一鞭下去,上面的啮齿就能刮下人半张皮。
师兄惊愕地看着我,我遣散了众人,殿内只留下了慈心,我,师兄,和富商。一鞭下去,慈心已经不能动弹,后背鲜血淋淋,愣是咬着牙,不发一点声音。我偷瞄富商,见其脸色煞白,缓缓吐出一口气。
终于在第十鞭的时候,富商忍受不住出门呕吐。我赶忙把慈心扶起,嘴里喂了师父给的救命丹药。师兄则拿起鞭子,冲着空地挥完了余下的二十三道鞭。我把慈心送往山下,放在了一堆杂草上,这里离村庄较近,野兽活动少。
傍晚,师兄来到禅房,问我怎舍得。我告诉师兄,今生犯的最大错就是将慈心带回了寺庙,让人间的污浊腐蚀了他。若是日后慈心走上了邪路,那罪魁祸首也该是我。
慈心可是剑灵,千年前跟着的是一位驰骋杀敌的大将军,拳脚功夫自是了得。那富商子弟色迷心窍,竟打起了慈心的主意。我平生无甚兴趣,唯一钟爱的就是机械关卡之道。后院里机关重重,除了我与慈心,没人知道机关位置,也没人会到那里去。
死有余辜,师兄看破不说破,我依然做我的和尚。只是今生圆寂之后,见不到佛祖了而已。
圆寂前的前一刻,我听着刚进来的小沙弥讲江湖趣事,讲天下政局。小沙弥咯咯笑,“谁能想到如今一统天下的王朝竟是靠一个出过家的和尚夺来的,深谋远虑、神机妙算的子云逍还敌不过一个和尚!”
沙弥笑,我也笑。笑着笑着,就断了气。
从此世间流传,圆寂法师是因自己徒弟笑死的,广为传乐。
我死后来到阴曹地府,跪在堂下等着阎王的审判。这阎王和我幻想的差了太多,倒是和小时候遇见的那人一般仙风道骨。阎王咂摸着嘴,翻着生死簿。我翻着眼皮往上瞄,见阎王一脸高深。
“张参,十里村人,享年七十六。”九凌皱眉,“你这世俗中人怎穿着像个和尚?”我叩首回话,“回大人,因为师父说我俗心沉重,这辈子注定与佛无缘,不肯真正收我为徒。我佛慈悲,师父看我被父母抛弃心生怜悯,便将我养在了寺庙中。”
阎王点点头,略一沉思,问我此生还有什么遗愿未了。我心中挂念慈心,将凡间种种如实说出。阎王说他受朋友所托,就偿了我这心愿。
第一世,我做了一只鸟,一只整日在军营里衔食的麻雀。后来被弹弓打中翅膀,慈心,不对,现在他叫华苌了。他将我拾起,包扎好伤口圈养在笼中。只是最后死在了野猫口中。
又是一世轮回,我成了一棵树,一颗慈心亲手栽种的梨花树。这一世我足足待了百年,最后却被天雷劈死。
第三世,阎王告诉我可以做人了。我无甚期待,只是慨叹此世后与慈心就再无瓜葛了。
我是一个侍卫,是被丞相一眼从一堆灰头土脸的乞丐里挑中的,那一刻可真是比中了状元还欣喜。我就说嘛,像我长得这般丰神俊朗肯定是个干大事的料,丞相定是被我的英俊所吸引才让我成了那万里挑一。
我拿着丞相给的银钱去找街边的兄弟们喝酒。酒铺的老板狗眼看人低,我拿出丞相给的令牌,又把一定白银砸在柜台,小二这才狗腿地哈着腰殷勤,也不嫌我的兄弟们浑身泥垢脏了。
兄弟们一脸羡慕地看着我,就连平日里欺负我的瓜三都叫我一声冬哥。酒过三巡,大家喝得兴致正高,突地有一人发问,“冬哥可是做侍卫一直护着丞相安全?那揣着大刀站在丞相身旁岂不风光!”我讪笑,赶紧岔过去。
我不会武功,小时候勉强棍子打死过耗子,就那还吓得叽哇哇乱叫一整天,烦得瓜三上来给我一大嘴巴子。兴许是丞相看出来我无能的本质,每日只是让我窝在树上盯着宫里的皇上。可皇上也是个不消停的,逮着时间就往宫外跑,我一路尾随,跑得差点岔气。
自从那日皇上险些遇害之后,丞相就再也没让我跟着皇上出过宫。我整日无所事事,这钱拿得太容易反倒不心安。
丞相死后,我莫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于是算算时间,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岁了。丞相待下人极好,我这些年来所得的钱够我下半辈子使了。六十六岁时,孙子结了婚,我瞅着孙媳妇就觉高兴,和我家婆娘絮叨到半夜,临走的时候脸上挂着慈祥。
我又到了奈何桥,心里空落落的地方终于被填满。我扭头看着这黄河水,身后的牛头马面催促着,我感觉自己像是了却了执念。奇怪,我这一世不求做官不求发财,儿孙满堂,其乐融融,能有什么执念。
我晃晃脑袋,伸手接过了孟婆递过来的汤。只是脸埋进碗里时,听到了一声极不真切的祝福“师父,走好。”虚虚浮浮。我抬头诧异环顾自周,牛头马面一脸凶神恶煞,唯独孟婆对我盈盈浅笑。啧,这孟婆不仅人美,汤也是极鲜美。
走过奈何桥,尚冬其人已死,那我今生踏进凡尘,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