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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忆往事张小草离开 ...

  •   宝钗被送回甄家庄,足足昏睡了三天,把孙英从城里请来,也守了三天,这一场病缠绵了一个冬天,待病好,宝钗足足瘦了一圈,衣服也宽松起来。

      英莲的亲事定在腊八,莺儿大着肚子帮英莲看盖头针脚,宝钗懒懒地躺在炕上,绣着只鸳鸯。听闻妙玉近来与云泓往来密切,云泓成为妙玉的入幕之宾。而薛家再没受到任何来自忠顺王府的侵扰,就连京都的店铺似乎还得到更多的关照。宝钗知道这都是妙玉的收尾,却连一个“谢”字都不能对她说。她真的病了,太累。

      被孙英骂了几次,宝钗基本再不管事,工坊的事都交由李塬和张小草,李塬有什么难断之事,也不找宝钗,而是找张小草商量,那两人吵得比与宝钗还厉害。

      薛家大宅也在建设,待明年春天应该就能竣工了。

      工坊人事等由张小草管着,他却不怕事,总爱来寻宝钗问东问西,被问的烦了,宝钗便骂他要卖了了事,张小草也不怕,就跟院里那只哈巴儿狗,随意折腾。有时候宝钗待的烦了,张小草便偷偷带着她出门,做那些看似很可笑却又好玩的事。

      例如跑去梨园村偷梨,被看门狗追得满山跑,宝钗跑不动,张小草便不顾她的反抗背着她,待狗追不上了,便将她放在草地上坐着,给她找水洗梨。

      极白极脆的梨水灵灵地在张小草并不算白的手上,他看着她吃梨,自己也不吃,看得痴迷,宝钗恼了,拿梨核儿砸他,他却接了梨核塞嘴里吃了,十分开心,似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宝钗的脸便红了。

      张小草会编花篮,编各种草人儿,小兔子小狗小狐狸小老虎,有模有样,宝钗帮他寻合适的草,帮他配色,绿的、红的、黄的、黑的,有时候为了用那种色彩会吵起来。

      宝钗说:“我就要给小人儿编个绿帽子。”

      张小草委屈,怎么都不肯妥协,宝钗便打他,他也不动随她的小拳头在身上捶背似的一下下,宝钗打累了,让他编了一对儿小人儿。

      男子带着黑色的帽,青色的衣,女子长发偏凌乱,随意裹了一层红布,宝钗看时又脸红了,他们都记得忠顺王府别院那一晚,该看过的终不会忘。

      宝钗又不愿,让他将男子换成红赏绿裙的丫鬟,张小草笑嘻嘻地两只草人儿塞进怀里,拉起宝钗背到肩上,向着炊烟飘起的地方慢慢家去。宝钗把头靠在他的肩头,少年身量依旧单薄,却健美有力,给人安全感。

      宝钗在他耳边问他,“章秀,你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不走?”

      张小草停下脚步。

      宝钗又道:“或许,我该叫你张秀才?”她终于是想起,初见张小草时为何总是不喜,那张脸那双眼她都没见过,却没理由的觉得烦躁。

      她确实忘了,若不是那日陪薛姨妈去给薛蟠上坟。她真的忘了,薛蟠死的那日,她跟着佟礼进牢里为薛蟠收尸,路过一间正行刑的牢房,佟礼道:“原不该让你见到这等血腥事,但是想跟你说下,那里面便是杀死你哥哥的凶手,张秀才。”

      宝钗没回避,直直看向牢里那人,双臂被挂起,高高悬挂在房梁上,垂着头散着发,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个上身,他的上衣被扒掉,露出浑身血痕,那血就跟小河似的缓缓爬满全身,顺着皮肤落下,染红了他的衣裤,一位行刑的捕头拿了块烙铁像他单薄的胸膛按下,一阵皮肉烧焦的味道扑鼻而来。

      宝钗捂住嘴,他被佟礼拉开,却始终没听见那挂着的人半声呼叫,许是死了,许是疼晕了。

      那血腥的画面宝钗不敢想,在葬了薛蟠之后,更是将这件事丢在记忆深处。薛蟠死了,杀他的张秀才被砍头,善恶一笔勾销。

      那天,张小草脱了衣服跳入河中救了刘蜻蜓,那慌乱场面中,没人注意谁是没脱衣服下水的。农人干活,多是衣衫不整,为了节省衣服,也为了干活方便,但张小草从来都不会脱衣服,最多是挽起裤腿和袖子。

      那天救完人,大家都抬了刘蜻蜓走了,宝钗为自己给人做了口对口呼吸而有不适,便赶走人,坐河边缓情绪。张小草站在不远处脱了上衣拧干衣服,宝钗避嫌并未看她,只在羽儿呼喊她时回了下头,无意扫到刚套上衣衫还未扣上大褂扣子的张小草一点点的胸肌,她赶紧装作无意躲了过去。这等尴尬她自然是不肯记得。

      但当她把所有的事和点一点点拼接起来,便成了一个完整真实的张小草,那些隐藏的模糊记忆便清晰起来,许是张小草的胸脯有个清晰的烙铁印子,许是没有。

      宝钗想的多了,越发记不起来。

      她只是诈他。

      张小草的反应让宝钗的心跌入谷底,冰凉透了。这初冬的风已透过薄袄,似刀子的凉,割着人的五脏六腑。

      张小草没回答,背着宝钗的手臂用力将她往上搂了搂,继续向家而去。

      宝钗道:“放我下来。”

      他不理。宝钗把脸到他的脖子上,滚热的泪湿透了他的肩头。他们都不肯说话,直到他把她送回家,宝钗再没看他一眼。

      她背着他,对他说:“你走吧,永远别回来了。”

      宝钗再未见过张小草,他们说他赎了身,回老家娶妻生子去了。大丫鬟小姑娘们哭肿了眼睛,但再也哭不回那个多才多艺嘴又甜心地善良的张小草。

      宝钗扎了手指,默默把血珠子塞进嘴里舔干净了。

      她想着,那天初雪,夜晚的天也亮堂堂的,照着屋里如曦光早起,她做了噩梦,睡不着,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窗户一声轻响,有人跳了进来,那人身手灵活,捂住她的嘴,微弱的亮光中只看见他的眸光比雪光还亮,他就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她,他们四目相对,宝钗温热的呼吸撞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指尖有初雪的味道,过了许久,他松开手。

      宝钗恼怒,“你为什么回来,我说了不想再看见你了!”

      张小草从怀里掏出一卷手纸,摊开给她看,“这是你写的蝶恋花,当日我做的房屋图纸,你写了诗给了我,我一直带在身上,不曾想今天下雪,身上湿透了,字都晕了。”

      “你疯了,跟我何干?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张小草轻笑一声,“知道,你每次见我,只要不高兴都要骂我,说我是卖身给你的,我都记得,我是你的奴才,没得自由。”

      宝钗沉默,“……我把你卖身契找来给你。不过,身份都是假的,卖身契自然是假的,你何苦这样用言语挤兑。”

      “不,是真的。张小草从来都是真的,他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都很漂亮,他一直很担心自己没在家,哪天妹妹被傻小子骗走了,所以拼命攒钱,都捎回家里,给妹妹买漂亮衣服各种吃食,说是这样养着妹妹,便不会没见识被男人骗了。倒是对弟弟凶的很,逼他读书,要他去考秀才,弟弟的文章要捎给他,他找了城里最好的先生给批阅,写的不好了就写信使劲骂,写的好了也骂,不过会夹杂几个字的夸奖。他最爱虚荣了,总是到处炫耀他妹妹多漂亮,弟弟多聪明,总说要攒够了钱赎了身,回家给妹妹们找个靠谱的小子嫁了,监督弟弟中举成材。”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想听。”宝钗偏过头。

      张小草叹口气,“是啊,说他做什么呢?毕竟人都死了两三年,怕是骨头都烂掉了。”

      “他代替你死了吗?”

      “是啊,他代我死了,所以我代他活着。”张小草一身的冷寒,让宝钗有些不适,他觉察到,坐的远了些,宝钗却拉住他一只袖口,张小草良久没动,突然反手握住了宝钗的手。

      宝钗甩手,也不说话,张小草只紧紧握着,柔声道:“我冷的很,给我暖暖可好。”

      宝钗依旧不说话,但不动了,由着他握着,他的手指很凉,指尖有厚厚的茧,触在宝钗柔软的手背上,有粗粝的不适感。

      “想不想听张小草的故事。”

      宝钗不说话,张小草,不,是章秀便继续讲他和张小草的故事。

      章显被杀,章家被抄,未成年的儿子被充军,身为章家少爷小厮的张小草没逃回家看他的弟弟妹妹,跟着章秀一路北上,春初的路即使是寒冷的北方也有了春意,开化的冰层,欢唱的鸟儿,钻出土壤的虫儿,酒后忍不住发疯的狱卒。

      章秀长得漂亮,谁见了都忽视不了的漂亮,男女都爱。

      他有武功,但架不住数月的折磨,还有饭食中的迷药,那几人想做什么不言而喻,武功不高的张小草为了护主,被那几人活活打死,而在挣扎中好容易醒来的章秀见到的便是张小草满头的血。

      于是章秀再不管皇家圣旨,祖上遗训,杀死了那几名狱卒,将他们扔到狼窝,任由野兽吞吃,找了处终年雪不化的山谷将张小草埋了进去。

      回来的章秀成了张秀才,占山为王,专杀贪官污吏,地方的捕驿拿他完全没办法,直到官家来了卫家军。张秀才是被卫若兰带了一万人马从山上捉来的。

      “你瞒了事,如果是这样,你怎么逃出顺天府衙的,怎么光明正大以张小草身份活下来,而且还敢自由出入京都。没有一点怕被人认出来的后怕?”

      章秀不说话,他捏着宝钗的手,“谢谢你,我的手暖了。我想着你最喜欢新鲜事儿,这初雪下了,肯定忍不住要去玩雪,身子弱,别冻着。”他抽出手,将宝钗的手塞进被窝,“记得给我绣一副蝶恋花。”

      “绣完了给你了立一座衣冠冢吗?”

      他笑了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你。”他顿了顿,“你叫我走,一辈子的都不想见到我,我却想着如果没告别一声就走了,实在不像我张秀才敢作敢当的风格。所以,我想来便来了,看看我心爱的姑娘,是不是真的跟雪人儿一样冷血无情。果然还是一样,想来确认完了,我就真走了。蝶恋花啊,绣好了,若是我一直没回来讨你取,便随便找处地方埋了,衣冠冢也好,狗窝也罢,人死不过一个土馒头。”

      “你真够了,大半夜闯入我房中就跟我说这些?要死就早些去死,越远越好,何苦呢!”

      他突然伸出手摸了下宝钗的脸,“真软,一直都想摸摸,可是不敢,趁着当登徒子的时候占下便宜,你便恨我吧,怎么都无所谓了。”他起身,温柔又甜腻地跟宝钗告别,“薛姑娘,开心活着,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章秀欠薛家的一条命,还不了啦,对不住了。”

      章秀推开窗,宝钗恨恨道:“我会的,长命百岁,健健康康,还会嫁人生子,等我老了带着我满堂儿孙在你的坟头炫耀,告诉你我好着呢!”

      章秀一笑,“那可真遗憾,我怕是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的。”

      “你敢做鬼你死定了。”

      “好。”他回头,一张俊俏的脸在雪色中出尘脱俗,如他在村南种的那一池荷花,“说好了,我若没死,便回来亲眼瞧着你怎么带着满堂儿孙跟我炫耀。我是死了,答应你不会做鬼吓你的,即使做鬼,肯定也是个俊俏风流鬼,定会怜香惜玉,舍不得吓你。”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油嘴滑舌,赶紧滚。”

      宝钗侧开脸闭上眼睛,再没有声息,没有人回答,只有一室雪光亮堂堂的如晨曦早到,宝钗睁开眼,屋里已没了人,就如同那人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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