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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叹风流薛文起横死 ...

  •   第二日便是腊八,宝钗虽一心想着人进狱神庙探视贾府众人,但想佟家要过节,便没遣人去请佟礼。不想饭后佟礼便过来,求见宝钗。宝钗行动不便,再者在佟家庄与佟礼也是日日厮见的,便没那么多忌讳,便请了佟礼来后院。

      佟礼和宝钗依礼见过,佟礼细瞧了宝钗的脸,点头道:“又好了许多,已告诉了孙英新家地址,明日带他来看脉。”

      宝钗谢过,也不多提伤痛之事,说道:“本想着五哥今日在家陪干妈过节,怎么早起就来了?”

      佟礼道:“答应过你要带你家人去狱神庙的,不敢忘记。”

      宝钗见他来了,也不跟他虚礼,便唤了英莲来,叫她打点了要送的衣物吃食等,吩咐两个早年借口打发出去的旧仆去狱神庙。

      英莲答应了,出去准备,佟礼踌躇片刻说道:“有件事要告诉妹妹,本是怕妹妹伤心才瞒下的,如今要打发人去瞧,也瞒不住不得不说了。”

      宝钗对红楼结局早有准备,但还是怀了忐忑问道:“可是有人亡了?”

      佟礼点头,“王夫人半月前便亡了,琏二奶奶被琏二爷休了,哭着跟了老太太的灵柩回南,但路上经不住苦寒,也没了。”

      意料之中。宝钗意料到的结局,那样体面的夫人死去比这样活着受屈辱的好,但究竟是骨肉之亲,宝钗还是觉得心口麻痛,她捂着胸口脸色雪白,勉强问道:“五哥哥可知道太太和二奶奶都葬在何处?”

      佟礼见宝钗如此难过模样,一阵揪心,但也不敢越礼去扶她,只道:“二奶奶的骨灰应该随着贾府送葬队伍回南了。王夫人却是被狱卒扔到了乱葬岗。”佟礼见宝钗脸色更白了,忙说:“你且别急,我偷偷着人去乱葬岗收了尸,已着人化了,骨灰放在城外的铁槛寺。”

      宝钗起身向佟礼行了个大礼,“五哥哥恩义,此生不忘。”佟礼赶紧移开不肯受宝钗之礼,只说:“一家人该当的。”

      说完又觉自己的话太过稠密,还好宝钗沉浸在贾府之事中不曾留意,他松了口气又隐隐有失落。事后回想,又骂了自己一回,自己立志为亡妻守志,怎可对别的女子动非分之想?何况还是母亲认下的干女儿!罔顾人伦了。

      又一想,自己不过是怜悯宝钗孤女可怜,哪里动心了?不觉又辗转一回,这是后话。

      闲话休提,且说英莲等随着佟礼去了狱神庙,自己并未亲见邢夫人、李纨、尤氏等,怕要解释许多话,但宝玉她却是要亲见的,因为宝钗托付她一定要将两方帕子送给宝玉瞧一遍再带回,还要带出宝玉偷藏的琉璃灯。英莲想了想还是换了衙役服色,由佟礼托付的人带了去瞧宝玉。

      一见昔日如宝似玉的宝玉落魄成那副模样,双目无神,衣衫褴褛,胡须拉碴,英莲都忍不住想哭。

      宝玉见了英莲,认了许久不曾认出她是谁,还是贾环眼毒说道:“这不是香菱么?你不是死了吗?”说着就向墙角躲,大呼是鬼,贾兰年龄小,经不住惊吓,便与贾环抱在一处躲到墙角。

      英莲见贾环和贾兰走开,正合心意,宝玉也认出了香菱,却是不惧,笑道:“是鬼又如何?我如今比鬼又强几分?你若好心,便带了我去吧。”

      英莲见他言语清楚如从前一样说着胡言乱语,倒安了心,她也不及多话,放了衣衫和吃食还塞了点银子给宝玉打赏狱卒,才从袖中掏出黛玉题过的两方帕子,避开贾环和贾兰递给宝玉,轻声道:“你快瞧瞧吧。”

      宝玉全然一副世外之人模样,什么都似不在心上,随意摊开那两方似眼熟的帕子,熟悉的簪花小楷跃然眼底:
      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宝玉一目扫下,字字戳心,顿时放声大悲,哭喊道:“林妹妹,她在何处?可是随了你去天上做了花神?”

      英莲见他哭得伤悲,说的却依然是胡话,不由破涕为笑,拉了他道:“你摸摸我的手可是温的?我活着呢,哪里是鬼了?”

      宝玉摸了英莲的手腕果然是热的,才欢喜道:“你是活着的,那林妹妹也是活着的了?”

      英莲点头:“那是自然。你要保重身体,不可颓废了,林妹妹还等你一起吟诗弹琴呢。”

      宝玉连连点头,擦了泪道:“我一定好好活着,我要等着见林妹妹。”

      英莲见贾环探头向这边望,便要收帕子,宝玉拉着不舍,英莲哄他,“给我收着,怕给你了被人搜去看见,林妹妹该恼了。”宝玉听着也是,便松了手,英莲收好帕子,才拉了宝玉问:“你可是藏了盏琉璃宫灯?”

      宝玉点头,“嘘,别大声,万一狱卒看见了要抢走呢!”

      英莲笑着点头,低声说:“你把灯给我,我送给林姑娘晚上照亮可好?”

      宝玉闻言,眼睛一亮,连忙点头,紧张地看了看外面并无狱卒,这才弯身从自己破烂稻草的睡窝里掏出只琉璃宫灯,小心翼翼地递给英莲,“这是当日林妹妹送给我的,我现给了你,你可一定要给林妹妹带到,你告诉她,叫她放心。”

      英莲点头,郑重答应宝玉,“我一定带到,告诉她不要哭,你也要保重,留着出来和林姑娘一处化灰化烟。”

      宝玉自然欢喜不迭,对英莲长揖道:“有劳了。”

      英莲忙避开,不肯受礼。贾环听了半响,确信了英莲不是鬼,扭了过来,恶狠狠问道:“我瞧见你送二哥哥银子了,我也要!”

      英莲无奈,说道:“我的爷,小点声,不过是留给你二哥哥打发狱卒的,你们都藏许多银子,叫搜出来,岂不惹事?”

      贾环却是不依,只说:“你若不给我,我便告发他私藏银子。”英莲无法,只得也塞了几块碎银子给贾环。

      英莲又指了送来的衣物和吃食说道:“这里有几件冬衣,是给几位爷准备的,料子不过是粗布,怕做得太好招摇,横竖穿在里面,别冻坏了自己。太太和奶奶那里也都有了,横竖这几天就有信来,只安生呆着,我们姑娘说了,都会有好造化的。”

      贾环听说有吃穿的,早跑过去挑拣一副,又霸了食篮,宝玉只默默记着黛玉帕子上那几首诗,别的一概不管,贾兰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墙角,冷眼旁观着。佟礼见时候差不多,已在外面催促,英莲又嘱咐了宝玉几句,才揣了宫灯去了。

      回去薛家,英莲向薛姨妈等细说了狱神庙情形,薛姨妈难免又垂泪一番,宝钗也唏嘘不已,待哄走薛姨妈,宝钗便细问了宝玉情形,英莲便回了帕子和宫灯的事,说时便从包袱里拿出那盏琉璃宫灯,宝钗点头,带了英莲去寻黛玉。

      英莲又说了一遍探视宝玉等情形,黛玉听了又哭得不行,待拿了宫灯,更是哽咽难言,宝钗也不劝她,只等她哭过,待她哭得累了,收了泪,却见精神好了许多,眼睛也没了先时那等死灰,宝钗暗叹,宝玉才是黛玉的病才是黛玉的药啊!

      这厢因是腊八,英莲又去厨下备了腊八粥,虽家族逢乱,节还是要应景过一过,不然日子越发凄凉。腊八粥才端上来,薛姨妈和宝钗还没进口,却见文杏急冲冲闯进来,远远就喊,“太太,姑娘,出事了!”

      薛姨妈闻言手一抖勺子掉到了地上,宝钗也觉得眼角直跳,又是什么祸事?文杏年幼,一着急话又说不清楚,只道:“有、有人来了!”

      宝钗倒还镇定,喝道:“有话好好说,什么人?人在哪里?”

      文杏喘了口气,只指着外面,外头已听见男子脚步声,不是凌乱一群,却只有一个,宝钗松口气,这脚步声在佟家庄她每日都要听过几遭,却是佟礼。

      佟礼随着一个小丫鬟进来,向薛姨妈和宝钗行礼,说道:“失礼了,因事情紧急便未在前厅多等。”

      宝钗见佟礼脸色凝霜,眼神很凶,很是骇人,难怪文杏那般模样,一边扶住薛姨妈一边稳住心神问道:“可是我哥哥出事了?”

      佟礼点头,但见薛姨妈摇摇欲坠的模样,那句话却不知怎么说出口,薛姨妈却等不及挣脱了宝钗的手,摇晃着扑过来抓住佟礼的手问道:“蟠儿、蟠儿到底怎么了?”

      佟礼勉强笑了笑,扶住薛姨妈坐下,低头道:“薛大爷病了。”

      薛姨妈松了口气,念了声佛,说道:“那是不是要送医生进去瞧病?”

      佟礼胡乱点头,“牢中过了申时便不准进人,所以我莽撞地闯了进来,我这是要请妹妹随我去一趟大牢呢。”

      薛姨妈听言,便催促着宝钗收拾了前去,宝钗却觉得佟礼未尽言,看他神色和刚才的举动,怕薛蟠不是“病”这么简单,于是宝钗吩咐羽儿拿了出门的大氅给她披上,便扶了丫头随着佟礼出门。刚出院子,佟礼便说:“马车我已经带来了,妹妹不必再吩咐人备车。”

      宝钗见正房远了,便问道:“我哥哥到底如何了?”

      佟礼见她如此问,知道瞒不过,便硬着头皮说道:“是有些不好。”

      宝钗问:“到底什么不好?”

      佟礼有些焦急,说道:“上了车,我再跟妹妹细说。”说着大步而去,吩咐抬车进来,宝钗止住,要跟着他出门到大门外上车,已不是千金大户小姐,哪里顾得上那么多的规矩?佟礼见时候不早,也就带了宝钗从大门出去,见了街上无人,才护着她上车。宝钗上了车,见佟礼要上马,掀开帘子道:“五哥哥也上来吧。”

      佟礼犹豫了下,还是跳上马车,车子便急急向刑部大牢而去,上了车佟礼便说起事情缘由:“都是我疏忽了,本已安排了文起单独住了间屋子,不想昨日审了一批犯人,狱中房间不足,那牢头便安排了一人跟文起同住,这也罢了,偏生那牢头安排的那人来头极大,却是朝廷缉捕了几年的绿林匪头张秀才。都说那张秀才生得唇红齿白,不似江匪,却似秀才般文雅清秀。”

      说到这,佟礼倒不知如何措辞了,那后面的话他实在无法对一个姑娘家说出口。宝钗心一凉,基本已猜到真相。

      佟礼见宝钗不接话,便咳嗽一声接着说:“文起和张秀才关在一处,头半夜还好,两人说说笑笑,大有知己之意,后半夜却不知为了什么起了嘴角,那张秀才看似文弱,却是武功高超的练家子,与文起说着便起了拳脚,他手脚一重,便将文起的头撞到了墙上,文起顿时血流满面。不想这是半夜,牢头狱卒早就睡了,守夜的也不敢开牢门,便由着文起流了一夜的血。到早上,我安排的那个牢头又前晚吃醉了酒,去牢中晚了些时辰,待发现文起伤了已是午时。等牢头给我送信,我又安排进了一个大夫,去时却说、说……”

      佟礼说着看向宝钗越来越白的脸,实在说不出那个“死”字。

      宝钗的心一阵阵紧,她不想悲伤的,但由不得这个身子原本灵魂中的骨血相连,所以她抑制不住的心痛,那薛蟠一生风流,不想到最后也死在风流之上,真是可悲可叹可笑!宝钗勉强敛住沉痛的心,问道:“他是午时死的?”

      佟礼摇头,“大夫午时进去,说是身子已经冷了,怕是、是昨夜就已经去了。牢头问过那张秀才,张秀才却一句话不说,牢头打了他一顿,却也无法,他本就犯的是杀人放火的死罪,如今多害一个人,也不算什么。”

      “那你刚才说的申时后不许人进,想来是说申时后我们再去,怕是连尸首都收不回来了吧?”

      佟礼点头,“牢中死人,都是验明正身后拉到乱葬岗扔了的,若是有亲属来领,还要签字画押的,所以我不得不来请妹妹。”佟礼见宝钗默默不语,又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妹妹还请节哀。”

      宝钗苦笑,“是啊,节哀。哥哥这种判了死罪的人,不过是早去晚去罢了,我、已经有准备了,只是担忧太太。”

      佟礼想起薛姨妈那说起儿子就哭的慈母心,也叹了口气,慈母多败儿,却依然是慈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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