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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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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梧村整整一夜都没有消停下来。天闪亮,叶前进、叶黑娃、叶福堂等就挨家挨户叫喊。街上一溜停了二十多辆拖拉机,有的是从邻村借来的,有的是邻村叶家来攒忙自愿的,害怕路上出现意外,二十多辆车都做了编号,一号小拖坐着叶前进,殿后的小拖坐着叶黑娃。临出发前,叶宗发一改往日躲在后面遥控指挥,亲自到现场公开露面,鼓动叶姓宗亲为了家族的未来,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有物的出物,有钱的出钱。
这次上访的目的地是市人大,状告盛运来采取贿选方法谋取村主任。叶旺男一夜没有合眼,与叶家的人一起又是开会,又是串门鼓动,待叶家上访的大队人马坐上小拖,叶前进一声令下,二十多辆车冒着黑烟浩浩荡荡向市区驶去,才感觉像从一场战斗里退了下来。
站在街上茫然不知所往。自己从小就一直生活在村里,即使上凫市技工学校,一个礼拜也要回来一两次,他喜欢在春天里沿着□□石水库去逮蝌蚪,那长着大大的头,拖着小小尾巴的黑色的小动物,成千上百地游弋在水边,逮了小蝌蚪把它灌在瓶子里,拿到深水的地方再小心翼翼地放生。黄楝树是自小就玩的地方,可以捉迷藏,玩“大刀龙”,弹玻璃球,在冬天看树冠上堆成的“雪山”,这成了村里的一景。大雪过后,满村人都聚在黄楝树下看麦秸垛似的雪山,有老人怕雪压折了楝枝,让人拿棍去拨拉裹满雪的树冠,满树的祈福牌就会哗啦啦作响,能传很远的地方。黄楝树是绝对不允许孩子们攀爬的,村里的男孩子差不多都因为攀爬被大人揍过屁股。最让人难忘的是村里的饭场,这饭场是自发形成的,大都在村街的十字路口或开阔的平地,到了吃饭的时候,无论大人小孩都端着饭碗聚在一起,边吃边说,一顿饭要吃上一个时辰,村里有三五个这样的饭场,人们在一个饭场吃烦了,会端着饭碗从村东头串到村西头。
现在村子被拆得空空荡荡,只留着纵横交错的街路。在村庄的旁边是村里的临时过渡房,又形成一个临时的村庄。
叶旺男顺着街路茫然走着,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偶然走过一堆瓦砾或一条路口,会停下来努力回忆,这里曾经是谁的房屋,家里有什么人,房前种植什么树,尽管用尽脑子,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家的居住地。
更让他错乱的,还有村里发生的一切。黄楝坝和梧桐里就像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瓜,本该如兄弟相亲相助,却水火不融,相互为敌,到底中间隔了什么。还有叶宗发和盛运来,两杆子都打不住的人,却栓在一个糟里,你叫他也比着叫,两个叫驴就把村叫乱了。更让他搞不清楚的是村里的村民,以前大家相居而安,也会为狗叼鸡挠斗嘴吵架,过不了三天,就会在饭场上看到,一个说:“我那麦秸火脾气着起来,啥话都往外扔,别跟我一般见识。”另一个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人和好如初。但现在都是满肚子的火,动不动要到省里市里上访告状,非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甚至大动干戈,搞得鸡飞狗跳,难道靠近了城边儿,居住环境发生变化了,一切都得跟着发生变化?
看村不是村,家也不愿回。叶旺男沿着一条宽阔的土路往□□石山上走,这是一条推土机临时推出来的路,从山脚下盘桓着一直到山顶。以前是一条蜿蜒的羊肠道,从□□石山被开发商征用之后,开发商已经切断了所有通向山顶的小路,围墙正绕着山脚砌垒,不久的将来□□石山将建成凫市最豪华的富人别墅区。
到了山顶,坐在□□石上,□□石水库风景尽收眼底。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出来,湖面成了桃红、橘黄和竹翠的混合色,像铺在水面上的一幅油画。湖面上笼罩着雾气,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连赶早打渔的小船都没有出湖,只有一群的野凫浮在水上。
从凫市开始建设新区,市民纷纷献言,要求政府下大力气保护这最后一片蓝天碧水。凫市为此新设立一个□□石水库综合治理办公室,取缔网箱养鱼,炸毁采砂船,连湖面上游弋的观光快艇都禁止入内。随着新区游人增多,为防止人为污染水面,在沿湖大道临水边还设置了铁的护栏。
但是,让人迷茫的是,既然凫市花了那么大力气要保护这一片蓝天碧水,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基建项目开始围绕水库而建?水库中央十几平方公里的沙岛完成了开发招商,一架集观光、实用于一体的水桥正从新区向沙岛施工,水桥的轮廓曲曲弯弯显现出来。
沙岛将建成省内最大最豪华的□□。招商广告铺天盖地地在省内各大媒体连续刊登,□□取名为“人间水上不夜天”。□□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风情高尔夫,打造全国独一无二的水岛高尔夫球场。第二部分为沙漠体验,利用岛上河沙的优势,模拟成高山沙漠,让人在内陆体验沙漠越野、高山滑沙、沙滩摩托等所有的沙漠刺激项目。第三部分为柔情似水,要发挥水的优势,既建设大型水城娱乐,有模拟海啸、冲浪等,又建设高档水疗会所,荟萃SPA水疗,温泉疗养于一体。沙岛□□项目建设,是由凫市十几个煤老板出资开发的,与临岸□□石山上的别墅区互为辉映,打造成凫市乃至中部地区环境最美,功能最齐全的天上人间。煤老板们信心满满,打算把□□石水库变成内湖。
一切都在变化,变化的还有黄梧村的人。一年多来,叶旺男就像裹挟在沙河里的石头,被河水冲刷着向前走,甚至没有闲暇时间对身边想不通,看不惯,不适应的事情进行思考,就这样身不由己被移动走了。如今水势退去,一个人孤零零地淹没于乱沙里,才感觉到自己始终不能随泥沙巨流而去,更不能融入其中被大浪淘成碎石沙砾,而是像舞台下观众,观看着既熟悉又不熟悉的角色。
最看不懂的是叶宗发。叶宗发名义上不是叶家的族长,实际上是叶家的族长,叶家丢鸡子跑狗,风寒发烧的事都找他,找了他,再大的事都不是事,如果隔了他的门槛,不是事的事成了事。叶宗发当了十几年的村书记,对村里的事熟稔到比地里的庄稼还熟稔,黄梧村就像他圈地画线的地盘,谁进入里面,他就像动物世界里的动物国王誓死捍卫。盛运来在凫市是腋下生风的人物,论经济,论地位,论社会关系,叶宗发与他都不在一个平面上,但叶宗发能利用手里的牌,把盛运来耍得摸门当窗。让叶旺男不明白的是叶宗发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干部,对着镇党委书记梁上才耍脾气,鼓动村里群众上访,镇里领导都清楚,却百般迁就、容忍,似乎离开了叶宗发地球就不会转动。叶宗发一坐在叶氏家族的地窝里为什么变得如此强大?镇里见叶宗发坐在叶氏家族的地窝里为什么就变得如此软弱?更让叶旺男不明白的是叶宗发的为人,当着村里的第一书记,却不以第一书记的身份说话、办事,反而曲里拐弯鼓动群众去上访达到目的,上访便上访,又不出面,却躲在身后做阴阳人。有些事情明明是私下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事情,面上却装着不厌恶,甚至喜欢。对乔石头首鼠两端看不起,却把村里的救济好处给了他;对夏留根从心里不相信,却坐在一起喝酒,说相信的话;对镇上梁上才有怨言,面上却装出亲近;与盛运来心生罅隙,互为敌视,见了面却握手拍肩,嘻嘻哈哈。叶旺男在想,如果自己一直这样呆在村里,就成了叶宗发,被人看不懂,罩在云山雾海里,那时尽管成了主宰者,但他不愿成为叶宗发。
最不理解的是盛运来。盛运来自己的企业在凫市做的风生水起,却愿意回村当书记,仅为村里200亩土地吗?好像不全是;为了当书记过把瘾?就如吃惯了酱油味,想改一改醋味?好像也不是;难道做企业不能完全实现价值,非要玩一玩政治,哪怕在基层,就能人生圆满?说不清楚。总感觉盛运来不是从企业的成功里获得成功的乐趣,而是从与官员交往的级别高低,人员多少,关系亲疏里印证人生价值的实现。盛运来把进入仕途当成了向往的目的地,思维却仍然停留在用金钱处理问题上,以物质做牵线,以金钱为诱饵,拽着梧桐里的群众上下进退,去一步一步实现目标的设计。这一切,在村里似乎比一切手段都有用。
还有边歪子。边歪子人人提起人人害怕,人人相遇人人躲避,凭着自己在村里的势力轻易被选为村主任,掌控全村,镇领导看得起,周围村干部不敢得罪,连叶宗发都仰视,遇到问题借助他的力量去处理。边歪子有恃无恐,打了竞选对手老邝,切断梧桐里的路,给辛副书记送黒旗,区镇哪一级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却绕着圈子不理他,容他在眼皮底下张牙舞爪。到底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怪圈?在这个怪圈里,哪一级领导都知道,哪一级都装着不知道;哪一级领导都把他的事挂着嘴上,哪一级领导又只是挂在嘴上;哪一级都能硬着手腕处理,哪一级又软着不处理。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太阳悬在□□石水库堤岸的树梢上,湖面的雾气渐渐散去,湖水的颜色由蔚蓝杂染上缕缕金黄,野凫长一声短一声的啼鸣,给□□石水库增添了幽静和清廖。叶旺男去寻找湖面上曾经圈扎网箱的地方,一年前当他坐在这里眺望自家网箱的时候,心里生出多少的希望,现在湖面上空荡荡的,就像他的心一样空荡。这些天他和孔力量谈了许久,打算跟孔力量去南方,重新谋划自己的未来,要把黄梧村,黄梧村的人,黄梧村的事都沉入□□石水库,如同拆掉自家的网箱沉了似的,在湖面上不留任何水痕。
叶旺男转身往回走,路过黄楝树看见满树的祈福牌迎风作响,不禁有些心酸,黄楝树就要被移植走了,一旦黄楝树被移植出黄梧村,黄梧村便不成了黄梧村,黄梧村的人还是黄梧村的人吗?
这时候,梧桐里的十几辆上访的小拖,冒着黑烟从叶旺男身边经过,乔来福站在小拖上指挥着司机,向市区驶去。
黄梧村两派都去市人大上访,都要求查处贿选。市人大高度重视,人大郝主任从市纪委书记改任过来,身上的职业习惯还没有改过来,拿起笔在上访材料上批了一大段严肃的话,要求市人大和金石区从重从快查处贿选。穆家荼在一旁提醒说,不妨先开一个协调会,把有关领导通知过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穆家荼被调整到人大做秘书长,郝书记起了大的作用。市委拿出初步人选后,让郝主任拍板定夺,当时市委提出三个人选,郝主任从中选定了穆家荼,穆家荼心存感激。当郝主任单刀直入要求查处黄梧村贿选事件,穆家荼就打了个岔,他知道里面的曲曲弯弯,不想让郝主任一个人把黄梧村积累的矛盾承担下来。
市政法委周书记兼着金石区的区委书记,市里如果召开会议就做了难。如果市委市政府一把手召集的会议,通知周书记参加的,名正言顺,周书记也不会乱想;如果市里部门的会议,涉及金石区领导参加的,区办公室先征求周书记的意见,周书记说不参加,区长就代表参加。涉及金石区的工作,周书记一般不参加,如果参加了,会把会议召集方弄得举止无措,连会议席牌都不知道怎么摆放,席牌摆在县区位置,周书记是市级领导;按市里领导摆放,他比会议召集的领导级别高,会喧宾夺主。
会前,为吃准黄梧村的内情,周书记把区政协的辛主席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辛主席是换届后,被安排到区□□位置上的,他曾经主政过龙口镇,参加过黄梧村很多问题的处理。辛主席说,黄梧村的事情宜粗不宜细,宜缓不宜急,引而不发。周书记问,何为引而不发?辛主席说,只打雷不下雨,只刮风不扬尘。周书记说,是无为而治?辛主席说,是有为而治,“有为”就是打雷、刮风,自治靠村里。农村是一团理不清,缠不完的线。周书记会意,称辛主席是实践性的专家。
大家言之凿凿,表现对贿选的愤慨。各部门发言完毕,周书记示好地对穆家荼说,你是金石区的老领导,做做指示。穆家荼向周书记抱一下拳,摆摆手,说我从金石区出来的,怎么讲都不好讲。周书记说,无论怎么讲,金石区都虚心接受。谦让再三,穆家荼便娓娓而谈,说黄梧村反映的贿选问题,暴露三个环节的漏洞缺失。一是普法。要提高村民的民主参与管理意识,法制观念意识和依法办事意识,这些方面解决不了,村民自治是建立在沙漠里的空中楼阁。二是监管。这里有一个误区,都认为村民自治是村民自己的事情,各职能部门,乡镇党委往往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缺少应有的监管。三是查处。出了贿选问题,态度软弱,跟进不够,查处不力,助长这种情况恶性循环。
人大郝主任截断穆家荼的话说,你谈的这些内容都是村民自治存在的共性问题,共性的问题不是我们凫市能一揽子解决了的,现在你就黄梧村的事件,有什么看法表个态。穆家荼笑着不愿表态。郝主任坚持让他表态。穆家荼看了看周书记说,那我就站在人大选举的角度说了。周书记举手示意让他说。
穆家荼说:“黄梧村反映的贿选问题,要坚决予以查处。贿选现象从小的地方说,是村级政权选举在不在一个公平、公正环境里的问题;从大的地方说,是我国民主法制进程根基牢固不牢固的问题,我们的任务就是要维护好这个环境,这个环境出了问题,下面的一切都会出问题。”
穆家荼顿了一下,周书记以为他把话讲完了,说“讲得好”,作为自己开始讲话的过渡。不料穆家荼转了话题,继续说:“村级选举如此,我们组织部门的干部选拔何尝不如此?”大家正莫名其妙,穆家荼顺过话,把凫市换届荐票中的请客、送礼、拉关系等现象做了剖析和抨击。在座的都知道他在换届中背了亏,心里不平衡,也对这种现象都是满肚子的意见,见穆家荼如此胆大,敢于直言,便产生了共鸣,纷纷给他鼓掌。周书记觉得穆家荼是有个性的官员,联想到曾经对自己使性子,不仅从心里做了原谅,而且还增加了好感。
轮到吴副市长发言。吴副市长说没有什么可讲的,讲了也是重复啰嗦。吴副市长觉得各位已经从各个方面对事情做了阐述和强调,再讲便是赘言,浪费时间,就像做学术论文一样,既然别人有了立论,再去老生常谈,就是抄袭,也就坚持不讲。在座的都习惯官场那一套,觉得既然出席会议,讲多讲少要讲一些,讲话是强调自我和身份的存在,就像主持行政开会的领导,在会议结束时,要对会议内容进行重复强调,讲了,觉得是废话;不讲,又觉得缺少内容,所以都把会议内容烫剩饭似的啰嗦一遍。
郝主任向吴副市长做了一个手势,说吴副市长是学者型的官员,要讲话的,讲了,对我们思维是一个拓展。吴副市长认真说,大家都讲到了,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讲的。穆家荼在一边带头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就汇成了一片。官场是一个特殊的地方,都不喜欢的事情,都在做,如痛恨繁文缛节,迎来送往,但都在繁文缛节,迎来送往,如果有谁坚持不去做,大家从心底佩服和钦敬。吴副市长不讲话,比讲话还赢得尊重。
周书记代表金石区做最后发言。周书记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又讲了几层意思:一是金石区的村民自治处于摸索阶段,不成熟,存在诸多问题,如贿选就是突出的表现,金石区会高度重视,从监管源头入手,抓好每一个环节,把村民选举纳入正规化、法制化轨道。二是查处贿选要谨慎从事,城市近郊贿选存在普遍性,查处贿选牵一发而动全身,金石区的其它村会连锁反应,倘如此,不仅金石区,连凫市都要承担更大的□□稳定压力。三是金石区把黄梧村这个好闹的孩子抱回去,使用多种教育方法进行教育。各部门强调查处工作就是解决问题的思路,金石区会在此基础上,多管齐下,综合运用。
与会者都领会周书记的意思。周书记想把黄梧村这件事放一放,做冷处理,村里的两派像滚锅似的,这时候热着查处贿选,会把矛盾激化,把金石区弄得更不稳定,谁在这个位置上坐着,都想坐稳坐实。周书记站在市政法委书记一个点上,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越热热闹闹,越显出工作的力度,但现在坐在金石区区委书记的椅子上,把工作放在一个面上,就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了。
周书记怕大家有误会,把穆家荼搬出来替他说话:“老穆,你最有发言权,金石区这本经怎样念,给大家评说评说。”穆家荼感觉到有些好笑,当初自己怎样给他解释黄梧村的情况,他都不能理解,把他放在金石区一把手的位置上后,怎么就全部理解了呢?
穆家荼站在原来金石区的角度,替周书记做了圆说。大家都觉得对于黄梧村的事情,金石区最有发言权,市里不做牵头调查,交由金石区自己处理。
周书记得到处理黄梧村问题的主动权,很高兴。中午请大家吃饭,在酒桌上都开了话闸。有人提到村级贿选的话头,就有人跟着说这方面的实例,你说一例,他说一例,大家掌握的情况都藏在肚子里,无论是谁,对村级选举存在的问题清清楚楚,只是在会议上和在酒桌上说的不一样,看的也不一样。
周书记给大家敬酒,沉浸在得到关照的喜悦里。走到穆家荼身边说,我给你端三杯酒,有三层意思。一层是祝贺仕途高升;二层是做了金石区的书记,理解了换位思考的含义;三层是金石区是你的娘家,多回去指导工作。吴副市长也凑过来说,我到市里工作了,给老同学端三杯报到酒。穆家荼没有半点推脱,端起桌面的六杯酒一饮而尽。
喝酒间歇,大家把话题聚在换届后的人事调整上。说某某到某某单位是明升暗降;某某到某某位置等于重用;某某退了,某某升了,把凫市官场活跃人物列了一遍。周书记问平川县委书记去哪儿了?都不知道。穆家荼拿出手机,检出一条信息念给大家:“为什么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谢谢在凫市工作期间对我的支持和厚爱。”说他作为中央部委和基层交流干部,到中央部委挂副司长去了。
周书记喝酒期间,脸上一直挂着笑,听到这个信息,就收敛了笑,坐在座位上不说话了。郝主任也失去说话的兴趣。下面的人都没有了好心情。吴副市长见气氛有些沉闷,端着酒绕过桌子到周书记跟前说,你最辛苦,我敬你一杯。周书记按着酒杯摇摇头,说黄梧村的事情等着处理,再喝酒就要误了工作。其实,谁都清楚,不喝酒是平川县委书记的事情影响了。
市人大协调会后,金石区对黄梧村的问题进行了专题研究,形成了一致意见。黄梧村的贿选问题暂时不能查处,查处会引起连锁反应,连锁反应就是大面积的不稳定,大面积不稳定会严重影响区镇对外形象,更影响领导的执政形象,但又不能对群众反应的问题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会引起更大的集体上访和越级上访,于是便折中冻结了村主任的竞选结果。先稳定群众的情绪,其余的事情就是慢慢做两边的平衡,如把锅底的柴火一根一根抽去,锅里沸腾的水自然冷却一样,疏通了群众的情绪,贿选的问题就不成了问题。
宫书记知道了黄梧村两派因贿选相互上访的事。把盛运来叫过来说,两条路供你选择:一条是回村当干部,实实在在做些事情,我帮你排除外在干扰。另一条是去市工商联任会长,继而把工商联作为平台,名正言顺开发凫市商业步行街。两者不能兼顾,兼顾了,就会把村里的风险带进商业开发里。
刚开始的时候,盛运来还有些犹豫,等区镇把村主任竞选结果冻结后,也灰心了,便放弃了村里的任职。
盛运来不回村,孔自由和夏留根请了几次,也不见回来,心里猜出了八九分。叶宗发知道孔自由、夏留根心有动摇,也释了前嫌,放下架子,主动去找两人套近乎。和叶宗发推杯换盏后,两人觉得盛运来终究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和叶宗发才是泥里土里一起滚的人,也不再强着脸去爬盛运来的杆子了。
村里没有盛运来,叶宗发代表支部决定村里的大事。与以前相比,更注重于孔自由和夏留根的关系,叶宗发主动到市公安局建筑工地找到胡处长,把剩下的地材活让夏留根兄弟做,胡处长让村里出证明,叶宗发笑着说,我这张脸就是证明。夏留根在酒店宴请叶宗发喝酒,三杯下肚,夏留根说,我这个人脾气拐,别和我一样。叶宗发也说,我这个人脾气更拐,你要担待。两人凭着心情喝酒,光碰杯就碰了一瓶凫市青花瓷精品酒。
过了几天,叶宗发主持支部会,支着杆,让孔自由分管村副业办的工作,并且立下规矩,村副业办财务支出,不论大支出小支出,必须经孔自由的手,还要加盖他的印章。孔自由推脱了一段时间,觉得手里的权力不是空权力,就半推半就把办公地点搬进了副业办,开始走马上任。
村民反映的贿选问题,区镇没有往下面调查,见村里恢复了稳定,也就搁置一边了。村委选出了副主任叶耕田,村委委员孔繁林,有没有村主任不妨碍村务,虽然有些一条腿走路的感觉,但村委已经有了两个人,有村支部做拐杖,比一条条腿走路还稳当。
盛运来被选为市工商联会长后,没有忘记以前的老领导,把穆家荼、梁上才请在一起吃饭。彼此没有了上下级的关系,也不需要周吴郑王拿捏姿势,就放开喝酒。期间大家提到金石区,提到龙口镇,提到黄梧村,提到哪里都有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倍感亲切。现在他们成了局外人,不必像以前在位时,说话说一半留一半,可以淋漓尽致说人说事,不隐瞒自己的喜恶,显得特别地放松。
酒喝到七成,耳热面赤。穆家荼说,活了大半辈子,快到退休了,活明白了,人生不过尔尔:命里有时终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梁上才站起来说,我扒高上低成了白身,才懂得官场之道:盛世当做衰世想,上场当念下场时。端着酒与穆家荼碰杯,要互为知音。穆家荼招呼盛运来一起碰,盛运来打趣说,你们都喝成了诗人,我也附庸风雅一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梁上才直言不讳说,你怎么能不带走一片云彩呢?至少得到了黄梧村的预留地开发。盛运来说,我决定把这块地留给商绾,她毕竟运作了那么长时间。
说到了商绾,盛运来决定打个电话,把自己放弃预留地的想法告诉她,拿起了电话,又觉得长时间没有联系,有些唐突,便发了一条信息,写道:误落尘网,池鱼思渊。我已放弃黄梧村的一切,愿你美梦成真。一会儿就接到商绾的信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我已经离开了本省,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盛运来问商绾的去向。穆家荼说,商绾已去了邻省发展了。华副部长被提拔到邻省做了副省长,商绾也跟着把房地产开发的主战场搬到了邻省。盛运来说,这世界真是海阔凭鱼跃啊。穆家荼联想到平川县委书记的仕途像鸟飞似的,飞来飞去,附和说,这世界也是天高任鸟飞的。梁上才更是想到自己起起落落,如今落得去省里上访的下场,就说你们只捡好的讲,如果海不阔、天不高怎么办?穆家荼用手指了指墙壁上匾额,只见上面写道:穷则独善其身。梁上才恍然大悟,想到此刻就坐在“独善厅”的包间里。盛运来看出了他有些伤感,高声对服务员说,给我们换“兼济厅”,我们要“达则兼济天下”。服务员说,这个包间需要提前预订,来吃饭者都觉得吉利,想兼济天下,提前一个礼拜都预订完了。
梁上才摆摆手,觉得他和穆家荼都过了辉煌时期,正走下坡路,应该来“独善厅”。这个时候喝酒比任何时候都有味道,喝了酒便可以独善其身了。
穆家荼笑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