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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峙 ...

  •   “帝君,该早朝了。”
      内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陆离惊坐而起,汗湿的后背乍一接触到空气,冷得彻骨。
      他死死抓着锦被,低低地喘着气,灵识里一片混乱,乍一看竟像是被梦魇住似的。
      内侍慌忙跪伏在地上“帝君,可要传御医?”
      陆离怔了半晌,灵识慢慢恢复清明,头却还晕得很,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微微抬手,动作却牵扯到左肩上的伤,钻心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倒吸一口冷气,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得可怕:“不必,你去太医署取三瓶伤药来。今日孤身体不适,罢朝一日,如有要事,递书上呈,附灵印一道,孤自看得到。”
      “是。”
      一众宫人恭敬地退下,偌大的殿内只余下陆离一人。
      他扯开前襟,果然,心口和左肩上的伤撕裂开,虽不伤及性命,却可教人吃一番苦头。素白的中衣被鲜血染透,晃眼得很。
      陆离看着那伤,鬼使神差地把手按上去,瞬间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云辞明明亲手杀了他,为何他还活着?倘若那是一场梦,那他身上伤口又是因何而来?还有云辞的眼泪……
      “帝君,药已取来,需要臣服侍您上药吗?”
      “孤自己来,你先退下吧。”
      “是。”
      “等等,传国师入宫一趟——罢了,一个时辰后孤亲自去一趟,你先去沉暮宫请谕。”不知为何,陆离现在格外想见到云辞。
      “臣这就去沉暮宫禀明侍者,帝君先稍作休息。”
      陆离阖上双眸,眉宇间透出一丝疲态。良久,他轻叹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
      内侍来到沉暮宫门前,恢弘的殿宇云雾缭绕,朦朦胧胧的令人看不真切。白玉门柱不知做了什么处理,沁着一股幽香。
      玉柱上刻着一对楹联“千樽玉斗尽余欢,空山雁去残星愿”。所刻之字不算飘逸,却凌厉异常,丝丝黑气缠绕其间,带着浓烈的煞意,千载难平。
      内侍愣了愣,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黑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他来不及细想,一个白衣童子就出现在他面前。
      “神侍,”内侍做了个揖,“帝君派我来请谕,一个时辰后前来拜访。”
      童子还以一揖,面露难色:“大人自数日前便开始闭关修行,吩咐了我们不许打扰。这——”
      “自然是国师大人的修行更重要。我赶着去回禀帝君,就先行告退了。若大人出关,还望神侍告知。”
      童子颔首:“那是自然,先生慢走。”
      内侍转身欲走,这步子还没迈出去,就闻云辞传谕:“请帝君来重华殿一叙。”
      “是。”内侍的语气恭敬至极。
      “咳咳咳——”云辞端坐在大殿之上,白金相间的神官服整理得一丝不苟,略显苍白的面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有唇角的血迹平白给他添了几分生气。
      他低低的咳出声,强压着喉头上涌的鲜血,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湿透了前襟。
      “云辞,你逆天改命,违背天地法则——你撑不了多久的,你会遭到天道严惩的!”喑哑粗粝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一团黑气在云辞周身盘旋,隐隐望去,竟有将死之兆!
      “天道?严惩?哈,我连本心都可以舍去,还会怕这些?”云辞嗓音清冽,带着点沙哑,冷清又狂妄。
      “桀桀桀桀——你不怕,但是九州怕啊!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他们仰慕崇拜的神明要亲手毁灭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啧啧,光是想想就令人激动啊!云辞,别装得那么大公无私,心系苍生,千万别忘了你自个儿有多虚伪!桀桀桀桀——”他笑得猖狂。
      云辞也不恼怒,眉眼间甚至诡异地带上了一丝笑意:“薛无涯,你也别忘了,她是怎么死的。”
      笑声戛然而止,薛无涯像是被一下子扼住了命脉,再不言语。
      云辞轻叹一声,倒也没再戳他痛处。
      他轻轻擦去嘴角血迹,端坐于神座之上,面对着空无一人的神殿,一如过往万载年月。
      陆离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一人一殿一世寒,孤身独坐只影单。那一瞬间,陆离竟在他身上看到了孤寂悲凉。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九州神明怎么会有那样悲恸的神色?何其荒唐!
      “灵昭见过神明大人。”陆离长揖一礼,极为恭谨,挑不出半分差错。
      “帝君免礼,坐。”云辞心里有些泛苦,他自称灵昭……那一场幻境,终究是让他心里有了芥蒂。
      “孤记得,幼时最欢喜的便是来沉暮宫的日子。不用面对父君的期许,不用面对来自朝臣的压力,只需听大人讲解世间大义,那是孤一生中最为肆意的时光。”陆离起身,环顾着重华殿,眼中都是怀念,却到底失了以往的温度。
      “帝君幼时甚是乖巧,玄荒先帝忙于朝政,又有帝姬需要照料,对帝君自是疏于看顾。”云辞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孤儿时最喜四方馆,文士大儒坐馆讲学,天下学子各抒己见,和而不同。四方馆衔领天下大流,是我冀州文首。”谈及四方馆,陆离的眼中似有万丈光芒,那是一个君王的野心。
      “孤当年便是在四方馆听学时遇见大人的。”他顿了顿,“当时先生问孤‘民生法度,何以重?’”
      “孤答法度为最。司马子长曾言‘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百姓为民生之本,法制又护佑了百姓,故而法度为重。”
      “先生赞我,大人却说我此言有失偏颇。大人道我冀州法制盛极,却大多重在吏治。民生才是百姓的生存根本。若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然荒年无收,涂有饿莩,纵有法度,与不效何异乎?”
      “大人当时一袭白衣,语气温和却不失风骨,端的是一颗慈悲之心。孤那时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神明。那天之后,每日四方馆闭馆,孤就开始跟着大人学习,这一学便是十二年。”
      “未曾料想,帝君还记得。”
      “孤自记得的,就是不知大人对当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记得……多少?云辞细细品味着这几个字,竟说不上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他在洪荒中孤孤独独地跋涉万年,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但是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记得世人一点一点创造奇迹,又亲手将文明毁灭。
      他记得少年许下战争消弥的心愿,又亲手向同袍挥起了屠刀。
      他记得孩童天真无邪的面容,又亲手将这份天真埋葬。
      他都记得的。
      “苍生皆有苍生的苦处。”云辞轻叹一声,“我的眼里不可能只有帝君一人。”
      陆离明白,他忘了。
      再清楚不过的答案。也是,谁会记得呢?自己的痴心妄想,凭什么祈求他的成全。
      陆离倏地扯开前襟,胸前的伤被冷白的肌肤映衬得分外狰狞,他的目光有些冷:“大人可知,这伤是从何而来?”
      “是我。”云辞阖上眼。
      “……何故?”
      “天命所授。”
      “天命所授?天命所授?哈,好一个天命所授!”陆离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你当初为何许我入沉暮宫?为何亲自教导我处理国事?又为何——在过往十数年对我关怀备至?”
      “天道所需。”
      “那我呢?我们的过往,你的过往,你可曾珍重过半分?”
      “神明没有过往。”
      云辞温和地注视着陆离的眼,看着他眼里的光一寸寸化为烬,最终湮于沉沉的死寂。
      陆离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仿佛眼前之人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温柔的国师。神明没有过往,那又有谁记得他的曾经呢?
      “你若怨我,便动手吧。但是你要知道,我不可能任由你放肆。”
      陆离飞身而上,一拳砸向他的面容。云辞神色未变,只一抬手便接住了他的拳头,顺势将他往后一摔。陆离足尖点地,急退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本就扯开的衣襟愈发松散。
      “帝君的课业想来是荒废了。”
      陆离倏地抬腿一扫,却被云辞倒扣一记,整个人向后倒去。
      云辞扯住他的袖袍:“不错,奇兵诡诈也是一种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襟在这般折腾之下被云辞轻松扯落,露出精瘦的上身,剧烈的打斗使得他的身体染上一层绯红,错落的伤疤竟也生出几分异样的美感。
      云辞的耳尖微微染上点红。
      “云夙昔!你若是觊觎我的美貌就直说,不必这般忸怩作态,借打斗名义扒我衣服。”
      “我何曾!我——”云辞第一次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知道了知道了,神明没有过往,你只是现在馋我的身子。”
      云辞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好似这么多年从未认识他。
      陆离看他神色变幻,心中痛快极了,总算是扳回了一局,输得不算太难看。
      “国师,我尚有些政务要处理,就先行告退了。”陆离狠狠出了口恶气,顿时只觉神清气爽,于是潇洒离去,独留云辞愣在原地。
      不知僵了多久,云辞终于回过神来,眼底晦暗不明,他低声呢喃着:“馋?陆乘绪,你还没有真正见过什么是馋……”
      “云辞,你这么做,就不怕他有一天会恨你?”薛无涯的声音回荡在大殿,莫名染上了些悲凉的意味。
      “恨我?将来这天下谁不恨我?”他满不在乎。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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