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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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稀疏疏又有几个雨点落下。
眼前的竹屋铅尘尽洗，流溢出不同于往日的新鲜气息。
草地上那片刺目的猩红，也随着那场大雨，湮没在透湿的土地上。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小张家孩儿失足跌山谷里了！墨大夫您快去瞧瞧还有得救不！”声音由远及近，在林子里回响着。
无人回答。
来人重复着又问了几声。
依旧不见回应。
他疑惑地走到绿竹居前，手轻轻搭上门，正欲推开。
狂风呜咽着打他面上吹过，早他一步推向那扇门。
只听得“咯喇喇”一阵响声，竹门随即朝后倒去。
屋内空无一人。
一只炉子静静躺在角落里，缓缓渗着水。
一滴，两滴，滴水渐渐汇入炉底下的竹筒内。
混杂着炉灰的水，泛泛飘着一层雀翎般的蓝绿色薄膜，正自散发出一丝清凉的香气。
身后，一袭墨色的人影悄然靠近。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离开。”黑影拍了下那人肩膀，悠然道。
那人诧异地回头，看清黑影后，终于安了心：“墨——墨大夫，你在啊！那就好那就好！快随我去救人，晚了可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墨出尘已然将人拉出竹屋。
“已经来不及了。你该走了。以后都别过来找我了。叫其他人也别再过来了。”
“墨大夫——这是何故？”
墨出尘不语，自顾地注视着绿竹居。
他眼中映着的绿竹居，正一点点坍塌，顷刻间便散成沙状的木屑。
木屑轻轻扬起，却仿佛受不得周遭的水汽，又沉沉地落回了地面。
远处人影憧憧，也不知又在发生着什么。
求医的人见请不动墨大夫，只得摆手作罢，离开了林子。
墨出尘不再管问，毅然走入了竹林深处。
竹林毕竟只是竹林，没有繁枝茂叶。远远便能瞧见深处坐着的女子。
“墨出尘，你终于还是来了。怎么，想通了？！我说我能救她的，你偏生不信！现在闹成这样，你可后悔了？”女子摆着面前的棋局，脆脆地道。
“少废话！我只问你一句！”墨出尘压抑住心中的不快，放缓了语调，问道，“她——还能救得回来么？”
“能！”女子也不含糊，直接答道，“只要她受得起，她就能回来！怕就怕——你还不值得让她付出那样的代价！十八地狱，不是谁都能忍受的。除非——”
她停住了话，玩味般摆弄着手中的棋子，轻笑。
风又起了。吹落了几片叶儿。
一片略微枯黄的叶子悠然飘下，带着水滴落在了花岗岩棋盘上。
女子微微一愣，既而凝视着枯叶悄然出神。
墨出尘缓缓闭了眼，深吸了口气。
雨后的空气总这般清新，带着芳草味儿，泥土气息。便是天空亦湛蓝如洗。一切一如他的名字，出尘。
若在往日，这天气总能让他舒心的。可如今，医者的心，越发不是滋味了。
或许是身边少了个人吧！
那枚棋自女子手中滑落，“嗒嗒”跳落在棋盘上。
“你觉得，她愿意回么？”女子回过神，嘴角不由地上扬着，问道。
墨出尘没有回答。
许久。时间仿佛凝固了，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林子里。
或许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他而言，有点太难了。
终于，他挥袖扫落了那局棋，默然道：“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女子蓦然笑了。
无风。竹未动。然而竹林似乎感觉出她的笑意，嫣然地明亮起来，如沐浴在阳光中。
一阵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阻住了墨出尘去路。
女子已然在他眼前透明，消失。她原先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块石碑，上书道：误闯竹林，藐视仙子者，死！
“装神弄鬼！卓姑娘是明白人，想必不需要墨某提点罢。”
“这么说来，墨大夫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咯。这样吧，你把它交出来，我们从此不再与你为难。如若不然，就只得请你多休息片刻，好让我们尽尽地主之宜了。”女子清澈的声音悠然响起，却似只是竹林的共振，让人辨不清方向。
墨出尘盘腿坐下，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响动，胸中又添了几分把握。卓轻云布的是奇门阵。三奇目前位于东方和南方，可以说是对应了原始位置。另有六色绸布在此间挥扬，此为六仪。阵法根植这片竹林，已是将这里的一切融合进去了。此时若动得开、休、伤、杜、景、惊六门中的任意一门，阵法立变，再难破解。而八门中剩余的两门，其一主生，又一主死，实在变幻万象，难以琢磨。若要破阵，现今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找出隐遁的卓轻云，并将她击败。
“找我？恐怕你只是痴人说梦了！此阵枢纽可不只我一人。任你有天大的本事，想必也难以同时抓住几位布阵之人罢！”卓轻云哀婉地叹道，仿佛看着一件绝世珍品在自己眼前幻灭一般。
墨出尘原本还在诧异，听她这么一说，登时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心下不禁对她又佩服了几分。然毕竟是处境堪忧，岂容半点分神！他忙凝住心神，侍机而动。
离酉时还剩不到一刻钟。时一到，此阵立变。只有赶在它变化之前找出“生门”，才有生机。
竹影一点点移动着，眼看已然要和酉时的刻度重合。正在这时，墨出尘双指一并，疾速朝前点去，激起一道凌厉的剑气。
响声震天如龙吟。沙石横飞，竹叶萧莎。
卓轻云已吟吟笑着，立在前头。那方棋盘依旧铺在原处，未见丝毫损伤。
“多谢姑娘手下留情。‘白云仙子’果然名不虚传。”墨出尘颔首笑道。他也清楚，刚才分明是卓轻云故意调开‘三奇’，卖了破绽给他，才让他出了这阵的。
“这就不用客气了。是我们庄主下令不要为难你的。”她弯下腰，拾着地上散落的棋子，一面道。
原来是踏云庄在背后插手！这个曾经在江湖上盛极一时的山庄，如今是日益衰败，已然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这次，只怕是想借住血魄和仙魂石的力量，引冥火以号令群雄罢！
吴霜这一生，就是毁在他们这样的人手上的！
十天前。绿竹居。墨出尘照例前往村中问诊。屋中就吴霜一人，正忙着捣药配药。
突然！
她白玉般莹润的双手起了一片嫣红！
那红顺着血管，一寸寸蔓延上手臂。眨眼工夫，几缕可怖的红丝已然攀到了她颈部。
她惊恐地受着这一切，瞳孔瞬间放大，无措地挥动着手。
“那东西果然在你身上！交出它，我就免你一死！”一袭白衣悄然落下，摇曳着迈入竹屋。
吴霜一见那人，反倒平静了下来，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不愠不火地道：“的确在我这儿。卓轻云，你若还当我是你师姐，就别动它的主意！师父临终时交待过，要我守好这块奇石，莫让它有丝毫与血魄相遇的机会。希望你听我一句劝——踏云山庄早已不是当年横绝武林的天下第一庄，沦入魔道是既定的了。以你一人之力，决计无法挽回。你还是早日离开的好。”
“怕是难了。不过请师姐放心，我是不会违背师父意愿的。”卓轻云从手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子，放在茶案上，犹豫着道，“如果我没看错，你所剩的时日不多了。一旦到了那时，这仙魂石可再难守住了。”
话音刚落，她人已在百步之外。
这镯子是踏云山庄的信物。看来，卓轻云也不想见江湖再起纷争。仙魂石若暗中托付给她，或许真能免去一场浩劫。
待她走远，吴霜才悄悄出了屋子，四下探视。无人。此时最适合布阵了。只见她绕着右排第三棵树转行了三圈，方才将卓轻云的镯子放到了地上。镯子的右前放，正是埋藏仙魂石的地方。这样一来，即便自己不久于人世，起码还有师妹能得知仙魂石的下落。
再回绿竹居时，墨出尘已经在了。
他没问什么，只是照常替她号脉。唯一别于往日的，是那再度紧锁的眉头。
却是吴霜开口了：“出尘，生死由命，强求不来的。我现在没什么可遗憾的，可比许多人幸福多了。”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墨出尘脱口道。
“没事的，我会好起来的。”吴霜笑了，打断了他的话。
天色渐渐转暗。两人都没再出声。
黑暗中，人影更是黯淡，瞧不分明。咫尺之间，恍若隔世。
到了第五日，竹屋外的阵法悄然被破。镯子还在，甚至多了条白色缎子。吴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第六日，她已卧床不起。这少时的积病，已然撑不住了。墨出尘用尽方法，都不见成效。
第八日，安顿好吴霜后，他离开了一阵子。在竹屋中压抑的情感，终是需要宣泄的。林子如巨大的开口，吞噬着进去的人们。他在狂风中长啸着，震落一地叶片。
忽然有悠扬的笛声传来，让听者不由平心静气。
见他走近，那笛声蓦地一滞。吹笛的，是卓轻云。
“墨大夫，师姐的病未必就无药可治。现在立即去炼血魄，还来得及。”白衣女子收起笛子，一边细细打量着墨出尘。
似乎比传言的好看呢！
“你错了。”墨出尘打断了她的思绪，“任何人的命，都不值得用血魄来换。”
“不用血魄也行！拿你的命换她的，我也能做到。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卓轻云抢白。
“也不行。我的命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人的。这村子的人，都将自己生命托付给我了，我不能为吴霜一人而负了他们。”他淡淡说着，却再也掩饰不住眼里的悲哀与无奈。
卓轻云审视着眼前这人，仿佛初次见他，竟似要探入他内心一般。她开口了，吐出的话也带上了无奈，却分外用力：“可惜苦了吴霜师姐。往后，她的生死，再不需要你费心了！三日内，我必将为她寻得良药！”
第九日，天降大雨。雷声涌动时，吴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墨出尘默默地守在她床边，久久凝视着。
银针药材凌乱地洒了一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碎片，依稀是瓷碗破了后的渣子。
第十日，绿竹居已然人去楼空。一只药鼎俨然立在屋中，成就了屋子唯一的响动。鼎中的药汁混着雨水淅沥地滴着，森森透出股奇特的血腥气息。呜咽之声又起，不绝于耳。这分明是死神的召唤！那块以九百童子心血炼制的血魄，如今正安稳地躺在鼎中，似乎正为下一次的杀戮积蓄力量。
这血魄是卓轻云送来的。可惜为时已晚。它，留着祭奠吧。
在思绪被生生截断后，墨出尘便一直立着，犹如一尊石雕，目光涣散，毫无生气。他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融入到这片林子里，化成风化成雨，无知无觉，已然麻木。
医者救人，本不该瞻前顾后的！若当初用自己的命换了吴霜的，今日便不用承受这心灵的谴责了罢！有能力救人而不救，那刻起，他便已违背了自己行医的准则！他将不配再是医者。
“墨出尘不过如此！一支失魂香，就让你斗志尽失了！是不是后悔啊？！师姐她，可从没怪过你啊！她现在死了，你就想当木头了，想逃避了，对么？这样的你，怎么对得起她！”卓轻云着了魔似的，越说越是激动，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冲上前去猛摇着墨出尘。这哪里还有一丝“白云仙子”的风范！
守护仙魂石的压力，师门的衰落，终于也将她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绝望！世界恍若没有一丝光亮。举目望去，漆黑一片。这种黑纯粹得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无尽的绝望吞噬着所有的生命，将它们送往死神的宫殿。在这无际的黑里，无论如何跋涉，也终究无法逃脱。你只能沦陷。只能化身黑暗。
远远地亮起一道眩目的白光，瞬间将黑暗撕裂。
白光中，一张绝美的面孔逐渐清晰起来，带了世间最宁静的笑意。
……
……
一颗。
又一颗。
第三颗。
头颅一个接着一个落地，血污染红了他们整洁的衣。
他恍若不闻。
杀人是如此的容易，可救人千难万难。那些相互厮杀的人们，哪里值得别人去拯救！
然而，人毕竟不是蝼蚁。人命，终归不是草芥。没有人该为一场争夺而丧命。无论是谁，其实都应以生命为重的。
终于。失魂香渐渐散去。
“一起走吧。我决定离开踏云山庄了。”卓轻云不知何时已经转醒，对着还迷糊的墨出尘提议。
是啊。这条浴血的路，永远不会再为山庄找回曾经。缘起缘灭，踏云山庄往后会如何，只能看庄主他们的心了。
几日后，绿竹居重新建起，却是搬到了村中。墨大夫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只知道，对生命而言，他们更为亲切。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