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竹萼

45、梦魇

　　北狄王师突然吹起三声短促的鹰鸣，这是退兵的意思。

　　虎豹骑不再恋战，纷纷拨马掉头北归，来攻时大张旗鼓，退去时却也疾速。

　　明容挥手抽出刺穿马腹的长剑。她方才和一个虎豹骑的统领跃空拼杀刀剑，龙泉从那个彪形大汉的后背心口一直刺进马腹，整把剑都嵌在了血肉里。

　　抽出来的时候，不知是人血还是马血溅上三尺高，血水边锋斜斜打落在她雪白的脸颊，她视线一下变得模糊。周遭景物弥漫着淡淡血色，手中这把龙泉从剑柄到剑尖都是血淋淋的。

　　许旻一众飞云骑扬鞭赶来。右前锋主将郭子沛和随着顾云阵中死战的左前锋主将陈未下马拱手而立：“侯爷，斥候来报，我们追出五六里路，虎豹骑突然越骑越快，我们的人马怎么也赶不上，越拉越远，像是......用了什么秘术。”

　　顾云将巨阙重剑插回后腰皮鞍处，他牵过旁边一匹黑马，翻身而上，甲片整齐的发出哗然的声响，倒像是在奏一曲乐章。

　　“走，跟上去看看。”

　　明容策马跟在顾云身后，奔至北面山顶悬崖。虎豹骑已飞奔至狭窄山坳出口，和追击的玄甲军差了足足两条山道。他们散去的阵型颇为奇怪，总是不断穿插变换，叫人眼花缭乱。

　　明容微微思索，迟疑出声：“像是神行阵，据说可以千里奔袭，犹如神助。但这个阵我只在文字上看过，连图也没传下来，不敢确认。”

　　顾云扬起右臂，声音犹如晨鼓暮钟：“鸣金，收兵！”

　　许旻投去疑惑探究的眼神，顾云沉声道：“他们这次如此胸有成竹有备而来，然王师未曾出兵，却着急撤退，必是留有遗策。背后算计的人不简单，穷寇莫追，先安顿好被围困的士兵，回去再从长计议。”

　　许旻拱手应声，随即命人速传军令，整顿兵马。

　　明容已是一身血衣，鸦青色的头发飘在北秋之风中，映着冰雪似的容颜，像是遥不可攀的冰凝花蕊绽中一点红色，透出一股泠丽。

　　快出山峪的阿努金似有所感，仰头遥遥一顾。纵使隔着浩大的风砂山崖，他寻衅的眼神也准确落在了一身红衣的少女身上。

　　明容身上无端掠过一阵凉风，带着刺骨的冰冷，心里掠过一丝深夜旅人被雪原凶兽暗中盯住的寒意。

　　“报元帅，左前锋营阵亡五千人，伤四千人；中军阵亡四千人，伤三千人；右前锋营阵亡八百人，伤一千人；五旗营阵亡一千人，伤一千人，全军统计完毕。”

　　顾云铠甲未脱，眉目沉重，右手搭在后腰剑柄上，皱眉听着各营汇报。

　　他目光稍许凝滞，悠长吐了一口气：“玄甲军许久没有伤亡这般惨重了。”接着锋利的眉头肃然，扬声下令：“传我命令，全军缟素三日。各营主将抚恤阵亡将士亲眷，督战队逐一核实战功，登记在册，论功行赏。城楼每日多轮换一岗巡查，增派两百人。”

　　众将领齐声拱手：“末将领命！”

　　明容还穿着那身粘稠血腥的衣衫，跟在徐惟清身后。

　　顾云握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他两鬓斑白，眉目依然看出年轻的时候的英挺，连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都带着沙场饮血的狂气。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周遭空气仿佛都要被老元帅的威严震慑的不敢流动，少女脸上斑驳的血痕和凌乱飞舞的头发也遮不住那清丽的天姿绝色。
　　“草民道号明容，见过镇北侯。”

　　顾云脸上有片刻恍惚，他喃喃自语：“道号？”

　　徐惟清出身解释道：“明容是天一派的弟子，自幼在道观长大，于奇门遁甲有几分天资，草民这次便把她带过来了，想她或许能为抵御外敌，尽些绵力。”

　　许旻朗声称赞：“徐真人过谦了，这次全仰仗高徒破阵，救我军于命悬一线，玄甲军上下慕其高义，万分感激。”他说完这话，便双手交叠至天庭，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拜礼，飞云骑其他人也立刻跟在其后，无比郑重。

　　徐惟清赶紧扶起众位将领：“诸位言重了。”

　　顾云却并不吭声，他缓缓沉思了一会儿，带着些许小心问道：“孩子，入观前，你在哪里？”

　　明容望着杀伐果决的老元帅露出这样的表情，心里突然浮起一丝委屈，她极少有这种情绪，说不清到底是为谁，仰头轻声回道：“在青城山下的
　　养母家待到差不多五岁，之后就上山随着师父入观学艺。”

　　她说的简单平淡，顾云却听出很多不寻常、未曾说出口的东西。这孩子看着大约十六七岁，那就是十一十二年前。那两年有过一次极寒的凛冬，他虽远在边境，却听说了青城知州不顾职守，举家逃去了江南，惹得文帝大怒，直接发配充军。这个知州固然算不得好官，却可见当时青城的雪灾饥荒有多严重。

　　这个孩子就是在那种时候被送上了山，且不说天一派根本不在青城，她是如何拜入徐惟清门下他不清楚，但是当时这孩子入的道观恐怕不是赫赫有名的天一门，而只是个无名小观。道士清修，又遇上各地缺粮，小小孩童进了里面，只怕从小便要吃不少苦头。

　　或者，她在养母家的时候，便没享过福，捡来的女孩，乡下人家，又有谁会疼爱她。这孩子生的这般好看，小时候定然也玉雪可爱，养父母家若是有一点疼她，又怎么舍得送上山去做道士？

　　顾云看着她，心口有千言万语，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苍老的脸上浮现出疲惫和悲伤。

　　许旻最是了解顾云，他立即开口道：“侯爷，连日苦战也该好好休息一番，徐真人师徒俩这次着实辛苦，我已命人在城中安排下客栈，让两人先换个衣裳，侯爷晚上再同徐真人叙旧不迟。”

　　徐惟清拱手道：“多谢许将军安排周到，我就先带着徒儿整顿片刻，再来拜见侯爷。”

　　两人随即骑马离开。许旻站在顾云身侧，看着他一直望着明容的背影，正要出声，顾云却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比说，眼神中是无限怀念。

　　明容在客栈沐浴更衣后，胸口一直烦闷不畅。她坐在干净整洁的床褥上，浓重的疲倦袭来，昏昏沉沉进入了梦境。

　　她雪白的额头渐渐湿润，出了层薄薄细汗，梦里残肢血腥的北狄士兵胸口插着剑，摇摇晃晃的向她走来，呼吸间都是厚重的铁锈味。她指尖冰冷，抬头望见天上的月亮是个标准的圆，却是暗红色的，不像人间的夜晚。

　　明容手心一沉，龙泉剑柄出现在她手上，剑身却插在一个面目全非的骑兵咽喉处。她心下惊骇，赶紧松手，那剑却自己从骑兵的咽喉慢慢拔出。血肉被划开的声音，骑兵痛苦的呜咽，全都无比清晰传进她的耳朵。她胃里一阵抽搐，干呕起来。

　　床上的少女面容苍白，不住干咳，却并不醒来，显然是被梦魇住了。

　　陆大夫卷好她的衣袖，将那截精巧的手腕放回锦被中，走到屏风前面。

　　顾云换上便服，周身气势却依然在，他皱眉问道：“这孩子怎么样？”

　　陆大夫摊开纸，拿起青竹笔，蘸墨写着药方：“侯爷，她是被魇住了，这事可大可小，老夫也只能开些滋补的方子，您再安排点些安神香，过两日还不醒，就施针吧。”

　　许旻连忙宽慰道：“侯爷，小姑娘上战场，被吓到也是正常。明容有真气护体，想来也无大碍，说不定明早就醒了，您这连日的征战，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还是先去休息吧。”

　　顾云摆摆手，眉目间一片倦容，他拧了拧眉心，吩咐道：“去把我房间柜子里锁着的安神香拿来。”

　　许旻眼中划过惊讶：“侯爷，是二弟留下来的那盒？”

　　顾云点头，许旻踌躇道：“侯爷，二弟夫妇俩留下来的东西不多，你平常从来舍不得点那香，当作念想......”

　　顾云目光透过云母屏风，沉沉开口：“老大，你看这孩子长得如何？”

　　许旻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回道：“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像二弟。”

　　顾云微微一笑，时常紧皱的眉头也弯了下来，没有战神的威严，只是个慈爱的长辈：“她不说话的时候，样子冷冷的，又像是执心。笑起来的时候，就和阑哥儿一模一样，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许旻触到伤心的往事，微微抽气，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相像也不是什么异事。这么多年过去，谁都知道那孩子能活下来的机会很渺茫，他怕侯爷存了这个希望，到头来是空欢喜一场，更加伤神。

　　许旻暗自想着该如何开口，顾云却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用讲话:“我不会认错的，这孩子，一定是阑哥儿的孩子。我能感觉到，她流着顾家的血。”

　　许旻挣扎开口：“侯爷，我已经命人去她养父母家查了，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侯爷......”

　　顾云声稳如山岳：“不论结果如何，她就是顾家的孩子。”

　　他疲惫起身，许旻跟在他的身后，顾云凭栏看着天上星河，眼底是深深的怀念。他并不转头，只是低声吩咐：“把安神香拿来吧，执心做香很有一手，从前阑哥儿随身总带着她做的香。”

　　许旻拱手低低道了个：“是。”

　　顾云依然静默的看着璀璨星辰，身影略显萧索。这么多年世事犹如一场大梦，醒来后总是几度悲凉。

　　明容模模糊糊间，鼻尖血腥气散去，一股似松似柏的暖香飘来。

　　她贪婪的深吸一口，这是她从前梦里的那个香味，一模一样。她好久好久没有在梦里闻到这个香味了。

　　梦中血腥混乱的场景逐渐褪色，她的意志渐渐昏沉，四肢绵软，周身仿佛被裹在柔滑松软的襁褓中，有个女人轻轻拍着她，哼着温柔的吴侬软语：

　　“青山青，湖水长，明朝早起上学堂，
　　乖孩子，要睡觉，娘亲给你买糕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