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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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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照旧呢?凭什么照旧?我为什么要听他的?他打着追我的名号跟海伦怄气,把我当什么了?托么?
我只当没看到这则短信,该干嘛还是干嘛。但是我心里知道,有那么一则信息在我的手机里,是老黑发来的,而我根本没有回复。怎么样?我也算是赢了一局吧?我的自尊心多少好受了一点点。
过了好几天,上完晚自习,我回到房间,刚掏出钥匙,黑暗里就幽幽传来一句话:“干嘛不回我信息?”
“谁?”我惊出一身冷汗,第一反应就是问谁。一秒钟都不到,我就觉得自己傻,那还会是谁呢。
老黑窜到灯下,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他显得更颓唐了,似乎又瘦了不少,但是那显然不是为我而瘦的。他距离我太近了,个子又高,头挡住了灯光,像是整个人把我都控制住了。我感到一阵窘迫和羞涩,手忙脚乱地开了门,背对着他说:“你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以后我就要睡觉了。”
他像个癌症晚期的病人那样慢悠悠地走进来,挨着最近的沙发滑落到坐垫上。声音里夹着虚弱和委屈似的,“你消失了啊。”
我弯腰拖地,把茶几上吃剩下的果皮收拾进垃圾桶,拉窗帘,擦窗台上和沙发扶手上的灰,把自己搞得很忙的样子。我还是背对着他说:“我也很忙的好吧?一年级的课程又多,作业还难。”我拿上课打马虎眼,不想告诉任何人我的秘密。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真正的选择。到时候我就突然那么样从这些看不上我的人们中消失,彻底消失,不留下一句话和一个字,像一阵烟一样消失。这个想法一直让我觉得很爽!好像报复了什么似的。——以自己的绝然和冷漠,回应他们的冷漠。——这是我为自己设计的报复。——现在写出来,我自己都能感受到,这样的报复多么的虚弱,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自欺欺人。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看到你的申请单了。”老黑继续有气无力地说。但是很确切地,这句话里蕴含了一股锤击我的力量,他就是要看看我的反应。
我立刻转过身,呆呆地看着他。我想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在这件事情有什么权限?他想以此来要挟我吗?我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千头万绪,我不知道从何问起。
好在他没有等太久,就自己做了解释,“我爸就是火星移民局的副局长。”他耸耸肩膀,似乎在为自己是高官之后感到抱歉,感到这是对我的冒犯,非常不好意思,这就是命运,他的命就是这样比较好一点。而相比之下,我的命。。。他感到很抱歉。
“然后呢?”我直愣愣地问他。想不到其他的婉转的方式。他一想从我这里获得一些什么。否则的话,他不会专程跑来威胁我。
“你对我这么冷冰冰的有劲吗?我真的喜欢你不可以吗?”
我冷笑一声。
“好吧好吧,我必须坦诚地说,我确实很喜欢海伦。但是,除了她之外,你是我第二喜欢的人。她最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你不觉得你应该去找阿星谈谈吗?而不是我。”
“那样海伦会生气的。”
“你找我,就无所谓。她不会生气,其实就是根本不会在意。”
“你们三个之前,不是关系不错嘛?”
“那不关你的事情。”
听到这里,老黑把脸转向我,很认真地,但是又似笑非笑地说,“阿达,你这样对我,是去不了火星的。”
我的情绪瞬间就崩溃了,拖把被我狠狠扔在一边,“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神经病嘛?你喜欢海伦那你去找她啊!你去和阿星抢啊!你拿我耍来耍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跟我这里费劲?我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妈也一贫如洗!早就和我断绝了联系!我不像你们,不是guan二代,就是fu二代!现在这个年代,不就是你们可以想什么时候移到火星都可以吗?!我不过是申请火星联合军队里的一个最最普通不过的军职而已,归根到底还是为你们服务的!你怎么就看我不顺眼了?你跑来找我,我能给你什么?除了能让你排遣排遣无聊,我还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老黑显然被我的歇斯底里震住,眼神躲闪,却还是在为自己解释,“我只是无人可找,有点孤单罢了,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
我哼出一口气,颓然坐在沙发上发呆。他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坏。他只是无意。然而他的无意,却是对我的刺激。我不想和他交朋友,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不想知道他的家庭琐事。
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想躲得远远的,在火星联合军队里谋一个文书的职位,一直一直做到老而已。我猜测,他不会懂的。
他把头几乎低到膝盖之间,反复地端详他那双细长的手。
我的口气软下来,“你怎么会孤单?”
“我为什么会不孤单?每个人都会孤单。”他把头抬起来。这是他想要聊的话题。看样子,他是要在我这里长谈。
“十分钟到了,你走吧。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我不知道今天晚上去哪里。”
“你回去慢慢想吧。”我打开房门。
老黑起身离开,消失在夜晚绯红的雾霾之中。
我之前谈到,我甚至有点喜欢他。我反观自己,大概是喜欢他家的权势和财富,这是一个很硬的理由。但是那天晚上我又想了想,我对他的冷漠,也可以说是因为他对海伦的言听计从,俯首帖耳。我。。。感到。。。隐约的嫉妒。这嫉妒如果仅仅是从对他家世的喜欢来说,又不太能说的通。那么他那一身衰样,难道说吸引了我?我想不太通,匆匆钻进保暖箱睡去了。至于他说到我的申请,我猜测,他还没有那么无聊到去干涉我对一份那么平凡的工作的申请吧。先不管了。
局势一天天紧张起来。文科院系的课程停了大半。我所选修的哲学课、演讲课统统停掉,只剩下“世界语言”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授课。研究生们统统改上工程计算机课,为接下来一触即发的战争做准备。学校食堂的电子屏幕上,告示上写得很清楚:禁止一切文史哲书籍的流通!所有图书上缴图书馆!(而图书馆又彻底实行封锁措施。)——我们再也没有书可以看了,所谓的学业生涯,基本上宣告终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谁也说不好。学校里有关系的学生,都已经在父母的帮助下,开始在军队或者其他稳妥的地方,谋求职位了。
民房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全部收归部落所有。私人再也不能随意租住民房,我只得又搬回学校宿舍。我尽量只在深夜快要熄灯之前才回到宿舍睡觉,清晨又早早地出门,免得和阿星与海伦呆的时间太长。
好在她们也不怎么与我搭腔说话,深夜雾霭沉沉,宿舍又限电,光线昏暗,她们俩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改变。
那天晚上,祸事发生得猝不及防,让我真切体会到人生无常。
尽管有政令规定,但是我依旧私藏了好几本哲学通论不舍得上缴。看到阿星和海伦都已经睡熟,我悄悄起床,拧开台灯,以最不可能打扰到别人的光线翻看哲学通论。
突然,门被大力踹开,几名全身武装的战士携带着夜晚浓重的寒意冲到我的跟前。
为首的士兵捏起我正在看的书,“哲学通论?哼!你没看到禁令吗?拷起来!带走!”
我在巨大的恐惧中来不及说一句话,两个手腕就被牢牢锁死,连外套都没有穿,便被押解出楼。临出门之前,我仓皇地看了看从睡梦中被惊醒的阿星和海伦。阿星睡眼朦胧,一声尖叫只喊了半声,就自己捂住了口。海伦眉眼清醒,面色冷峻,眼神中是厌恶,是鄙夷,还有不屑。
对,我在踉跄下楼的时候就醒悟过来,是海伦。告密者。
我的申请,估计是永远没法通过了。也许我的下半辈子,就要在“里面”度过了。我惘然地想,那也很好,让别人掌管我的命运吧,反正我自己掌管,也不见得会管得好。一切,都去他的吧。
闷罐车里,已经关了几十个学生,都是和我一样的偷看书的人。有的人嘴角挂着血丝,有的人手上还拿着“罪证”(那本书),有的人衣衫不整冻得瑟瑟发抖。
三十年来,冬天的温度下降了二十度。没有一件像样的羊毛大衣,谁也别想好好度过这个冬天。我又想起我那件满是烟窟窿的大衣。它还挂在我的椅背上,不知道今后的命运会是怎样。
出乎意料的是,子夜三点的法庭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与白天无异。只不过警卫和法官都有些许困意,又带着通宵不睡的异样的亢奋,混合在一起,整个法庭有一股凄惨末世的调子。倒也确实是末世,仗一旦打起来,我们都是末世之人,脸上尽是又厌倦又病态的亢奋。
受审者一个个排的很快,大概是因为流程也非常简单——亮出罪证,调出档案,宣读禁令,判决。
牢房在地下几十米的防空洞里。那原本也是战时准备,挖了不知道多少个。我母亲曾经说过她与老赵就曾经去过那些地洞勘察过。至于他们俩到地洞有什么好勘察的,当年我也没有追问。
电梯倒也宽敞,两个卫兵带着一个犯人,此为一组,电梯里满满当当挤满了七八组。缆绳咿咿呀呀地放长,我从电梯的玻璃墙向外望去,经过了空旷的后勤部门,萧索的医疗部门,又下降了不知道多少米,电梯这才哐当一声停住,战士们大喝“下去!”我知道,这到了关押我们的,平常大家嘴里说的,“里面”,“那里”。
大概是禁令颁布以后收审的犯人太多了,所以先不分男女,全部以十个人为一个单位挤在一间房里,留待日后慢慢审,一个个地审。凭良心说,硬件设施其实很过关,有暖气,有热水,有洗手间,还有各类消毒液。这里面闹起病来可不是玩的。管理规定说,每个人每天必须彻底消毒五次。这些年,我们吃的病毒战的苦头是太多了。
我其实有丰富的露宿经验,这样的房间,我简直可以三秒钟入睡。可是我不困。
放眼望过去,没有人哭。大家的表情都木然而仓皇。关于这里的传闻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到我们这些读文科的人,非得下来住在这里,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说话是被禁止的。四面八方都是摄像头。一旦发现有人说话,激光就会快速地照射在这个人身上,紧接着就是电击。那点击刺得人从皮肤紧到头顶,竦然一下,全身痛不可言。每个人都被击了好几下,从此房间里再无声音。大家只是用眼神彼此交流。
“你也是看书进来的?”“是啊,你呢?”“我也是。”“唉。”“唉。”
我留意到牢房里的学生们都衣着朴素落魄,可想而知都与我一样,是贫苦家里出来的。我竟荒谬地觉得这里,比研究生宿舍,要让我感觉温暖一些。真荒谬,对吧?我一个个端详大家的脸,看着看着不觉蹲在水泥地面上,睡了过去。
梦里竟然看见了老赵,他一身戎装,在一队护卫的保护之下,缓缓视察这地下八十多米的旷远地界。他戴着墨镜,神色如以往一样,不动声色,暧昧不清。
“哗”地一下,我被一阵冰水兜头浇醒,肩膀一阵钻心的疼痛,像是骨折了。我睁开眼睛,在一间青石板的审讯室里,一名军官笔挺地坐在我正前方,冷峻地看着我。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而我再低头看看我自己,我身上的衣服已经尽数被掠,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刚想张口问是怎么回事,年轻帅气的军官扬起手上的电子枪,嘶嘶地打在我的身上,令我痛不可忍,惨叫连连。
“说说吧,为什么要违反禁令?”随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