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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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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时节的金陵呵气成冰,触指结霜。
绵绵无尽地飞雪一片又一片在空中飘舞,裹在身上更是无尽的寒凉。
城门外,是一望无际的白衣,队伍蜿蜒盘旋了数里之遥。
步履蹒跚的走向北面那一列衣甲鲜明的军队。
领军的大将气宇轩昂,策马南顾,饶有兴味的打量着这群出降的唐国君臣。
出降的队伍为首之人垂首低眉,容色无尽愁苦,口中却念念有词,浑然不觉已经走近了北军大将马前。
“放肆!”大将身边一个骑兵都尉断然暴喝。
那人猛一激灵,身子巨颤,竟直接趴倒在地,姿态无比谦恭:“曹……曹将军……”
大将名为曹彬,是赵匡胤手下知名儒将,其人不仅深谙兵法,更是难得的宅心仁厚,每次破城,皆与百姓秋毫无犯。这般仁义的名声传了出去,灭唐之战便是势如破竹。唐国百姓恨不得箪食壶浆出城相迎。
曹彬对着那人笑道:“国主莫要惊慌,我们大宋天子特意交待过了,不会要你性命。”
那人一起身,向北便是三拜:“谢陛下不杀罪臣之恩!谢陛下不杀罪臣之恩!”
曹彬哂笑:“国主何罪之有?”
那人听了这话,更是脸色煞白:“唤我李煜便好,唤我李煜便好。”
曹彬笑:“好,李煜,你且抬头让我看个仔细。”
李煜略一迟疑,缓缓抬头。
这是……
重瞳。
那双看似无精打采的眼睛里,竟然生着两个漆黑如墨的瞳仁。
难怪陛下常说南方诸国他最担心的便是李煜,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眠。
这个看似孱弱无力的男人,却是天生的帝王之相。
还好,金陵一定,不久吴越也该顺势纳土,半个天下便将归属大宋。
而这个面生异相的家伙,最终的宿命也不过是陛下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罢了。
一念及此,曹彬长吁口气:“李煜,你且随着这名都尉下去吧,其余出降之人,宫女尽皆充为官伎,其余臣子,愿降者随我北上汴京,不愿降者发给盘缠,尽数回乡吧。”
身边都尉得了命令,策马飞奔,四下传令。
曹彬仁厚之名广传天下,但是亲耳听到还能活着,唐国君臣还是感激涕零,山呼大宋天子万岁。
李煜更是眼眶一红:“谢曹将军大恩大德!”
曹彬哂笑:“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李煜又要再行大礼,曹彬却一摆手:“杨都尉,你先带他下去,万万不可怠慢。”
李煜如蒙大赦,慌忙跟上了曹彬身边的那个都尉。
“对了。你刚才口中念的是什么?”
雪下的更加紧了,李煜原本纤瘦的身子便如纸鸢一般,像是随时要被烈风卷走。
李煜背对着曹彬,这次立时却没有回头行礼。
“是一首词。”
“词?”曹彬来了兴致,他虽是一介武夫,平素也好舞文弄墨。
李煜词名冠绝天下,当着这山河破碎之际,触景生情,却不知会写出什么千古绝唱。
曹彬高声道:“来人,笔墨伺候,请唐国国主一展文采!”
“我不写。”李煜依旧背对着曹彬,竟与之前降城之时判若两人。
曹彬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李煜拒绝了他。
这样一个弱不禁风,唯唯诺诺的废物竟然敢违抗他的命令。
本来不该存在于这个人身上的……傲气。
曹彬毕竟心性温和,没有立时发作:“为何?”
李煜道:“李煜只为心爱之人写词。”
曹彬一笑:“你说的可是小周后?”
李煜猛一转身,俊秀白皙的脸上竟已满是泪痕:“曹将军!你知道小周的下落!”
曹彬笑道:“只要你乖乖把刚才念的词写在纸上,十个小周后都能带在你面前。”
李煜仿佛野狗一般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的扑向了曹彬马下:“求曹将军恩典,求曹将军恩典,万万要放过小周性命!”
“这十万军民的身家性命都不及一个小周后嘛?”曹彬看着李煜,悠悠一叹。
李煜有些赧然:“朕……不,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国主,可……既然已经这样了……我至少还能保她一个人周全。”
曹彬望着在空中枯萎的雪花,叹:“是啊,有的男人能护得千万人周全,有的男人一生一世却只得护一个人周全,我成全你,来人,带小周后过来,纸笔伺候!”
金陵城外的唐国臣民几乎都已经散尽了,只有一个人还孤零零的站在城门口。
那人须发戟张,目含怒光,着了一身黑衣,在茫茫的飞雪中更是显得格外扎眼。
扎眼的就像是,雪白天地间的一点墨色……
“降城便要缟素相迎,你这身打扮是什么意思!”曹彬早已注意到了这个黑衣人,只是一直按捺着没有发作。
那黑衣人胸膛微微起伏,声音却是无比坚定:“柳家世代皆为唐臣,众人皆降,但柳宜断不能降!”
曹彬笑:“那你想要如何?”
柳宜道:“但求曹将军亲手斩下柳宜这颗头颅,高悬金陵城头,三日三夜不要放下,我要亲眼看看,看看这锦绣河山如何被一个昏君毁在手上!”
曹彬笑道:“我追随陛下南征北战二十多年,死节英烈之士倒也见过不少。但要学伍子胥的,柳先生是第一个。”
柳宜怒目圆睁:“曹将军是在讥讽于我?”
曹彬笑道:“你若是这般想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从来不杀义士,你若是不愿降,就自便吧。”
柳宜哈哈大笑:“自便?江淮往北,尽皆宋土。柳宜毕竟做了八年唐国的御史大夫,天下大势到底能认清。那赵匡胤一统天下不过旦夕间事。柳宜既然不愿为宋朝子民,偌大天下,又该何去何从?但请曹将军开恩,一剑赐我个痛快!”
曹彬笑:“看来伍子胥也不学了,要做伯夷叔齐。”
柳宜暴喝:“请曹将军赐我个痛快!”
曹彬对上了柳宜的眼神。
平静,悠远。
却蕴藏着穿透岁月的寒凉与看破生死的坚决。
曹彬向来对这种人敬重有加。
柳宜死死盯着曹彬:“玄黑为死节之色,请曹将军成全!”
“曹将军,李煜的词抄写下来了。”
曹彬拿过都尉递来的那张纸,一眼扫过,脸色微变:“把小周后带到李煜身边,再将二人严加看管,重兵看护!”
柳宜嗤笑:“不过一个只会填词弄曲的废物,值得曹将军如此劳师动众?”
曹彬面色肃然:“也许过去是,但打今天起,李煜便是亡国之主。并且是一个充满了恨意的亡国之主,这样的人,不得不防。”
柳宜惨笑道:“他若是……若是……真的有半分恨意,会将大好河山置之不理,日日与那姓周的妖女厮混?若是他有半分恨意,会不顾这三十六州百姓的安康死活,夜夜醉生梦死?若是他有半分恨意,会不顾无数战死的大唐将士,去琢磨什么狗屁曲子词?”
曹彬道:“反正柳先生但求一死,不妨听完这首李国主新填的狗屁曲子词?”
柳宜一扬头,不置可否。
曹彬拿起那张纸,读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好个破阵子!军场杀伐之乐来填亡国之曲,好个垂泪对宫娥,好,好个亡国之君!”柳宜哈哈狂笑,悲不自抑,两行热泪奔涌而出。
曹彬看了一眼柳宜,转身西行:“我们换个门进城。”杨都尉迟疑道:“那……柳宜……”
曹彬叹道:“彼有求死之志,我无杀他之欲,随他去吧。”
苍茫的风雪中,一个孤臣跪倒在地,仰望着无尽的苍穹,满目悲凉。
“若有来生,柳宜仍是大唐臣子!”剑芒闪耀,眼见便要刺喉涌血。
“废物!”
一股沛然大力撞在他胸口,柳宜连着跌退数步,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柳宜想要爬起身,忽地脑袋一紧,像是被人踩在了地上。
“阁下是谁?要杀便杀,不必羞辱于我。”
“不然叫你废物,除了死还会什么!”来人声音冷如铅铁。
“你的意思是……”柳宜忍着痛楚,眼前一片模糊。
“那赵匡胤三十年前也不过是夹马营中一个红着屁股到处跑的狗崽子,也不是一步一步做上了皇帝,如今天下未平,世上不服他的大有人在,你却想一死了之?我呸!”
柳宜犹如醍醐灌顶:“请高人赐教!”
那人道:“依我所见,南方诸国,没人是赵匡胤的对手,可还有北汉,还有辽国,皆是宋国劲敌,你若有半分男儿志气,就不该要死要活的在这满地打滚儿,男儿一世,不就是活的家国二字,我若是你,就算背负十年骂名,仕宋为官,也要搅的他赵匡胤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柳宜道:“高人也是唐国人?”
那人冷笑道:“你不必管这许多,柳家祖上是河东大族,令尊慕北公更是四海闻名的儒学大师,以你的家世和学识,若是在宋为臣,不难爬到高位,我只提点这许多,要死还是要生,便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高人……”柳宜还欲再问,只觉头上一松,忙站起身来,四下却一片岑寂,并无半个人影。
“家国,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家国……”柳宜回味着来人那话,口中喃喃不休:“家国,家国……要复国,要复国,要复国。”一边念一边往南走去。
飞雪毫无征兆的停下,初霁的阳光照亮了黑衣男人孤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