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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有谁可见,白菊之花?】

      身穿鼠灰色细条纹麻质羽织的纤瘦男人抱着臂,蓬松蜷曲的柔软发丝轻飘飘地遮住耳尖。

      他的手中是一份用了几个钱从报童中购来的报纸,报社口中宣称发行量是以“百万”计数的这几张单薄的纸上却用油墨满满地印了一整版的广告,无非是一些只需一眼就能让人不耐烦地翻过去的乏味东西。

      目光顺着那些黑色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扫视过去,直到看见那只是占据了报纸一个版块八分之一左右大小的简洁广告,微微勾起嘴角。男人收拢报纸,仔细折叠起来放入外衣的内袋,抬头看了看天色。

      哎呀,已经快入夜了。他的小姐大概已经等急了吧?

      他思忖道,面上完全没有让一位女性久等的歉意,也不曾加快脚步,依旧如他来时一般悠哉游哉,像是从未来过东京的浅草府一般,鸢色的眼四处张望着,试图把两旁红砖的西洋建筑的模样印在脑海里。

      回到居所时已经是深夜,里面极静,一如他预料中的那样。一直被念着的小姐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走上前,伸出纤长又略显苍白的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在她的耳边发出意味不明的长叹,随后解下已经被自己体温所浸染的羽织盖到她身上。

      暗得难以看清前路的房间是两人工作的地方,对方最终选择了这里的原因有一大半来自于他。

      “想要一个足够安静和不会有透进太多光亮的地方,当然,能靠近某条河流的话就更好啦。”那时他的身形与现在并无多少差别,除了因少年人的成长而拔高,就再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了。面前的少女微微皱起眉,一副认真倾听与思索的样子。她并不高,如果换上一身深色的水手服就和街上走动着的女学生差不了多少,面容也仅仅是清秀。“我会尽力的,太宰先生。”

      “那就让我稍微期待一下吧,花见小姐。”

      再次见到那位花见小姐是在第二天。

      尽管太宰治在先前就已经提过他可能会在外面逛得久一些,让这位在一些方面认真得过了头的小姑娘可以自己先去休息,但那个小姑娘总是严肃地拒绝,表示“确认太宰先生的安全也是她作为编辑的工作之一”,顽固地坚持坐在工作桌边等着他取景回来。

      是了,那个名叫“太宰”的男人是位作家,虽说自称“有些小天分但没有一个文字工作者应有的热情”,但他对文学界的贡献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从一个不被世人所知来自青森这个算得上是大县的地方走出来的毛头小子到如今只要对当今文学还算关注的人都知晓的新兴作家“太宰治”,连带着花见小姐这个原先同样只是一个普通人物的编辑都成了其他同行的模范。

      “不过他们负责的作者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太宰先生相比的。”

      “小花见,这话就是你说错了呀。”作为话题中心的太宰治抖开手中托自家编辑小姐在采买时顺路带回的报纸,轻车熟路地翻到印着时政与文学内容的那些版面,眼睛盯着铅字,口中回答,“若是说文笔,剧情的排铺或是伏笔暗线,胜过我的大有人在,不如我的也不算少数。他们的作品是他们擅长的内容,我的作品是我擅长的东西,就像我无论如何都写不出那些话本子一样,我所会我所能我所想写的文字他们一样也写不出来了。”

      “只是擅长的领域不同罢了,事实上,我所擅长的或许也并非写作呢。”

      他的眼中翻涌着花见难以看透的情感,房间里本就不是很明亮的光像是被那双鸢色的眼睛吸进去一般。

      “太宰先生如果累了的话就去找家酒馆好好喝一盅吧,报社那边我会处理的。”她从衣袋里翻出荷包,放在有些愣神的男人面前,“想买点螃蟹的话也没关系,这是预算之内的开销,只是现在的螃蟹应该还不够肥——”

      箭羽纹的蝴蝶结发饰安安稳稳地待在脑后,束起那头栗色的长发。

      【生命短暂,如此繁华。】

      尽管此时的妇女已经被允许参与政事,寻常家中的女孩依旧如同天生便低了其他男人一等,哪怕有天海佑希等女子在前,去了城市向往着读书的穷人家的女孩们最终大部分还是要去那些富人家中做女仆或是流落青楼。

      “我想带着我的编辑花见小姐一起,可以吗?”面对报社专题采访的邀请,太宰治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这样一句。

      老实说,这家报社的社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和花见都还算了解。当年花见遵从不暴露太宰治真实面目的约定,代他向几家报社投稿,也因女性的身份受到了不少质疑,其中最为过分的大概就是面前这位田中社长了。身为文字工作者中的一员,自然清楚她怀里抱着的几张轻飘飘的稿纸对于一个作者、一个编辑来说代表了什么。然后这个满脸油腻横肉在嗤笑着的人啊,当着报社几乎所有人的面把那些由心血凝结而成的文字践踏在脚底。

      虽然太宰治本人到不在意,被花见小姐本人的怒火沾染得也像是恼怒了。

      如今“太宰治”与“女编辑花见”的名头正盛,田中这家伙便又恭敬地登门拜访,来邀请两人参加专访了。

      “这怎么——这怎么可能不行啊,太宰先生!”田中在剩下的话脱口而出时机警地改了口,作出一副下意识就想答应却没想好措辞的样子。

      太宰嘴角的浅笑似乎深了些。

      于是他没有几分真情实感地感叹道:“哎呀,那可太好啦!我以为田中先生会因先前的事情对我的编辑怀有偏见呢!如此看来您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他知道!他还记得!

      一阵无名的火让田中手脚发抖。

      这两个人都记得!如今提起是为了什么,报复吗?为了那位花见?

      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花见只是一个依靠身体攀附上太宰治的女人罢了。

      田中告诉自己,同时面上对待一直没有说话的花见同对待太宰治一样恭敬。

      “真是可怕的一个人。”送走田中社长后,作为布景板的花见小姐这样对太宰治说道,语气里竟然有些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冰冷,“他明明很讨厌我才对,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讨厌所有女性。一边害怕她们在浩劫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比男性高上不知道多少的领导力,又认为她们不过是瓷质的美丽花瓶或是更适合也只需要用钱财将其圈养的艺术品。”

      不,更可怕的或许是你才对啊,我的花见小姐。

      太宰治心想。刚才那番言论可是直接以把她自己排除在女性这个范围之外后才发出的啊,如果被刚才那个田中社长听见,恐怕又要在背地里做出什么动作吧。

      “小花见呢?小花见没有把自己归到你口中的‘女性’那一类之中吗?”

      “有的哦,所以我刚才说的有一部分也是在说我自己。”她眨眨眼,用冷静且理智的声音回答。

      “就像太宰先生你把自己归在‘人类’那一方的同时也在审视着世界和众生一样哦。”

      像是听到了有趣的回答,太宰发出大笑,甚至靠到花见的身上,周身都是她身上皂角的浅淡气味。

      田中以为花见能有今天的名望是因为太宰治,却不知道事实却是太宰依仗着花见的敏锐才能走上写作这条道路。

      “毕竟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啊,哪怕是我也无法反驳这句话呢,小花见。”

      【青露秋霜,恰不如它。】

      太宰带着花见应邀来到田中报社,今天的花见特地被他推去换了一身新的二尺振袖与袴裙。红白的箭羽纹振袖顺着手臂垂落到膝盖处,束腰的海老茶女袴是靛色为底,其上用朱红的丝线绣了明艳的椿花。

      这个报社里的部分人员还是记得这位跟在太宰治身后曾被他们的社长深深羞辱过的年轻女子,在得知此人就是花见编辑之后,当年有多轻视,如今就有多怨怼。

      不过是个女人。

      不过是个女人,就出来抛头露面,想必也不是什么贞良的货色。

      嫉妒与无能已经使那些人化身为恶鬼。

      “您来了啊,太宰先生!”像是没有看见对方身后的花见小姐,坂井作为田中社长的副手快步走到太宰治的面前,并且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多功利性。

      但他却没有料到,他眼中一切的算计、欲望与恶意都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花见面前。

      那是来自“人”的恶。

      鸢色眼睛的青年语气温和地回答:“希望我和花见小姐没有来晚。”

      “不不不,怎么会!田中社长已经在会客室等您了,还请您移步。”

      只要能完成这次专访,他们报纸的发行量就能达到一个业界内吓人的高度——这就是现今文学界新星太宰治带来的利益。

      “唔......花见小姐要一起来吗?”在外人面前不方便称呼得太亲密,于是两人就约好了在外人面前的称呼方式,极力表现出一种“太宰治与花见只是关系一般的合作者”这样的假象,若是让那群人知道她和太宰私底下其实说是同居也不为过的关系恐怕又要对身为女性的花见编排些什么不利于她名誉的事情了。

      这是来自太宰的,一种有些别扭的保护。

      “不了,想必田中社长还是和太宰先生你之间的共同话题更多些。”

      有自知之明,勉勉强强算个优点。坂井想。

      说是有自知之明也没错,花见小姐能感觉得到这里除了太宰以外的人对自己的敌意,恐怕会客室内的田中社长要比面前这位坂井副手的情感要更加强烈一些。

      她知趣地找了个没人愿意待的阴暗角落,捧着太宰临走前强塞给她说是拿来解闷的笔记本。

      那是一个不错的故事,至少花见读完后是这样认为的。

      厚实的牛皮纸书脊上用黑色浓浓地写上了“太宰治”,然后在这个名字后划了一道长长的斜杠,又写上了与前一个略显潦草的签名相比工整了不少的“花见”。

      会客室内,田中社长将太宰引入上座,在征得允许之后,他给坂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拿出纸笔来记录接下来的专访。

      “恕我冒昧,太宰先生,您成为作家的契机是什么呢?”开篇就是模式化的问题,既能和访谈对象拉近些距离,又不会太过突兀,若是遇上多愁善感些的访者说不定还能打打感情牌。

      “田中社长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呢?”黑色短发的青年作家拢拢肩头的鼠灰羽织,“虽然知道您想听的对我来说是假话,不过这些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好的,毕竟社长比我这种无名的小作家更懂这方面的事情嘛。”

      田中想听的当然是真话,但那对于太宰治来说就是假话。

      他想起文学界的老教授们对太宰治的评价:

      ”无论是喜欢太宰治还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源自日本文学批评家奥野健男)

      太宰治其人也是这样,直逼面前人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像是坠入无边的深海,被夺取了呼吸和让血液流过全身的能力,只让人觉得冰冷,觉得这众生皆是罪。

      “一切凭太宰先生的意愿。”

      “啊呀啊呀,田中社长的学习能力真是让我惊叹。”

      在不太正经的调笑之后,他似是随意般抛出一句田中和坂井早有预料却一直在进行着自我欺骗的话语:“我写作的契机是花见小姐。”

      于是本着一个作者的职业操守,太宰在两人好奇与震惊的目光中讲起一个数年之前的故事。

      【虽无手足,不逊风华。】

      两人的初次见面是在一个有着美丽斜阳的傍晚。

      那是他这十余年短暂人生中不知道第几次的投河,顺着水流飘荡到这片小小的地方,最终搁浅在纯白的花中。

      这个时代带来的一切都太过迅速,快得像是叶尖的露和此时正在消失的赤红色絮云。先是各个院校部门的布告栏里张贴的绘着白衣海军的宣传画,然后是四处都能看见的“文化”。“文化瓦斯炉”、“文化住宅”或是“文化村”,像是口中所言若是不冠以“文化”之名就是一种过错。

      “但是口中常常这样说的人其实都不了解所谓‘文化’的本质。”

      这片小桃源的主人是花见,因为父亲是大学里一位教授的缘故,她的生活与那些富家小姐并没有多少差别,反倒是因为父亲而被浸染了独属于“文化”的气息。

      “就像世人们口中说着是非善恶,却很少有人知晓其本质一样。”头发一绺一绺湿哒哒粘在脸颊上的太宰说道。

      “这位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适合当一个作家?”

      “没有哦,有人说过小姐你适合当一个哲学诗人吗?”

      “也没有。”

      “不过先生你如果真的去当作家的话,可以让我来成为你的编辑吗?”

      两人不过见面了不到数个小时,少女就向对方提出在那时可以称得上是白日做梦的愿望。

      “好呀。”

      谁也没有把这个承诺放在心上,转而谈论起其它的事来,譬如这一小片白菊花。“生长在这里,对于它们来说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吧。"少年说道。

      “你又不是花,怎么知道花的想法?”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清楚花的想法?”

      那张因主人浸透了深秋冰冷的河水而显得有些发紫的薄嘴唇只是上下一碰就吐出让花见难以辩驳的话。

      “......诡辩。”少女抱着膝盖坐在仰面躺着的太宰身边,张了数次口,最终仅能这样反驳。

      而对方像是被她的言语所取悦,哈哈大笑起来。

      “辩论的根本目的不就是让对方没有办法再反驳你吗?”

      花见没有回话,用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太宰从其中看见了熟悉的东西,熟悉的通透与冷意。若说太宰的鸢色双瞳如渐坠入夜且带着少许赤色的余晖,花见的眼睛就是彻底暗下来的夜,旷远、寒冷、还有一抹月辉。

      就在她沉默到太宰以为对方不会再回答自己的时候,花见从草地上站起身,整理有些凌乱褶皱的裙摆和沾了些泥的皮鞋。

      她说:“我是花见,你叫什么名字?”

      “太宰。”这个稍微有些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或许也没有那么无聊的少女让他十分在意,于是也不介意两人从此结交,甚至是在之后的共事与同居。

      “我是太宰治。”

      【月似弯弓,花影微斜。】

      此时离正月不过数日,太宰难得勤勉地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一支银灰的钢笔,在空白的纸面上写下一个个字符。

      “这次是写给小花见的故事哦!”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夹着蟹肉向对面的花见邀功,“所以到最后可能不会发表出去。”

      “没关系的,太宰先生之前的个人合集已经再印了三四版,不出意料全部被抢完,那些收入支持我们过完新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小花见一点都不好奇吗?”

      他可是想了好久,走了好多地方才有的灵感。当然期间试图入水与上吊的过程可以省略。

      “静候作者完成他的杰作是任何一个读者都应当有的自觉,作者不应该被读者影响而更改自己的写作大纲,而读者所要做的就是认真拜读然后给予反馈。”

      直到新年的当天,花见也没有让太宰向自己透露一个字,这让本想吊她胃口的青年作家叹息不已。这个新故事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它被写在太宰治平日里用来记录一瞬灵感的那本笔记本上,以此作为又一年的结束和新年的开端。

      神社里有很多人。哪怕如今的大家都高呼着“文化”与“革新”,在新年之际来到神社寺庙对着神佛的载体许下愿的人仍旧不在少数,何况是前些年刚宣布竣工的明治神宫。

      供奉着明治天皇的神社入口有三条参道,两旁是参天的巨树,偶尔飞过几只发出清脆长鸣的雀鸟。

      “有人在举行婚礼,小花见要去凑个热闹吗?”走过桧木的巨大鸟居,身穿白无垢的新娘跟在一袭黑衣的新郎身后顺着神宫桥缓步走入神社内部,披着松鹤纹千早的巫女和一袭规整狩衣的神官则走在最前。

      “还是不了。能在这里举行婚礼的八成是上层社会的子女,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只要衷心献上祝福就足够了。”

      “小花见是喜欢神前式还是人前式的婚礼呢?去天主教堂不太可能,毕竟你不是天主教徒。”他像是无意间问起。

      “......目前还没想过这些,因为我已经做好一生都独自一人的心理准备了。”祈愿的队伍很快就轮到了花见,她闭上眼,在周边因新人已经离开而稍显喧闹的背景声中将硬币投入赛钱箱,伸手拉住连接着本坪铃的红白纽绳轻轻摇晃。

      她听见太宰治似乎说了什么,但被掩盖在清脆的铃声之下。

      希望太宰先生在新的一年里能稍微轻松一完点。

      在闭目许愿之前,花见看向一边只是陪她过来凑个热闹的太宰治。他仍旧穿着那身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那是花见在一个新年里送给他的,他说那是一件适合夏天的和服,所以他要先试着活到夏天。但花见知道太宰先生还喜欢夏天的花。喜欢夏花的人是不会死在夏天的。

      他站在来往的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透过树枝上的薄雪,将女子的身形深深地刻印在脑中。花见小姐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离自己很远很远,看似近在咫尺,其实隔着天堑。他比任何人都像神,比任何人都具有神性。他的灵魂被禁锢在人的躯壳里,以人的身份审视众生,以人的身份凝视众生,然后因他的格格不入而发出悲叹:

      “众生皆罪,人间失格。”

      如果九天之上真的有神的话——

      她合拢手掌,虔诚地默念。

      ——请赐予太宰先生幸福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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