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墨守陈尘

1、序

　　序

　　第五次天地浩劫后，时年耀元纪八万六千七百年。
　　此方天地，三千主世界。
　　虚海。
　　这里充斥着无数规则的碎片，时间和空间极度紊乱。
　　这些碎片无序地碰撞着，相互毁灭又诞生新的规则。
　　一旦有生物踏进，便将其瞬间绞灭。
　　是三千主世界众所周知的绝对禁地。
　　今天却非比寻常，来了一位客人。
　　她穿着丹红色的纱衣，样式繁琐华贵，衣上纹路闪烁不明，心智不坚就会沉迷其中。提着一盏冰灯，里面幽幽的火焰似乎有着自己的灵魂，上上下下地漂浮着，显得有些急切。
　　她赤着双足，那白玉似的肌肤踩在规则的碎片上却如履平地，一步便是千里。
　　随着她的走动，足腕上的宝石闪着深红的光。
　　她身上无一不美，手指与玉肩皆写着诱人。
　　然而最叫人叫绝的是她的脸。
　　发如鸦羽，眉如远山，鼻如玉琼，唇若红樱，眼如深潭。
　　却带着几分焦急的意味，直教人心尖微颤。
　　“该死……”
　　丹熠心中愤愤，注视着灯中火明灭的频率，加快了步子。

　　那是需要用世间最辉宏的诗篇才能描述出的璀璨华羽，一片片自某个虚空点延伸出来。
　　让人叹息的是，自虚空中还延伸出银白色的水滴，流淌过这些华羽，在羽毛的末端低落，落在某些个规则的碎片上，变成黑色的溪流。
　　然后蒸腾起浓郁黑色的雾气，一点一点缠绕上羽毛。
　　……啊，这根本不是什么水滴。
　　这是，鲜血啊！
　　银白色的鲜血，被背叛者造成的巨大伤口，即将陨落的主宰啊。
　　围绕着华羽的金光，都不再闪耀，而是一点点地暗淡，分崩离析。
　　祂是众神之神，命运之主，祂的光辉与天地比肩。
　　……如今，却被自己最钟爱的造物，
　　——背叛了。
　　有关于忠诚和欲望的戏码，千千万万年来，从未停歇。
　　丹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冰灯里的火焰也不在跳动。
　　她唤道：“凌。”
　　少有人知的，命运之主的名字。
　　虚空掀起波澜，是什么巨大的存在在调整身体。
　　随后，在丹熠面前，虚空之中，伸出了头颅。
　　原来，祂是一尊凤凰。
　　祂巨大的翎羽在一分一分的暗淡，正如祂即将死去的生命。
　　看到这副景象，丹熠就知道，自己带来的世间最珍贵的疗伤圣物，都沦为无用的尘土。
　　她脑海中感到无比尖锐的疼痛，这种痛苦在她成为情障之主后从未有过。
　　丹熠恨声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是我认识的‘永夜之光’‘凤凰之王’吗！？你竟然，你竟然……”
　　凌不发一言。
　　于是丹熠继续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会如此‘仁慈’，我不过去中世界打个转，不过两千年！……你看看你麾下的神明，他们造物尚且知道，叫他们的造物永远效忠于他们，就算不如此，也叫那些造物永远无法反抗他们，或者为造物施加反抗其主的诅咒，而你，你呢？”
　　“两次天地浩劫，三百纪元中，‘王上王’‘天之慧’，你是不是太过骄傲，疯掉了，啊！？”丹熠想给祂一巴掌，看看祂的脑袋里是不是已经愚钝。
　　不给自己的造物施加任何束缚，却给予他无限的可能。
　　但最终攻击落到了虚空，引起虚海中数百里规则碎片的连环爆炸。
　　凌终于开口：“是我的……责任，当归咎于我。”
　　祂创造了自己第一个，最为钟爱的，赋予了能赋予的一切的，也将是最后一个造物。
　　距离玉子濯的背叛已经五十年，时至今日，祂仍有一种荒诞的仿佛命运的离奇感。
　　祂又想起了自己所掌握的规则——“命运”。
　　是否，教祂执掌天地命运本身，跳开在所谓“命运”之上，也是一种“命运”？
　　祂的命运，注定被所有所爱背叛吗？
　　可祂明明从未背叛过任何誓约的对象。
　　为什么落入如此境地？

　　祂缓缓道：“我给予了他所有我能给予的。”
　　“出世便是大世界的半神，强大的力量，俊美的容颜，矫健的身姿，完美的躯体，当世难寻的天资。前景无比广阔。
　　我赋予他仅次于我的智慧，给予他理智，又给予他感性。
　　给予他热情，责任感，细致，同理心，坚韧，爱心，等众多高尚的品质，”
　　丹熠冷冷地打断了祂的长篇大论：“可你没有给他‘忠诚’，也没有给他‘善良’。”
　　“……选择善或者恶，我认为那是他自己自由的选择，他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凌像是承受不住一样，慢慢合上了眼，“我亦从未给予过他‘邪恶’或者‘叛逆’。”
　　我以为他不会成长成那样。
　　“我从没想过，他会那样果断地挥刀向我。”
　　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措手不及。
　　丹熠的笑有些冷：“对啊，你又一次相信他们……”那种讽刺的冷笑凝固下来，看着祂消散的翎羽，她眼中的悲伤再也抑制不住，面颊上滚落泪珠，“你总是这样，不长记性……”
　　凌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轻柔拂去丹熠的泪，为自己的行为下了定义：“我太贪心了，拥有着最珍贵的友谊的同时……还想要更多的爱。”
　　友谊的爱，尚不能满意祂被空洞填满而贪婪无止的心。
　　“父母背叛过我，伙伴背叛过我，兄弟背叛过我，爱人背叛过我，我保护的臣民背叛过我，宣誓保护我的骑士背叛过我，连我的伴生——我的半身啊，她也背叛我！”
　　“我以为……所有其他存在都会背叛，那么，我自己的造物呢，他们应该不会背叛我吧。”
　　但事实，给了祂致命的答案。
　　“……到最后，我所能依赖的，原来只有你。”凌笑道：“谁能想到，曾经刀剑相向的敌人，最后却有这样一份信任？”
　　“是你太蠢了！”丹熠憋回眼泪，“还相信着那些被虚伪者歌颂的戏码，会发生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对于我们来说，友情，才是最好的距离，想要更深的信任，绝无可能！”
　　“是，你说的对。”祂道。
　　复又无奈地笑笑：“别用哪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是凤凰，我只是……需要迈入一个从未经历过的，漫长的涅槃期。”
　　丹熠忍不住爆了粗口：“是，一丝不慎就会魂魄道消，再无轮回可能，彻底消散的涅槃。”想到这里，她又急道：“你的权柄已经被窃取，你，你现在还能接受祝福吗？我为你施加魂的保护？……”
　　“那些在涅槃，都是没有用的。你知道的。”
　　涅槃，是凤凰最坚实的保护，也是最致命的诅咒。
　　只能依靠自己，在自己掀起的涅槃之火里，忘记时间和空间，经历尘世无数苦痛，挺过了，才能复生。
　　越强大，涅槃也越强大。
　　祂已经是这个天地的巅峰，祂的涅槃，有何生路？
　　丹熠眼前发黑。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承认的强者，唯一可以交付后背，唯一可以坦诚内心黑暗的挚友。
　　她的眼里陈满盛怒和疯狂：“那些背叛者……我要他们受尽一切折磨，要让他们生生世世生不如死！”她要掀起主宰间的战争，要让天地为祂的涅槃付出代价！
　　“不。别这样。”
　　丹熠怒道：“别告诉我你沾染了所谓的‘母性’，到现在也不愿意伤害你的‘孩子’！？”
　　“不，”凌的羽翼轻轻搭在丹熠的肩膀上，直视她因怒火而显现出无尽尸骨异象的瞳孔，“你已经从鲜血中爬出来了。不要再为我跌入其中。”
　　“我不管！！他们要付出代价！！——”血腥的火焰从丹熠身上燃起，刹那间戾气横生。

　　“我会回来的。”祂道。

　　丹熠呆了一瞬。
　　“你有……几分把握？”

　　“半分。”
　　为了成就主宰的王座，祂拒绝了暗面的自己，也让自己陷入了长久的迷茫。
　　祂一直在思考，暗的力量，是否真的和善的力量无法并存。

　　“……半分？……”

　　“对于我们来说，三分可以倾家荡产，一分值得搏命相对，半分……也足以拥有压上灵魂赢得赌局的狂妄，不是吗？”
　　祂在想，自己选择命运为道，成就命运的权柄，是否本身就选错了。
　　执掌命运，本身依旧是命运的傀儡。

　　丹熠注视着自己的挚友，从祂的身上感觉到了迷茫，疑惑，悲伤，坚定，疯狂，……却没有憎恨。
　　“你……不恨吗？”
　　无论是恨造物的背叛，或者是恨自己的轻信？

　　“怎么说呢……”凌摇摇头，“他将诅咒的匕首刺进我的心口……我心中最深的情绪是……‘果然如此’‘终于来了’。”
　　“我自己的潜意识也意识着，我不会拥有再多。”
　　“我看到数以万亿计的未来，其中他背叛的，只有十几个。但即便如此，他依旧选择了背叛。”
　　“这就是……命运啊。”
　　是的，我选错了，被看到的命运所玩弄。
　　凌自嘲的笑笑：“或许我对他的‘爱’，也不够多，所以他背叛，我难以接受，却也……接受。”
　　“况且啊……小熠，我们也曾经是凡人，不是吗？”

　　丹熠无言。

　　“能够在短短一千来年，就与那些陈腐的存在搭上联系，决定，并成功实施了杀死自己造物主的计划，你能说他不成功吗？”
　　“我们曾经，不也是如此吗？反抗压在我们头上的一切，追求力量，让自己变得无比强大，成为神的神明，成为天地权柄的主宰。”
　　“换一个角度，他不愧是我的造物。”
　　“待我归来，我将亲自处理。”

　　丹熠看着祂，心中接受却依旧愤怒：“我想，你的半身可不会像我一样好说服。她可比我更血腥。”
　　“呵，迟到的‘忠诚’……”祂的尾翼已经全然化成了银白色的火焰。
　　“帮我告诉她，小熠，就说是我的……”凌眯起眼：“‘遗愿’。”
　　“你可真敢说，”丹熠笑了起来，“她现在可是将虚海搅得天翻地覆。”可那个人注定找不到凌，因为凌不想见她。
　　凌垂下自己的羽翼：“她背叛了我，现在却又将我视为至高。”
　　这时，祂的身上升腾起名为“恨”的情绪，黑暗又浓稠，带着无尽的恶念。
　　“亲手将自己弱点递给我，我不满足她的‘自责’‘内疚’又怎么行？”

　　“如你所愿。”丹熠道。

　　银白色的火焰席卷祂的身躯。

　　“下次再见，小熠。”
　　就像很多次短暂的离别一样，凌这样说着，身躯完全化为火焰，被虚空所包围。

　　“下次见。”丹熠轻声道，注视着火焰消失的地方。

　　虚海之底，又或虚海之上，称呼并不重要，反正这里的空间堆叠。
　　银白色的火焰彻底没入其中最晦涩的一个虚空点，那是此方天地的起始之地。
　　那是五次浩劫以来，只有祂被承认得以进入的地方。
　　祂开启一场或许亘古的涅槃。

　　耀元纪八万六千七百年。
　　天地响彻悲歌，黑夜再次笼罩三千大世界。
　　凤凰泣血，万物凋零。
　　命运的主宰，陨落了。
　　自此后，所有窥探命运的神通全部失效，所有人的命运再次回到不能被探知的混沌中。
　　造成这场悲剧的，是命运主宰的造物，曾经的命运之子玉之濯。
　　他背叛了命运主宰，窃取了祂一半的权柄，称“弑命者”，妄图接管曾经命运之主的一切。
　　同年，情障之主持命运之主的信物，接管了表示不接受玉子濯的，仍愿意忠诚命运之主的，祂曾经五分之三的领土。
　　同年，毁灭之主攻打下欲摆脱命运之主印记，也不愿意接受玉子濯领导的，祂曾经五分之一的领土，并将所有主导者以酷刑屠杀，灵魂施下诅咒，丢入小世界轮回。
　　剩下三位主宰没有动作。
　　而最终，玉子濯和那些不服命运之主的“陈腐者”，只占据了祂曾经五分之一的主世界。
　　然而，这两者之间的结盟，也并不可靠——毕竟，玉子濯，他不过刚刚踏上成为主世界神明的第一步。
　　以此年，耀元纪宣布终结。
　　混厄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