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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 惊艳 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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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里,着应该是睡眠最充足的一个夜晚。如果是在竹湖居,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在师父醒来之后起床的,而师父总是在日出前就醒来。
窗外是一片安宁的嚣响,我在窗前洗漱,只看见一个乞丐和一个卖糖葫芦的跛子从此经过。楼下在吃早餐的只有三个人,靠东边的桌子是一个容貌猥琐的刀客,他把刀放在桌子的一边,嘴里咬着馒头还不是地盯着他的刀看,我感觉那不是一把刀,而是色情杂志之类的什么东西。
靠北边的桌旁是坐着一男一女,看起来像是主仆,那年轻男子神态相当傲慢,我跟他的眼神对触了大概一刹那不到的时间,他的神色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我向他借了很多钱一直没还。那个女子身着红衣,相貌倒是也很端正,五官都还俱在而且几乎都长在了脸上。她的右手始终不离开身旁佩剑一尺距离,目光时而扫射四周,偶尔只是低声说话,而她的主人始终在那边饮酒,不曾说话。
而这个时候我对这个女仆产生了浓烈兴趣,她的佩剑显然是她男主人的,江湖中有一个相当无聊的职业,叫做“护剑侍者”: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就是十二个时辰。年薪分好几个等级,一般只与自己所看守的剑的质量有关系。如果那剑有什么闪失的话也许会扣掉全年的勤工奖和年终奖。
那女子与我目光相接的时候,我冲他笑一笑,她也回以一笑。看来江湖上友善的人还是不少的,我这么想着,却听见那女子低声说:“神经病。”
我似乎看出什么眉目来了,据说,有一种素养是作家和江湖人都应该具备的,那就是敏锐的观察力。
我叫了一碗即酿米酒,小二把酒和一盘馒头端到我的桌前。我咬了一口馒头,觉得有点硬。然后让小二把米酒端给对桌的那位公子哥。
公子哥看了我一眼,我及时避开那债的眼神。他嗅了一下,然后把米酒直接倒掉了。
我想,他应该多读一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句。
这个时候,有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走进小店,而这个人径直在我左侧坐下来。
啊,冤家路窄。
眼前的忍者已经完全改变了装束,我现在终于可以看清楚这个人的面貌。短须、长发、眼神犀利。
我看了看身后,该死的,这个客栈怎么没有后门啊。
小二殷勤地凑过来,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忍者用并不流利的汉语说:“一双筷子,一碗白酒。”
我估计用筷子喝酒这也能算是江湖中的一大奇闻了。
跑是跑不掉了,得想什么办法把他打发才好。我转移话题,说:“船家,昨天晚上看那《唐诗三百首》可有收获?”
“将死之人还要嘴硬。”
小二把他要的白酒端上来,我立马接过,在瞬间把毒药下到酒里,在师父传授的诸多绝技中,下毒可以说是我较为擅长的。
然后若无其事地把酒倒在杯中,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当然我是绝对不会喝下去的,但即使喝下去了,我也有方法可以解毒。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说,“相信杜牧的诗昨天阁下也有读吧,哈哈……”
说完听见对桌那个护剑的女子在那边窃笑,好了,可能这诗不是杜牧写的,应该是李白或者王勃写的,谁记得那么多,唐朝的诗人实在太多了。
忍者哼了一声,把我倒的酒一口饮尽,我则把酒倒掉,然后笑了。
“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一句古诗,好像是说,将死之人,嘴还要硬。”
那个红衣女子又在笑。
忍者冷静地说:“别得意,你下的毒还奈何不了我。”
看来下毒的伎俩是被他给看穿了。
说完他拿起桌边的筷子,紧握在手心。我知道大事不妙,起身后退一步,拔起长剑。忍者缓缓道来:“我数到三,如果你能把书交出来,今天就不用死。”
掌柜和小二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不慌不忙地闪到一旁饶有兴致地旁观。
在这个相当没有人权的年代,在这个人身安全丝毫得不到保障的江湖中,武功低微的人们是多么希望政府部门(朝廷)能采取有效的措施维护社会安定,打击违法犯罪啊。
而此时,我最先想到的是那句脍炙人口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然而泪满襟是很不科学的,世界不相信眼泪,眼前的这位忍者兄弟杀人如麻,当然也不会相信眼泪。
此时我与忍者的距离仅有三步之遥,如果他真的是用筷子来刺我的眼睛那倒是不用太过担心,我只需要使一招<抽刀断水>,弄不好还能将他手臂砍下来。
关键是他出手必定很快速,要在闪开他的同时出剑,这样还是需要很多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运气很关键。
我一字字地说:“等你出手……”
时间像是凝结了一般,我只看见他的身形在眼前晃动了一下,然后便将那双手伸到了我的眼前。根据人体的神经反射,我的眼睛只是眨了一下,再度睁开的时候居然还能看得见东西。
所以,是我的运气来了。
两截断掉的筷子掉在地上,另外两截还待在忍者的手中,问题是我的剑一直就都没动,也许是因为在危机关头我的肾上腺激素起作用,激发了潜在的内功,进而震断了忍者的筷子。
这个说法显然不是很站得住脚,我只知道对面的那一桌少了一双筷子,而刚才,必然就是公子哥和他的护剑侍女中某个人出手拯救了我的眼睛。
忍者向对桌的两个人看了一眼,冷冷地说:“私人恩怨,旁人还是少过问的好。”
护剑使笑曰:“刚才我听你说要数到三,可是你连一都没数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可以,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有幽默细胞的女人倒是真不多,我似乎有点欣赏这个家伙了。
“既然是这样,那恐怕要得罪阁下了……”
忍者说完在客栈投下一颗烟幕,我急忙屏住呼吸,通常的烟幕是没有毒的,但是有些不怕死的家伙也可能在烟幕中参杂了毒粉。
谁知道。
我趁着烟幕跳到房梁上,只听到下面有三个人在咳嗽,应该是掌柜、小二,还有那个长相很群众化的刀客。
烟幕散尽的时候我从房梁上跳下来,屋中已经没有了忍者的身影,而那女子缓缓收剑入鞘。相当酷的动作,唯一遗憾的是刚才没看见她怎么拔剑的。
而地面上有好几串血迹,血迹一直延伸到门口便消失不见。
“谢了。”
“谢什么?”
“当然是谢过姑娘救眼睛之恩。”
“我只是听他说话的口音觉得不顺耳,所以打发他走,没什么救不救命。”
这女人说话倒是相当绝,而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公子哥终于发言了:“你叫什么名字?”
“肖兆,字……就是肖兆。”
“你跟东瀛忍者有什么过节?”
果然是江湖人士,他居然也知道东瀛忍者这一说。
“呃……因为前些天,就是前些天,他花高价从我这里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可能觉得吃亏了,所以来找我报复。”
看来我说谎的技巧得多练习。
那女子听完之后显然很不高兴,说:“不愿说就算了,编这些笑话可没意思。”
“你也觉得这像笑话——事情是这样,这个忍者让我去偷我师父的藏书,结果我却拿一本《唐诗三百首》糊弄了他……他最有病的地方就是武功比我高得多,怎么不自己去偷。”
公子哥问道:“你师父是谁?”
“师父就是叫师父……”
那女子笑着说:“有道理。”
所以说,这样的问题,有时候说真话别人未必就会相信。
“他老人家叮嘱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绝不能在江湖中报出她的名讳,丢她的脸。”
他们起身要走,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事情。
“姑娘请留步。”
红衣女子回过头。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她但笑不语,迈步出门。
但见桌上有一片树叶,这片树叶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季节。
它是乔木的树叶,它的形状像手掌。
它是红颜色的。
…… ……
无岩镇的北面有一条相对喧闹的街道,街尾是一道铺满石板的小巷。这条巷子似乎整日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而那男子身旁挂着一道黄旗,旗上有书:“神机妙算”。
估计你已经猜到他是什么葫芦了,是的,算命的。
据说江湖人士当中最需要敏锐观察力的人就是算命的。
我走过去,他笑逐颜开,道:“公子面向相当好啊,让老朽替公子卜一卦如何。”
我说:“卜卦这种雕虫小技我实在是不怎么感兴趣。”
“不感兴趣没关系,看面相如何,在下从事占卜工作三十多年来,极少误差,倘若不信君可一试。”
我的想法是,要是不信还去一试,这个本身就很矛盾。但是本身闯荡江湖就是很闲得无聊的一件事情,听他吹几句牛皮也好。
我问他:“从我的面相可看出什么眉目?”
“公子面相祥和,但是印堂发黑,近日可能有一大劫,要……”
“等等,”我打断他的废话,“什么印堂发黑,将遭大劫,要怎么样化解之类的陈词滥调就算了,我只问你,你能看出来我今年多大岁数了。”
算命者手指掐了掐,真是搞不懂这些人,掐手指无非就是三岁小孩子算个位加减法才用,难不成这些算命的还真有什么高深的心算口诀不成?
“敢问公子生肖属何?”
我懂了,原来算命这种事情我也可以做得来,不用从事三十多年,再怎么给人看相也不会让误差超过十二岁吧。
于是我扭头就走。
那算命的走过来拦住我,说:“公子留步,如果不错,公子可是属猪的?”
这就是我头痛的地方了,如果我真是属猪的话,那么我今年就刚好是二十岁了,如果不是属猪的,那就被他当猪耍了。
问题就出在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命年是什么。
“算命先生,算命呢就不必了,倒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此人年约十八九岁,身长约五尺四寸,单眼皮,头发带自然卷,鼻梁稍高,乳名是叫做肖溅。”
这个乳名很像乳名。
算命先生笑道:“我每天蹲坐于此,经过的人没有九百也有一千,说不定还真有你要找的这个人,只是在下帮人排忧解难、逢凶化吉,自己也要养家糊口……”
我丢给他一锭银子。
继而出现的是他那恶心的笑容,“近十天来,这条街上都没有出现过公子所形容的人。”
我失望地摇摇头。
“他若是曾来过无岩镇,公子却可以向另外一个人打听。”
“谁?”
算命先生咳嗽几声,道:“可惜近年来长江一带连遭灾荒,我们这些贫苦人家可谓是生活潦倒、苦不堪言……”
看明白了吧,又得要银子了,这些人还真知道该怎么赚钱,以后出手千万别太大方,别人总要以为你是钻石王老五。
我运足真气,使之汇入右臂诸穴,猝然出手,将刚才给他的银子夺了回来。而神机妙算的他完全没发觉——个人比较希望所学武功不要只用在这种地方。
于是我“又”给了他一锭银子。
收了钱当然很开心,他指向巷尾:“顺着这个方向往前走,有一条桃源河,河畔有一颗老柳树,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碰见一个长者在柳树下摆残局。”
“多谢。”
“不过想要从他口中打听你要找的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怎讲?”
“如要问路,且破残局。”
…… ……
小巷的尽头是另外一条小巷,之后的尽头有一道向上而行的狭窄石板路,石板路的两旁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而一颗桃树如风景画一般摆在一个相当恰当的位置,桃花正开得灿烂,时有蜜蜂穿行其间。
再往前走有可见一条潺潺河流,不知所谓的桃源河与陶渊明有什么联系没有。河岸颇高,沿河向东行,有一凉亭,凉亭一侧可能就是算命人所指的老柳树。
而柳树之下的确有人在下棋。
是两位老者。
靠近去看,这两人似乎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其中一个头戴斗笠渔者打扮的老人似乎思考得极为吃力。
下棋强的人记忆力必然高出常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所摆的几乎是一个无比简单的残局,如果红子不走岔棋的话黑子必然要输。
搞不懂的就是戴斗笠的家伙把一局稳赢的棋拿在手里竟然不知道要怎么走,他走了几手很臭的棋之后又把那棋子摆回来。
这里我要表明下立场,个人以为,悔棋是很没有品的事情,古人云:观棋不语真君子,对局无悔假小人——这句话是我杜撰的,但是道理总是没错。
看他想得那么伤脑筋,我也很伤脑筋。
这个时代的人有一个理解的误区,总是认为人思考问题不是用脑袋,而是用心脏。所以就有成语叫“心想事成”,或者“成竹于胸”。而这位渔者似乎也正在用心脏思考棋局,看他一个劲地捂住胸口,仿佛心脏病就要发作了。
另一边是一个白须老者,身穿灰布长袍,看起来却也是道貌岸然,然而神情却是很凝重,总让人感觉两人是在赌棋,而且赌注下得很大。
半个时辰过去了,渔者打扮的老人心脏病尚未发作,于是摆摆手,起身离局。
白须老者失落地摇头。
我坐到对面,说:“晚辈想打听一个人……”。
他如同哑巴,只是摇手作答,然后用手指着棋局,示意让我下棋。
一把这样稳赢的棋拿在手里面可真是没什么多大意思,我捏起棋子——車二进四,将军!
他终于开口说话:“这样可不合规矩。”
真是好笑,我问:“难道象棋还有不能将军的规矩?”
“当然不是。”
“那现在我将你的军。”
“这个残局的规矩是这样的,”他说,“红黑两方行第一手棋为单,第二手为双。第三手为单,第四手为双。以此类推:红子凡遇单数则不能走車、帅。遇双数则不能走马、兵……”
我笑了:“定这个规矩的人肯定是脑子进水了,黑子只要在双的一手将军,而红子不能挪帅,必输无疑。”
“且听我说完,黑子凡遇单数,则不能走炮,凡遇双数,则不能走士、卒。红子凡出十手必杀一子,每出十五手必将一手。黑子十手内必走一手卒,凡十五手内必走一手将,红子先行,君可任择一方。”
说完老者开始看我的表情,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那渔夫怎么那么伤脑筋了。
表面上红子占尽了棋面优势,但是他行棋的规则却是对红子很不利。黑方有十三颗棋子,如果红方能保持每十步必杀一子的话,那么红子要赢棋就必须在一百三十手之内。换言之,如果黑子一开始执意对棋,四十手之后便无棋可杀,也算是红方输。但如果我选黑子的话……
是很伤脑筋。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半时辰过去了……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白须老者仍然坐在棋桌的对面,我想,对于对手的尊重也莫过于此。
桃花香,夕阳将没。
“这的确是相当难的一局棋,”我说:“所幸的是在下已经有方法破阁下这个残局了。”
老者所闻也是无动于衷,仅是用手指着棋盘。
我执红子先行,第一手,单,兵九进一。
黑子第一手,单,马三进四。红子第二手,双,車二进四(将)。红子第二手,双,炮六退二。
红子第三手,单,前炮平六。
…… ……
各四十手之后,红方存有七子,黑方存有九子。
各五十五手之后,红方仅存五子,黑方尚存七子。
各六十五手之后,红方仅存一子,黑方尚存四子。
红子第六十六手,单,帅四进一……
我笑着说,“红方仅存一子,在六十七手的时候就因为不能走帅所以无棋可走,就是输棋。可惜的是,黑子也是六十六手,双!一个卒子和两个士都不能走,而你的将就只能和我的帅照面了,因此……因此根本就不需要走第六十七手……”
老者叹气说:“可我还有一个象可以走。”
“你走的最后一手将是在第四十二手,到六十七手刚好是十五手,你的规则当中不是说黑方凡十五手必走一手将……此刻你的将已经是无棋可走。”
老者缓缓站起来,放声大笑,可能他的想法和我不太一样,通常我只在赢了棋的时候才能笑得这么灿烂,事实上,我赢了棋也不会笑得这么夸张。
老者说:“此局乃是一个前人所摆,十年前我已经将其破解,甚是开心。可惜在你之前的这十年来也未曾有人能破此局……知音难觅……”
“其实也没什么,我想:如果有某个人足够聪明,思维足够缜密,活的时间足够长,他肯定能够写一本棋谱,将所谓象棋、围棋、五子棋的诸多变化囊括其中,而后人只要看着棋谱下棋就好,也省得伤脑筋。”
老者摇头,表示不赞同:“年轻人,没听过人常说的学无涯,思无涯?”
我也摇头,表示不赞同他的不赞同:“可是唯一矛盾的地方就是:如果这个人足够聪明,那肯定是不会穷一生的精力去做这样一件蠢事。况且人的一生转瞬即逝,不是学无涯,思无涯。真正不能无涯的,是人的寿命。”
下棋明明很伤脑筋,可这个世界上就有老者和我这样的人喜欢伤脑筋。
人人都知道江湖险恶,可是就有我和我师弟这样的人,对这江湖生涯充满幻想,乐此不疲。
而西边,那最后的一缕阳光已经消散在林间,或者亭楼的屋檐下,还是细细的流水之中。我觉得这个黄昏很不同寻常,似乎世间万物都变得黯然。
“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没有听完他的不情之请是什么,因为脖子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
一般在这个时候的这种状况,就表示毒性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