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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我的心事只让你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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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甜十一岁就该上初中了,可是那是初中在镇上,离家十多里,还要过一条小河。老袁实在舍不得闺女跑这么远,就让她再念了一年五年级,这次是全镇第一名进的初中。
这年立辉也当上了兵,秋后就走了。立甜也是秋后上的初中。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老袁都觉得心里空当。
离家太远,立甜住在亲戚家里,一周回来一次。没有自行车,就沿着路一直往家跑,累了就坐在路边喝口水歇一下,然后接着跑。幸运的话会碰上村里去镇上开会的叔叔大爷,骑着自行车带她回去。这个年级全村就这么一个女孩子在读初中了。后来,认识了本村的高年级的女孩子,她们都是先跑出镇子,路上搭男生的自行车,进村前再下来自己跑回家。年后,开春上学一个姐姐也帮立甜找了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带着回家,比立甜高一个年级,立甜对他有印象,每年学校统一发奖状都有他的,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后来问了那个姐姐才知道叫李国栋的。立甜就每次从家里带点娘做的小点心给他,也算感激。男生不怎么喜欢讲话,每次一路什么都不说,骑得飞快。到了该回家的日子就早早的等在镇子外面的路边,看他来了就推起自行车慢慢往前走。立甜撵上来,就径直坐到后面车架上,他也不多说话,“坐好,走了啊。”就这么一句。到了立甜该下车的地方就停下来把她放下,也不说话就骑着走开了。有时候远远看见有认识的人,立甜就赶紧跳下自行车,李国栋一路骑远了,等熟人过去了,李国栋再回头来接她。立甜每次坐后面寂寞,就有一句没一句的问,“你们年级还有咱村的吗?”“听说你年书真好。”,每次也只能听见李国栋“嗯”或者“啊”。立甜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了,就开始唱歌,慢慢哼,声音很小。
一次周六,立甜的数学老师留她在学校帮忙批作业,立甜又不好推辞,就只能应着。一边批着一边担心着,就加紧了速度。二十几份作业虽然不算多,可也花了大半个小时的功夫。刚要走,外面突然下起雨来。老师留她先在家避避雨,立甜说声“不了”,就冲进雨里。等她出了镇子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总是在缓缓移动的身影。就只能一路往家里跑。雨越下越密,立甜全身都湿透了,不仅埋怨起那个男生来。他要等一会儿,没准现在就到家了呢。走着走着看见前面一个人顶着一块透明塑料布再往这边走,走进了才发现是老袁。
“爹!”立甜只喊了一嗓子,就哭了。
“闺女不哭,不就淋个雨嘛,跟爹回家,你娘在家给你熬姜汤呢。”老袁拿塑料布把女儿裹起来,一路回去了。
回到家立甜换了干衣裳,喝了一大碗姜汤,躺在炕头上立宁的旁边。春雨凉,虽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头还是热乎乎的。她心里还是疙瘩着,所以一直没怎么说话,捂着被子装作睡着了。过一会儿,立梅从里屋出来,趴在她枕边,笑嘻嘻的说:“那会儿,村西的李家小子过来问你回来没。哎,你怎么认识他的,他到咱家来问你干吗了?”立甜涨红了脸,也不敢说那就是每个周六把她带回家又在周一带她回去的人。就捂上头,没好气地喊:“我不知道你说的谁!”立梅撇撇嘴走开,立甜就把头藏在被子里想着,原来他过来找过的,可干嘛不等会儿呢,下雨就自己先跑了!她越想越气。后来转念一想,人家也没有必要非得等自己啊,平时也是帮忙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等她醒了,看见立梅给她买的头绳搭在炕边上,鲜红鲜红的。她笑着坐起来,扎在头上。自己捋着辫子看。
“二姐,真好看!”她冲西屋喊一嗓子。
立梅坐在西屋也不吱声,就偷偷地笑着。手里也一直没有停下来,她在织网。织了这么多年,梭子已经快得让看得人都眼花缭乱了。她和立春两个人不单单织出了自己的零用钱,也织出了家里一年的生活开销和妹妹的一部分学杂费。
这次周日下午,立甜就央求爹把她送到亲戚家里住下了,省得周一一大早还得往学校跑。其实她主要还是想避开李国栋。老袁有些奇怪。
“咋啦?俺闺女被这小雨给淋怕了?”
“没呢,俺是怕路滑,路不好走,明天还不一定几时能到学校呢。”立甜当然不敢说出真正的理由。老袁哪有不答应女儿的时候,就起着那辆重自行车,一路带着女儿去了。
周一早上,她跟以前差不多时候到学校。下了早读去吃饭,刚好看见李国栋推着自行车刚进学校大门。她赶紧低下头走过去了。李国栋其实看见她了,也没喊住她。其实那天早上,李国栋一直在村外的小树林边等着她。开始以为是起晚了,后来等着等着全身冷透了,最后都觉得饿了,都快到了吃饭的时间了,立甜还没来大概是淋浴感冒了,就一边内疚着一边猛蹬,没用二十分钟就到学校了。看见立甜在学校,他也就不用再担心了。回到学校,因为没上早读还挨了老师罚。
“李国栋啊,你是班长就带头逃学是不是?该重罚,你今天就站在外面上课,让全校人都看看你,也学会逃学了啊!”老师说了很多气话,李国栋也不辩解,就一直站在外面,低着头,任着来来往往的人指指点点。
下了第二节课,立甜听见有人喊:“哎,袁立甜,那个人是不你们村的?”立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李国栋站在外面院子里,铁黑的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晒得都涨红了。立甜心里咯噔一下,装作平静又顺口地问了句:“这咋啦?咋站外面呢?”
“没啥,就逃了个早读。老师这叫杀一儆百。谁让他是学生干部呢,带头逃学,该重罚。”那同学说着,幸灾乐祸的样子。
立甜心里想,逃学是该罚。可是心里总是别扭着。很多人都趴在窗口看,立甜一直坐在座位上做作业,装作漠不关心。直到后来该上课了,老师进来,拿一根棍子在水泥讲座上敲了好几下,喊了一声:“看什么看,谁想跟他一样出去站着就说一声!”,大家才各自回到自己座位上。立甜先偷偷抬头看了老师一眼,然后轻轻扭过头去朝窗外看了一下,李国栋还在那儿站着呢。她慢慢把头转过来,眼睛死死盯着课本,想起来他每次带着自己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有时候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袁立甜,第六题答案多少?”老师先在讲座上敲了一下,又喊道,“你想什么呢?!”
没等立甜开口,全班人大笑起来。有人恶作剧般的小声喊了一声“李国栋”,立甜的脸马上红了。等笑声过了,老师再来一通奚落。
“哎,你们大河村本来就没几个念书的料儿,今年好不容易有出息的了,这还都个个丢人……”
立甜其实知道这道题的答案的,课前她早就做好了,可她硬是咬住嘴唇不说话,心里恨死了这个数学老师。想起平时同学们在背地里叫他的外号“电灯”,差点笑出来。
等到周六该回家的时候,立甜一放学就跑出去了,心想自己是再不会坐李国栋的自行车了,赶紧走,没准还能遇见个本村的。等跑出镇子,她看见前面有一个缓缓移动的身影,是李国栋。她先是愣了一下,马上想起心理的疙瘩,也懒得上去搭话,就一路小跑着从他身边过去了。
“袁立甜,你还坐不坐俺车子了?”这是李国栋第一次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平时立甜听他“嗯嗯啊啊”都习惯了,这次听见他这么一喊就愣住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抱着书包,乖乖回到他身边,坐在后面车架上。李国栋还是那句“坐好,走了”。
五四青年节,立甜在二妮、大红、香兰几个的鼓动下,唱了一首《一条大河》。一首歌下来,下面都叫欢了。学校里唯一的音乐老师找到她,希望她可以代表学校到县里参加唱歌比赛。立甜还从来都没进过县里呢,不知道该不该去,说回家跟爹说一声再拿主意。
周六回家,路上,张国栋突然话多起来,“你唱歌真好听。”“谁教你唱的?”“你还会唱些啥?”“你能不能再唱几首给俺听?”……立甜就一路高声地唱着《》、《》、《》,很快就到了村头。李国栋停下车子,说,“那俺星期一还在着等着你。”立甜想起上个周的事,心里突然别扭起来。但她也不好直接问,就应了声“嗯”,一路跑回家了。
“娘,爹呢?”她一进家门就问。
“下地了,还没回呢。咋啦?”
“没咋,有事跟爹商量。”
“啥事儿啊,非得跟你爹商量?”
立甜一边放下书包,洗手吃饭,一边冲娘说:“大事。”
“这丫头……”娘一边说着,一边进里屋了。
“俺姐呢?”立甜擦了手坐在桌子前,边从拿了一个窝窝头边说。
“去队里交网了,立宁也跟着去了。”
立甜顾不上回话,就把窝窝头塞进嘴里,吃得香甜。
“看你这丫头,慢点儿吃!”老袁家笑着嗔怪道。
立甜也没停下来,匆匆忙忙吃着饭就开始寻思到县里唱歌的事儿。刚吃完,老袁就回来了。
“爹,俺跟你商量个事儿。”立甜边收拾饭桌边说。
“啥事儿啊,甜儿?说就行。”老袁乐呵呵望着立甜。
立甜刚说完,老袁的脸就拉下来了。
“你一个丫头家,好好念你的书不行啊?干吗想着要去唱歌?那不是什么好行当!”立甜从来没见爹跟自己发这么大火,慢慢退到西屋,关上门不出来了。
“你有话好好说不行啊?闺女这么也是跟你商量嘛!”老袁家怪老袁太凶了,“闺女一星期就在家里住这么两天,真是的!”
老袁没再说话,在他的印象里,没出息的女孩子才去唱歌,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闺女去。立甜也听爹的话,不去就不去呗,反正自己也不打算从唱歌这方面走出一条路去。
天黑前立梅和立春才领着弟弟立宁回来。一进屋立梅就喊:“哎,甜儿不是今天回来的吗,人呢?”老袁没作声。老袁家使个眼色,又朝西屋呶了呶嘴。
“你看,刚回家就耍性子!”立梅一边说着一边风风火火进了西屋,“哎,原来这学习呢!我还以为跟爹赌气了呢!没事就好。不过这天也快黑了,别把眼睛给熬坏了,出来玩玩吧。”说着就把立甜从西屋拉出来了。立甜做错了事一样一直低着头,抬头偷瞄一眼爹,看他还气呼呼的,就没敢吱声。
“爹,这是干吗呢?”立梅总是那个最不能安静下来的。
“没啥。”老袁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院子里。
大家很快岔开话题,说得也还算投机。立甜讲些学校里的事,立梅就给她讲些家里的事。等到晚上睡前,隔壁刚结婚不久的同福嫂突然过来了。
“伯,奶,有点事麻烦你们。”她显得很不好意思。
“来,快坐。有啥事,说就行哈,又不是外人。”
“同福出门儿了,俺想叫春儿帮忙做个伴儿。你看成不?”
“这咋不成啊。春儿,快来,过去跟你嫂子做个伴儿去。”老袁家一边应下来,一边喊立春出来。立春从西屋出来就跟同福嫂子过去了。立梅和立甜两个人在西屋,说说笑笑更加热闹起来。
等到爹娘都睡了,两个人躺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甜儿啊,你跟姐说实话,那个姓李的小子你到底认识不?”
“哎呀,不说这个。姐,你那红头绳花多少钱买的?在哪儿买的?俺同学都说好看也要买一条咧。”立甜想岔开话题。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快交待,再不说就痒你了。”立梅知道立甜最怕痒了。
“哎,别别,我说还不行吗。”立甜一边过去捉住她的手,一边求饶。
立甜就把张国栋每个周六带自己回家,周一带自己回学校的事原原本本跟立梅说了。当然,她隐去了自己的感觉。
“噢,跟咱爹说,让他家来提亲呐。”立梅趴在立甜耳朵上吹着热气说。
“说什么呢!你还没嫁出去呢!”
两个人顿时又笑做一团。笑够了,立梅装作认真地说:“甜儿,你说你这么聪明,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李国栋不行,他看起来傻乎乎的。”
黑暗中立甜涨红了脸,她那个年纪还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突然她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侧过身,对立梅说:“二姐,我相信你才跟你说的,你可不许跟爹娘说——谁也不许说!”
“成,姐不说。不过,你以后还得跟姐讲。”立梅说着就笑出来。
夜深了,两姐妹的说笑声逐渐弱了下去。
第二天晚上,立春还是去跟隔壁的同福嫂做伴儿去了,立梅和立甜仍然钻一个被窝说悄悄话。
“二姐啊,你以后别再这么凶,不然以后没人敢上门儿提亲了。”
“死丫头,说啥呢!”立梅拧了立甜一下,然后改了语气,“哎,说起提亲,俺想起来了,有人来咱家给大姐提亲了呢!”
“咋样?”
“姐不乐意,说想在家再待两年。”
“那爹娘咋说?”
“爹娘说不逼她,自个儿拿主意。”
“噢……那人谁啊?你认识不?”
“听说是里店的,姓沈,好像叫建国咧。”
“里店姓沈的,是不俺班里沈香兰她哥啊?”
“里店姓沈的多着咧,她姓沈就非得是他妹妹啊?!没长脑子!”
“噢……也是啊……”
后来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然后慢慢睡着了。
那天晚上立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嫁人了,嫁给李国栋了。她头发盘得高高的,穿了满身的红,二姐就在旁边一直抓着她的手。早上醒来,立甜躺在被窝里,双手放在头下面,眼睛盯着屋顶。她开始回忆梦里朦朦胧胧的情景,想着想着脸就红了。很快,立梅醒了。
“你傻笑啥?”
“啊?!没啥,嘿嘿。”
“还没啥,看你笑得那样,做什么春秋大梦了?说不说?”立梅眼睛半闭着,用半开玩笑的威胁的口气说着,一边做好了要痒立甜的动作。
“至死不屈,永垂不朽!”立甜一边喊一边跟姐姐在被窝里闹起来。
两个人正闹着呢,就听见娘在院子里喊:“你俩闹个啥,还不快起来。”
两个人立刻安静下来,刚过了一小会儿又听见西屋传出来的笑声。
第二天中午,立梅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边喊:“爹,娘,俺哥来信了。”老袁两口子赶紧迎上来,快叫甜儿过来念念。立甜正在西屋写作业,听见动静也走出来。她接过信,赶紧拆了,念给爹娘听。老袁坐在炕沿上,重新装上一锅烟,点了,眯起眼睛,啪嗒啪嗒抽着。
“爹,娘,俺一切都好,不用挂念。”立甜念到这儿抬头看了爹娘一眼,老袁两口子正正坐在炕沿上,满脸笑容的看着她。她于是接着念下去,“现在部队上在确定今年回家过年的名单,俺一切表现都还好,也许能选上。到时候就能回家看你们了……敬祝二老安康。”
“完了?”老袁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睛,赶紧把旱烟的嘴儿从嘴里拔出来,问道。
“嗯,完了。”立甜说着就把信递给爹。老袁接过信一遍一遍地摸索着,摸够了就放回信封里。然后递给老袁家,老袁家捏在手里一会儿,转身打开柜子上的木匣子,把信平平整整的放进去。匣子里已经有一小沓信了。
“咱辉是不说没准儿今年过年回来探亲啊?”老袁家抹抹眼泪问。
“嗯,信上是这么说的。”老袁应着,“是不,甜儿?”他又抬起头来问立甜来确定一下。
“是咧,爹。”
“好啊。”老袁深叹一口气。又使劲地抽上几口烟,烟雾立刻在他眼前缭绕起来,随即挡住了他的表情。
接连几天老袁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劲儿,进进出出哼着小曲。就连吆喝牛的声音也激昂起来。别人问起:“哎,老袁啊,这有啥喜事嘞?”
“俺辉来信了,说年底回来呢!”他说着扬起鞭子在空中用力一抽,立刻响起一声鞭哨,牛欢快地向前跑着。
周一早晨立甜背了书包就跑到村口去,李国栋早就等在那里了。跟往常不同,这次他没有故意背过身去慢慢走着,直接迎着立甜的方向,笑起来。那时太阳刚刚升起来,他黝黑的脸膛反射着太阳的光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立甜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到他跟前,小声地说:“早来了呢?”
“没,刚到。”李国栋抬起右手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咱赶紧走吧。”
“嗯。”立甜应着,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太阳斜斜射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上着早读,音乐老师到立甜他们班门口。老师推着眼镜仔细的寻找,渐渐的读书声弱了下来。大家都抬起头来看。老师喊一声:“你们班袁立甜呢?出来一下。”大家都停下来,一起望着立甜。立甜低下头,一路小跑着出了教室。
“你爹咋说?”老师径直问。
“老师,俺爹不让俺去。”立甜低着头,声音很小。
“咋啦?这是好事儿啊,你爹为啥不让你去啊?”
“俺爹说,唱歌不是什么出息事儿,让俺念好书就行。”
“这是为学校争得荣誉咧!哎,浪费一颗好苗子。”老师摇着头叹了口气。
立甜没再吱声,一直低着头用两个食指挽着衣角转圈。老师没再追问,让她回去早读了。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很快放暑假了。
立梅和立春放下织网的活儿,跟着爹娘一块下地忙,立宁也天天跟着下地,晒得肤色都成了古铜色。立甜只是在家里帮着娘做点饭,再做些洗洗涮涮的活儿,剩下的时间就一直在西屋看书。每每有人问起老袁,“你老闺女怎么从来都见不着啊?”老袁用力抽一鞭子牛,有劲儿地喊上一嗓子,“在家念书咧!”语气里藏不住的自豪劲儿。
过一阵子,地里的活儿是在忙不过来了,爹就叫了立甜一起下地。还没到中午,太阳已经烤得人透不过气来。立甜过一会儿就跑到牛车底下坐一会儿,喝口水,再跑回去和姐姐们一起干。她抬头望一眼天空,只觉得睁不开眼睛。
“二姐,热死了。”
“就你毛病多,谁不知道热啊!别人天天这么干也没喊热,娇气!再干一会儿就回家吃饭去。”立梅头也不抬。远处的立春也没吭声。
立甜皱皱眉头,刚想蹲下继续拔草,突然感觉鼻子一阵湿热,大滴大滴的血滴在干涸的土地上,马上就干了。她本能地抬起沾满了草汁儿和尘土的手捏住了鼻子,喊出声来。
“流血了!”
“咋啦?”立梅赶紧跑过来,“你放开我看看。”
立甜一放手,积在鼻腔里的血一下子喷出来,吓了立梅一跳。她马上转过身去朝远方喊着:“爹,快来,甜儿鼻子喷血了!”
老袁一听,扔下手里的锄头就跑过来了。立春和娘也跟着跑过来。过一会儿,正趴在车下边逗着蝈蝈的立宁也跑过来。
“哎,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就是读书的料子。”老袁抹了一把汗,叹口气说。
“这咋办啊?”老袁家一看血流得这么凶,一时有些慌乱。
“快把头仰起来。”立梅一边伸手过去擦流到立甜嘴边的血,一边说,“大姐,快去车上拿水!”
“爹,三姐咋啦?”立宁手里还拿着一截狗尾草。老袁顾不上理他,赶紧脱下汗衫,在立甜头上挡起一块阴凉。
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帮着洗,血还是止不住。流着流着,立甜就感觉眼前发花,连喘息也慢慢没了力气。后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老袁一家人喊着,摇着,立甜也没反应。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爹,赶紧套车,拉甜儿去镇上!”立梅急急地喊着。
老袁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牵了牛,套上车。一路上,娘和立春给立甜挡着太阳,立梅跟爹一起把鞭子抽得亮响。终于到了镇上,送进医院。
“大夫,俺闺女咋样?”老袁一边抹汗,一边急急地问着。
“没事,中暑,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流鼻血是咋回事啊?”立梅赶上来问。
“天太干了,她鼻部毛细血管脆弱,造成破裂,应该问题不大。回去吃点好的,就补回来了。”
“唉,没事就好!”老袁长叹了一口气。
几个人在医院里呆了一会儿,就扶着立甜上了车,赶着牛车回家了。
从那儿以后,老袁说什么也不让立甜下地了。可是,立甜也落下个毛病,一在太阳底下站久了就头晕,流鼻血。老袁打听了个土办法,用毛茛煮水喝。喝了一阵子也没见效,也就停下了。还好秋天马上来了,太阳也不再这么毒辣。
秋后开学,立甜上了初二课程紧起来,多了物理跟化学两门科目,立甜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老师们都说:“这些理科性的科目女生们就是学不来。”立甜一天天下来也没了当初那股非要考出去的劲儿了。渐渐的成绩也就不比从前了。到了初二下学期,班里的女生就走得就剩下她跟沈香兰了。沈香兰也来找立甜商量。
“立甜,咱还念吗?二妮儿她们早就回家了,俺也不想念了。你咋样?”香兰趴在桌子上,脸朝着立甜那边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俺也不知道,不过,要是俺说不念了,俺爹肯定得发火……要不,再等等看吧。”立甜很犹豫,他知道爹对她寄予了太大的希望,她还不想让他这么早就失望。于是,她也顺势趴在桌子上,没有目标的望着前方。仿佛那空洞的眼神就是她渺茫的未来。其实,她想坚持下去,还有一个她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原因,那就是李国栋。
立甜就这样坐着李国栋的自行车一周一周地过着。路边的树叶黄了又落了,风也一天比一天凉起来。眼看着冬天要来了,香兰实在熬不住了,收了书包回家了。走之前还找过立甜。
“立甜,俺呆不下去了,俺回家了。不然,过年又要考试,考不好还得丢人。早晚也是走,干脆现在走了,省得受罪。”
“你真要回去啊?你真不念了?”立甜虽然早就知道有一天她会放弃读书,但这次听她一说还是有些吃惊。就睁大了眼睛,操着急切的语气问她。
“嗯,俺打定主意了。”香兰使劲点点头,紧紧抱住怀里的画布书包。
“那你回去干啥?”
“俺也不知道,先回去再说,反正俺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说完,香兰咬住下嘴唇,低下头沉默了。立甜也没有说话,若有所思。过了一小会儿,香兰抬起头来,问了一声:“你嘞?”
“俺再等等吧……”立甜低下头,语气也软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总归她知道,爹肯定不许她退学回家,她也知道,今年过年的成绩单也肯定不能再拿给爹看了。
“那俺走了。”香兰望了立甜一眼,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去。刚走出去两步,她又回过头来望了立甜一眼,然后转过身,低下头,慢慢地走远了。立甜就一直那样眯着眼睛看着她。香兰走出去好远,停下来,又转过身来,冲着立甜喊:“有空上俺家玩!”
“哎!”立甜伸出胳膊冲她晃晃,又慢慢放下来。空旷的路上,灰黄的泥尘,香兰的红棉袄就像冬日里的一团火,慢慢燃烧着,却渐渐没了底气,最后还是熄了。看着香兰慢慢消失的背影,立甜心里有些失落。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去上课。
班上就剩下立甜一个女生了,她平日里也不说话,一门心思埋头苦读。慢慢熬到了考试前的这段日子,每次她累得不行了,就告诉自己咬咬牙坚持住。可是,上天没有眷顾她的勤奋,期末考试她考得一团糟。放了寒假,她也不出门儿,整天整天的呆在西屋看书。老袁看着心疼,就给她娘使眼色,让她叫闺女出来歇歇。可老袁家也知道立甜那倔脾气,只能干瞅着没法子。最后还是老袁想起来,“要不,叫二丫头过去试试。”于是老袁家把立梅叫来,跟她交待一番。其实立梅心里也没谱,别看自己这妹妹平时性子软,要真倔起来,谁都拿她没办法。
“爹,你又不是不知道,甜儿她这倔脾气谁拿她也没办法。我看我就别去招她了,过两天就自然好了。”立梅面露难色,没了平时的那股冲劲儿。
“不行,甜儿这样老憋着非憋出病来不可,看这大过年的……”老袁家还是想让立梅去试试。
“是啊,平常就你跟甜儿近乎,快去,快去啊……”老袁的口气都半央求了。
“甜儿,干啥呢?”立梅心里没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豫了半天才进门。老袁家两口子不知道在门口使了多少眼色。
“看书。”立甜多一个字也不愿说。一只手托着头,眼也没离开书。
“甜儿,歇会儿呗。”立梅想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
“俺不累。”
“走,跟姐出去串串门儿,老在家里憋着想什么样。”
“你自己去吧,俺这样没脸出去见人。”
“啥有脸没脸的,一次没考好不算啥。”
“俺就是没脸见人……”说着立甜的眼泪就啪哒啪哒打在书页上。
“哭啥哭?!有啥好哭的!你考坏了就得全家跟你过不好年啊!咱爹咱娘多上火你知道不?不是因为你考砸了,就是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才上急!你考成这样谁怪你了,你倒还降起人来!”立梅火气大起来,走过来一把抓起立甜的书丢到旁边,就过去拉她。
“不用你管,俺乐意!俺就这么没出息,咋啦?”立甜叶提高了嗓门儿,带着哭腔喊。
“有啥了不起的,下次再考回来不就行了!”立梅一边喊一边抬手去擦立甜脸上的泪。
“你说得这么简单!俺去跟爹说,俺不念了,俺丢不起这个人!”立甜甩开立梅的手,狠狠地说。
屋外的老袁听见这句话火了,甩开老袁家的阻挡,径直朝西屋走去。老袁家赶紧跟上。
“他爹,你干吗咧!”
老袁头也没回,直接走到门口,举起左手,狠狠地指着立甜吼道:“刚才你说啥?你再给俺说一遍!”立甜一时给爹吓愣了,低着头没敢吱声,“我告诉你立甜,俺可把心血全花在你身上了!你看你姐妹几个哪个必得上你得宠!你给俺记着,爹不图你以后大富大贵,也不图得济,爹就看你天分高,想让你考出去,离开这穷地方,以后过好日子!”老袁停了一会儿,“你考不好,回来谁埋怨你了?!啊?你倒让全家人跟着你心里添堵!”老袁瞪着眼睛喊。
就连老袁家也是第一次见老袁发这么大的火,谁都不敢过去劝。老袁停下来,屋子里顿时静得可怕。立梅偷偷瞟一眼立甜,只见她眼泪掉的跟掉雨点似的,啪哒啪哒打在手背上,两只手不停的揉搓着。
“唉!”老袁深叹一口气,背着手走开了。
老袁家赶紧进了西屋,顺手把门关了。拿了毛巾过去给立甜擦。这次立甜没躲,乖乖的等着娘把泪擦净了。老袁家一边给立甜擦一边说:“从没见你爹发这么大的火。甜儿啊,你爹也是为你着急啊!过年就好好玩玩,等年后再加把劲儿赶上,啊~”
“就是啊,甜儿,咱姐几个就你脑子好用,你加把劲儿肯定行!”立梅也在旁边帮腔。
“嗯。”立甜使劲点点头,眼泪更多了。
过了晌午,老袁一个人坐在大门的门槛儿上抽旱烟,边抽边叹气。他嘴上不说怪立甜,心里还是赌得难受。他总觉得立甜就是他的一块宝,可如今这宝贝咋就不灵验了,不比从前了呢。老袁怎么也想不明白,立甜的成绩怎么会下滑的这么快。
“进屋吧,外头寒气重!”老袁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说。
“唉!”老袁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背过手去把烟锅在门槛儿上磕了磕,起身进屋了。屋里立梅正劝立甜赶紧过去给爹赔不是呢,看见爹进来,立梅一把把立甜推到老袁的跟前。立梅回头看了姐姐一眼,实在没办法,就低着头说:“爹,那会儿是俺不对,你就别生气了。”老袁点点头说:“行了,爹没跟你生气。”然后背过手去进了里屋。
立梅拉过立甜,小声地说:“行了,看你面子多大。走,过去跟大姐他们玩去。”立梅拽着立甜进了西屋。
晚上等立春睡着了,姐妹俩又开始说悄悄话。
“甜儿,到底咋回事儿,你咋一下子就考成这样了呢?”
“姐,你不知道,这些年俺也不是比别人聪明才考得好,俺用了多少劲儿别人也都是说聪明来的。刚开的课俺学不成,俺见天看书看得都脑袋疼。”立甜停了一下,“俺班就剩俺一个女生了,她们都不念了……”立甜这句话说的无限伤感。
“那咋回事?”
“俺们老师都说了,这些课咱们女孩子学不来,那是给男生学的。”
“还有这说法?”
“嗯,俺不骗你。俺们老师就是这么说的。俺也用不上劲儿,是在呆不住了。”
“那咱爹能让你回来啊?”立梅的担心击中了立甜的软肋。
“俺就是怕爹……”立甜不作声了,立梅也在旁边叹了一口气。两个人在黑暗中盯着屋顶,沉默了许久。“俺再撑撑吧……”立甜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慢慢睡去。
年底,老袁接到大儿子立辉的电报,说是争取到回家的名额了,二十八早晚能到家,全家人高兴的整日合不拢嘴。这几天老袁家就一直准备过年的东西,特意多蒸了两锅馒头、杀了一只鸡等立辉回来。终于盼到二十八了,一大早老袁家就给孩子们拿出过年的新衣服。
“穿上吧,你哥回来比过年还欢喜呢!”
立春和立梅也是兴奋得不得了,跟着弟弟妹妹一起穿了新衣服,就轮着到村口去看。刚刚下过雪,外面温度还很低。他们几个站在外面冻得实在不行了,就回来烤烤火,没一会儿又跑出去瞧。这次立梅和立甜刚烤完了火去接大姐和立宁的班。两个人在雪地里一路笑着跑着,远远的就望见前面有个人,和她们一个方向地走,走得很慢。立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咋啦?赶紧跑啊!”立梅催促着,脚步跟着慢下来。她往前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于是逗着立甜,没一会儿立甜的脸就憋得通红了。两人跟在李国栋后面不远的地方唧唧咕咕一大通。
“我喊了,我可真喊了。”立梅一边压低了声音说。
“二姐,好二姐,别喊别喊,求你了!”立甜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紧紧抓住立梅的胳膊央求着。
“就喊就喊!”立梅一边挣脱了立甜的手,向后退着跑了几步,然后突然回过头去,冲着前面的身影大声喊:“李国栋!”看见李国栋回过头来,她大声笑着,冲立甜扮了个鬼脸跑远了。
李国栋就站在原地,抬起手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立甜慢慢走到他近前,也不敢抬头。
“你这是干啥去嘞?”到底是立甜先开了口。
“没啥,俺就出来溜达溜达。”李国栋咧着嘴笑了笑,“你干啥咧?”
“噢,俺哥说今天回来,俺去村口迎他咧!”立甜说着眼睛里有了神采,笑得灿烂起来。
“是嘛。”李国栋不知说什么好,停顿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立甜说:“你……今天……真好看!”李国栋终于犹豫着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然后低下头“嘿嘿”地笑了两声。立甜的脸又红了,红得透亮。
“那俺走了。”立甜没等李国栋回话就跑开了,留下一大串脚印,从李国栋的身边一直延伸到远方。远处立梅笑弯了腰,等到立甜跑过来,一个劲儿地追在她后面问:“说啥了?”立甜低着头笑着沉默不语,脸还是红得发烫。
李国栋站在原地看着立甜跑远,不禁乐出声来。他使劲攥了一下拳头,一下子跳了好高,然后一路跑着回家了。也留下一大串脚印,和另一串脚印并排着延伸……
后来,老袁也等不及了,披了件衣服,把烟袋别在腰间,抽着旱烟往村外溜达。吃晌饭的时候,老袁回来,腰上挂的烟袋已经瘪了。
“还没见影儿呢,八成得天黑才能到了。他娘,先做饭,吃了再说。”老袁搓着手进了屋。
老袁刚进了里屋,脱下外套凑近火盆就听见立宁在院子外面的喊声:“爹,俺哥回来了。”
老袁顾不得披上刚刚脱到炕上的外套,急急赶出来。刚一出门就看见立辉远远走赶来的身影,两边立甜和立梅拽着他的胳膊洒下一路欢笑。立春跟在后面,提着行李。这时候老袁家也赶出来了。
“爹,娘,俺回来了!”立辉一看见老袁的身影就大声地喊出来。
“哎!”老袁笑着迎了上去。老袁家抬起胳膊抹了下眼泪,也迎了上去。立梅和立甜这才放开立辉的手,站到立辉的身后,去帮立春提行李了。老袁家过去握住立辉的手,不停的搓着。
“辉啊,冷不?”老袁家又忍不住掉眼泪。
“娘,俺穿得厚着呢,不冷!”立辉呵呵笑着,一只手放开娘的手去替她擦眼泪。
“你看你这人哭啥,辉这不都回来了嘛!”老袁在旁边嗔怪着。
“是啊,娘,大冷天儿的,赶紧领哥进家门啊!”立梅在一边提醒。
“对对对,咱赶紧回家,屋里暖和!”老袁家拉着立辉的手进了院子。
立辉坐在炕头上,问了这来年家里的情况,免不了要问起立甜的成绩。
“中,甜儿中!嗬嗬。”老袁笑着回答。
坐在旁边的立甜反倒不好意思了,也不好开口跟哥提起今年成绩的事儿。就听着爹的回答,没吱声。
立辉在家只待到初六就得回去了。全家人送走立辉又冷清了许多。年后,也有人上门说媒的,立春和立辉都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老袁家两口子也知道该操持了。立辉还在当兵,婚事就先放放,就把精力全放在立春身上了。立春以前总推,今年也知道自己也该嫁了,就没怎么推托。这次又有人提起沈建国,说自打上次提了那事也还没说亲呢。就有人撮合着两个人见见面儿。一见面两人都点头了,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下了。走了一年的亲,当年年底结了婚。秋后立辉考上了军校,要到南方去上学了,回来一趟待了没两天就匆匆回去了。老袁家两口子说起他的婚事。立辉说,上学不能结婚。老袁家两口子一下子吓坏了,立辉会意,说等毕了业当上军官,保证领个漂亮媳妇回家,老两口这才放心。秋后李国栋初中毕业,考上中专,去了省城读书。立梅还是风风火火地进进出出。立宁也入了小学一年级。立甜上了初三,也立志要考上中专。每个周末,她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回忆着往事匆匆赶路。终于到了中考,立甜考得很糟糕,没能考上中专。回到家里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这次她没赌气,心平气和地跟老袁说:“爹,俺尽力了。俺想好了,人咋活不是一辈子,俺庄稼地里的活干不来,就去学点手艺,以后吃饭也不是啥难事。”
老袁这次也没有怪她,拍拍她肩膀说:“爹就是要你一句‘尽力’就够了。成,你想学啥手艺?”
“俺听大姐说,镇上有个教裁缝的,俺想去学了。”
“中。”老袁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立甜去了镇上,走之前他收到李国栋从学校里寄来的信。李国栋说暑假就不回家了,在学校里找点事做,要立甜复读,一起念中专,一起上班。立甜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就把信塞在柜子里那摞衣服的最底层。然后离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