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胖*红

1、第 1 章

　　地震后的第五天，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到四川去，在常去的野外生存爱好者网上发帖子召集同行者，反响不出意料的强烈，眨眼就有几千人报名，但出于安全考虑，他列出的条件非常严苛，身体心理素质都要非常优秀，“总不能再有人牺牲了”。
　　于是帖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开始回帖了，说“我们不能去，那可以把前进路线告诉我们吗？我们把东西准备好，你们给捎去？”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他发上去一句话：“你们就不怕我是骗子？”立刻有人回应：“骗子是不会担心我们的安危的，而且我们相信，现在的中国人血都是热的。”
　　那天晚上，他的帖子下面不停的有人报名，他感到有无形的东西压在他身上，越来越重了。
　　五天后，他所召集志愿者们都来到了指定地点会合，有专业的登山教练，也有曾获过奖的登山运动员，有医大在读学生，有专业摄影师，也有退伍军人，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开着越野车来的台商，他刚好在内地，条件也符合，就参加了，大家交流了几句就上车出发了。
　　台商后备箱里装着的几个大纸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那是棒棒糖，我想它们应该让孩子们开心点吧。”学医的女孩偷偷看了一下，小小声的对他说：“都是进口货，一支要二十几块呢！”
　　他们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和他们一样的人，大家都神色匆匆，但都不忘互致一个鼓励和欣慰的微笑，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次堵车，有的是因为民间救援车俩太多，有的是因为献血车前排起了太长的人龙导致了道路不通。
　　“当中国人真是太好了。”车里有人这样说。大家都笑了。
　　然而越接近震中，交通状况越差，最后只能下车步行，虽然从电视上看到过，但损毁的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得多，道路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有的地方甚至只能爬行通过，而且这还是解放军工兵已经进行过修整的道路!那震中的情况该是怎样的惨烈！
　　“妈的，应该叫那些说军队出动太慢的人自己来看看!我倒要看看他们要怎麽进去！”退伍军人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他安抚地拍了拍军人的背：“正事要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天，很晴朗，但在最初的暴雨后出现的这种晴朗是可怕的，它会导致伤口感染，会引起脱水，会加速死亡的到来。
　　队伍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他们看到的远比电视里的残酷，人们都在撤离，每个人分到的只有一瓶矿泉水，路边倒塌的房屋下还埋着活人，他们呼救，请求给他们一点水喝，但没有人去就他们，也没有人把水分给他们，毕竟生存不易，如果把水给了他人，自己就有可能死亡，谁又能责怪谁呢？
　　他们试了一下，发现没有大型机械是无法解决的，只好给废墟下的人留下点食物和水，然后继续前进。
　　又经过几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然而，志愿者的工作分配并没有被列入救灾计划中去，民间救援力量没有得到科学合理的运用，大多数志愿者都处于那里缺人就上去帮一把的状态。
　　听说解放军正在本镇中心小学进行挖掘，他们立刻就赶了过去，其实过了那麽多天，早已过了人类的生存极限，但还是有家长围在警戒线外等候，毕竟那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希望能最后抱抱他们吧。
　　废墟上，有个小战士边哭边挖，泪水在黑黑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军人立马就怒了：“死小孩！你哭啥子哭！丢不丢人啊你!”那小兵听见他的声音，楞了一下，泪眼朦胧的回头：“班、班长？”负责维持秩序的小兵一听是自己人，也就没有拦他，退伍军人冲过去，狠狠拍了那小兵的脑袋，“哭哭啼啼的，你对得起铁军的名号吗？”说着就动手帮忙挖掘，那小兵见状也开始死命地挖，只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其他人被拦在外面，只好去灾民安置点帮忙做点杂事。
　　天很快就黑了，退伍军人回到了他们临时搭起的帐篷，脸隐在黑暗中，：“明天跟我去一个地方吧。”他的声音已经哑了：“他们真的很苦，那些小家伙是前两年刚刚招进来的新兵蛋子，他们跑了两天两夜才到这里，没休息就开始挖人，补给跟不上，消防队的兄弟人太少了，大型器材又进不来，只好用手挖，手套早就磨破了，手上全是伤，底下的石头都红了……”他哽咽了，“但是，没，没挖出来几个活的，他们说孩子都埋在了不远的空地那，明天我们去看看吧……”
　　这样，说有人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他们找到了那片小小的墓地，那些只是小小的土包，有些前面插着小小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名字，很多家长都在墓前嚎啕大哭，他们看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他们注意到一个妇女，她的头发上、脸上、身上都是灰尘，衣服也破了，身上都是细碎的伤口，她木呆呆的坐在那里，已经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学医的女孩子过去搭话，那个妇女花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然后说：“啊，是，这是我娃儿，我把她挖出来的时候还是暖的，但我怎麽叫她，她都不醒，然后就莫了……我想，如果可以和同学在一起，应该会开心，就把她带来这里，哪，她旁边这个，就是她最喜欢的老师，很漂亮的女孩，她本来是想下个月结婚的，她未婚夫刚刚走……”他们看了看旁边的那个墓，看得出来，那个墓是经过精心筑起的，墓前的木牌上，刻着一句话：我亲爱的姑娘，你把我的心和幸福都带走了。摄影师想拍下这个场景，但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怎麽也拍不好。
　　他们离开了那里，决定开始分发棒棒糖。
　　他们搭了一个简陋的台子，把棒棒糖摆了出来，很快的，就吸引了一个小小的男孩，他面对他们的热情，有些犹疑，他们把棒棒糖递给他，他只是用手碰了碰，似乎不相信是给他的，他们再三劝导，他才接过，在太阳下仔仔细细地端详，阳光穿过半透明的糖果，将绚烂的色彩投射到小男孩的脸上，他笑了，那是本该存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脸上最美的微笑。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飞快的跑走了，不一会儿，他就带着一大群孩子跑了回来，他们赶紧把大把的糖拿了出来，孩子们拿到了糖，笑嘻嘻地把糖放在鼻尖嗅来嗅去，互相交换手中的糖，不时发出惊叫和欢呼，他们觉得自己总算做了一件对的事了。
　　但随着孩子越聚越多，他们发现了一件事：很多孩子已经领过糖了，但还是再次回来要糖，不管是小学生，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他们不得不提高声音对孩子们说：“领过糖的就不要再来了！”但孩子们还是不断的跑来，随着孩子们一次又一次地跑来，他们的心一点点的冷下去，他们想，贪婪，这个魔鬼，已经缠上那么小的孩子了吗？
　　尽管每个孩子拿到糖后都会很礼貌的说谢谢，但他们已失望至极。
　　他们默默无语地回到帐篷，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凌晨，他们听到了因前几天太过疲劳而没有听到的学校早点名，地震发生之后，所有幸存下来的学生都被转移到临时的帐篷学校里，有的班只剩下几个孩子，他们就被组成了一个班，早点名似乎已经成为了这个包括了所有年龄段学生的学校的不成文的规定。
　　负责点名的老师每念出一个名字，就会有一个声音作出回应，听着听着，他们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不时的，老师念出一个名字后，会有数个声音重叠着叫出一个响亮的“到！”
　　那些名字的主人，已经不在他们的身边了。
　　早点名持续了很久，台商打开了录音笔，用颤抖的手握着它，记录下了一切。
　　又过了几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准备还是不足，不得不准备撤离，当然，发糖时遇到的事，还是想一根刺一样扎在他们心上。
　　准备离开的那天早上，队中的一个女孩子拿上相机，说是要到那片墓地去拍些照片。
　　过了十多分钟，他们听到了哭声。
　　出去的那个女孩子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帐篷，哭得一塌糊涂，语不成声。她把帐篷里的人全都拉了出去，带着他们往墓地而去，到了那里，所有人都被震撼了，不受控制地，眼泪夺眶而出。
　　在每个小小的坟墓面前，都插着一根色彩鲜艳的棒棒糖，各式各样，色彩缤纷，他们发出去的几百根棒棒糖全都在那里，一根也没有少。
　　他们不久就离开了那里，在返回的路上，学医的女孩子说：“明年，我们再来吧。”“好。”所有人都这么说。
　　但他们都食言了。他们没有等到明年。
　　半年后，当他再次带领着更加专业的队伍，更多的物质回到震区时，发现他的队友们几乎都在那里了，退伍军人带领着他的一群兄弟正在帮群众搭房子，据说还领养了一个孤儿，台商提供了大型的建筑工具和重建材料，两三天就要打电话问问情况，前两天还说要自己过来看看，摄影师组织了自己的队伍，记录下了四川重生的点点滴滴，登山教练和登山爱好者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当地的重建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爱哭的学医女孩正服务于心理咨询中心，坚强的为他人抹去泪水。
　　而最让他感动的，是四川的人们，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地震没有夺去他们的笑容，他们的房子倒了，还可以再建，他们的庄稼没有了，还可以再种，失去的亲人，找不回来了，却还可以思念，还可以缅怀，还可以在心里继续爱着他们，他们要活得更好，代替他们离去的亲人活下去。
　　他又去了那片小小的墓地，那里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坟墓被重新平整过，墓碑也换成了洁白的大理石，工工整整地刻上了逝去者的名字，他找到了那个年轻女老师的墓，墓碑上的话已改变了，“我亲爱的姑娘，我爱你，在天堂的你过得还好吗?祝你幸福。我会让自己幸福，正如你所希望的。”
　　“你好。”他身后传来一声问候，他回过身，看到了当初的那个妇人，如今的她脸上有了笑容，头发整整齐齐的扎着，身上的衣服虽然半旧不新，但干净整齐，“你是上次的那个小伙子吧？上次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声谢谢呢。”“哪里，我们给你们添麻烦了吧。”“不是的，你们来了，我们就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抛弃，这日子就还有盼头。“她笑了笑，在她女儿墓前蹲下，温柔的抚摸着墓碑，“我想了很久，囡囡最喜欢看我笑了，每次来看她都哭哭啼啼的，不好，我要笑，连囡囡的分一起活。”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我可以再要一个孩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动着希望的光。
　　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民族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坚强得足已承担自己责任的民族，我们的所做所为，值得这个世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