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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醉卧沙场君莫笑 ...

  •   是的,我想起来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不是如言,我叫醒醒,赵醒醒。
      我不是上京人,甚至还不算是个暮楚人。我从小长在山野,而不是这样繁华的上京城。
      我与沈和歌相识十数载,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们常常一起采茶,一起烹制茶饼,有时还会一起去溪间叉鱼。
      在很多个星朗月稀的夜晚,我靠在他肩头,与他坐在虢国最高的山上,看着山下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我觉得那就是天上人间,是能让人感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地方。
      后来他带着我走出了那个地方,我看到许多山上没有的东西,吃到许多山里不会长的食物。我跟着他,翻过了很多座山,趟过许多条河。
      我是在姑苏城遇到的佩儿,不,应该说是真正的如言。她崴了脚,身边又没有人,我便拉了和歌去看她。
      那时的如言可真好看。端庄贤淑,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让人如沐春风。
      如言好了之后,就带着我们游遍了整个上京城,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她都会买来给我。她说她没有兄弟姐妹,自小一个人长大,心里很孤独。
      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好在我有和歌,他陪着我度过了那些日子。
      后来她告诉我,她与怀王自小定了亲,马上就要嫁入王府了。她说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不愿意嫁进皇家蹉跎一生。
      我们原本想着,去云仙阁求一份假死药,让她脱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可在我与和歌要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看到他们二人在月下相拥而泣,和歌还亲昵地弹了弹她的额头。
      这原本是和歌与我之间独有的亲密,他却轻易给了别人。我才觉得我有多可笑。是啊,我一个粗鄙的山野村姑,怎么比得过丞相府嫡出的千金小姐呢?
      可他二人偏偏对我那么好。好得我都不忍心去怪他们,只能自己一个人偷偷哭泣。
      第二日如言就被抓了回去,说是婚期提前了。如今连去云仙阁都来不及了。我挣扎了好几日,终于在她出嫁前一天去见了她。
      我告诉她我可以替她嫁进王府,只要她替我好好照顾和歌,她却怎么也不肯。最后我只能将她打晕,又留了信,让她每日想办法送些安息香来。
      这安息香原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此时却被我窃了,就像她原本光鲜亮丽的人生,最后也被我占了。
      我实在不可能忘了和歌,也不可能背负着这段记忆去另一个男人面前婉转承欢。只是我没想到,她并没有和他远走高飞,而是隐姓埋名做了我的婢女,一做就是二十年。
      我想不到,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到底是怎么学着洗衣做饭,对人卑躬屈膝的。但我知道,她在做这些时,一定很难受。
      我在昏睡之前听到那个人说,她原来是喜欢皇帝的。是我自作主张偷了她的姻缘,害她孤独了半辈子。
      皇帝很生气,好像还摔了什么东西。
      我睁不开眼,手上也没有力气。我很想告诉他,不要对她发火,她才是与他定了亲的人。
      后来耳边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我感觉天好像黑了,因为我闻到了蜡烛燃烧的味道。
      我终于能睁开眼睛,但身上依旧软绵绵的,佩儿走过来扶起我,又端来一碗清粥喂我。
      我没有胃口,将头稍稍偏了一下,佩儿也就没有再喂。
      你看,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懂我。可我对不起她这份情谊。
      “如言,我去和亲吧。”我扯着嗓子道,“我想去看看和歌。”
      佩儿身体一僵,手上无意识地搅动着勺子。
      良久,她才开口道:“醒醒,你还是记起来了。”
      我靠在床边这一阵,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说话也没那么费劲了,“对不起,我不知道当年你的心上人就是陛下,如果我知道的话……”
      她忽然打断了我:“是我对不起你。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筱梨亭救了我的那个人就是怀王。是我拆散了你和沈若。这些年我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慢慢好起来,我心里很高兴。”
      我苦涩地笑道:“若不是安息香,我不会对皇帝有任何感情。这些年的长夜,也早就将那一点感动全都消磨殆尽了。我只是想,如果我再见到和歌,他还认不认得出我来。”
      佩儿脸上滑落两行泪,哽咽道:“一定会的。他那样爱你,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了你。”
      我摇摇头,长长地叹息着,“他心里忘不了的,也许不是我吧。如姐姐,其实那天晚上,你们抱在一起,我都看到了。”
      佩儿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双目睁大,不停地摇着头,“不,不,醒醒,你误会了。那天我喝多了,原本是来和你告别的,只是他说你睡着了,我一时伤心难忍哭了出来。后来我将他错认成了你,才会抱着他说话,是我的错,他没有对不起你。”
      原来是这样么?时隔多年,再听到真相时,我应该高兴的吧。可我却觉得心里很难受,我以为这些委屈只有我一个人受着,却没想到所有的苦难都是我亲手造就的。
      “你既然喜欢陛下,那就好好活下去。”佩儿擦了擦眼泪,像是决定了什么,语气坚定地道:“你不忍看着其他人受苦,我也不忍心看着你受煎熬。若你执意要去和亲,这次,就换我替你去吧。”
      我心里忽然有些生气。凭什么呢?凭什么这些东西都要她一个人默默忍受,凭什么她一个高门贵女要为奴为婢这么多年,凭什么她为了我就要断送自己的一生?
      我何德何能,我不过是在那个春日里扶了她一把,她竟能记挂这么久。
      我将脸色沉下来,压低了嗓子,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近人情:“你让我断送了二十年的自由,现在还要抢走我心爱的人吗?”
      佩儿的哭泣声忽然顿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我知道这样说很伤她的心,可我不愿意她再为我牺牲,我想让她好好活着。
      “扶我起来吧。我要去见皇帝,好好商量一下。”
      我努力忍住眼泪,紧紧绷着脸。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哭了。上一次,还是宫外来信说我的父亲——不,是如言的父亲去了。她连自己父亲的灵柩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送,我又怎么能让她连自己的母亲都见不到呢?
      昭仁宫离这里其实挺远的,我今日身体实在无力,便叫了步辇。
      我素装去见了皇帝,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过来,寝殿的门也没有关。我叫住了吴公公,告诉他不必通报。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道,原来皇帝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人,原来不是皇后。
      他背对着我,双手抚着一副画,动作极轻,像是怕画上的人生气,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走近一些,看清楚了画上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金色战袍,手中提着柄赤色长剑,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这不是后宫的任何人,甚至不是一个女人。他是有着赫赫战功的定北大将军,是如今退居朝堂的定北侯。
      原来皇帝心中,从没有爱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心痛么?我想着应该是有的。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道:“臣妾参见陛下。”
      他像是被我突然出声吓到了,猛地转过身来,宽大的朝服将桌上那堆卷轴扫落在地。
      他没有过来,只是冷冷地盯着我,“你来做什么?”
      我被他话音里的威势惊得有些手抖。我想,这一刻,其实他是起了杀心的吧。
      “臣妾是来请旨的。”事到如今,见到这一切,我心里便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了。
      他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又接着道:“臣妾自请下嫁虢国,求陛下恩准。”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在夜里听着有些毛骨悚然:“你想去找你的情人?你以为,朕有那么好心,会让一个对朕虚情假意的女人活着走出宫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我是爱你的。就算成亲是我迫不得已,可我现在已经爱上你了。”
      话出口却变成了:“臣妾自知福薄,不能侍奉皇上,还请陛下莫要迁怒于臣妾家族。”
      他目光幽深,转了转手上玉珠,走过来蹲在我身旁,轻轻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心里一惊,指尖不住地颤抖着。
      他伸手抱住我,在我颈边深吸了口气,道:“如言,你身上真的很好闻。朕每次见你,都会觉得心安。”
      听到他叫我如言,我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可他话锋一转,说出的话像毒蛇一样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你以为朕不知道是你替她嫁了进来?朕不拆穿你,只是因为朕发现,你才是真正的如言。佩儿……只是她们捡回来的一个小叫花子。”
      我自然不信。佩儿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该也不能怀疑她。
      他擒住我的下颏,冷笑道:“你以为你身上为何会有抵抗安息香的东西?那是如家的血脉所致。若是换了佩儿,早就丧失一切记忆了。”
      他见我面上渐渐浮现凄色,像是稍微没那么生气了,却又觉得不过瘾,嘴角勾起,戏谑道:“这件事如家上下全都知道,可他们却不肯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拼命摇着头,捂住了耳朵。我不想听这些,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要请了旨离开这里就好了,这样就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伤心了。
      可他像是不打算放过我,扳开了我的手,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朕派人将你与沈和歌的事稍加运作,告诉了如家,他们觉得你从小跟男人厮混在一处,有辱门庭。”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推开他往门外跑去,他却一挥手把门关上了。他从我身后慢慢踱步过来,拎着我的头发,将我拖到榻边。
      他手指轻挑,除了自己身下衣物,将我的头死死按在腿□间,恶狠狠地道:“你不是爱慕朕吗?你不是想嫁给沈和歌吗?你不是觉得朕喜欢男人很恶心吗?朕现在给你个机会,你只要将朕服侍好了,你求朕的这些,朕都会答应你。”
      我只觉得他可怕。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疯魔的皇帝,就因为我看到他抚摸那张画像,他就要将我踩进泥里狠狠羞辱。这些年的相知相守,原来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虽没有受到过如家教导,却也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也有自己的骨气。我死死咬住下唇,将自己的头从他手下往外扯,手上发了狠地在他身上撕扯。
      不知挣扎了多久,他像是觉得无趣,掐着我的后颈将我扔了出去。
      我仿佛劫后重生一般,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双眼充血,恨恨地看着他。他身上到处是口子,许多地方渐渐渗出血来。我不知道那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我的十指似乎已经麻木了,就算滴着血,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颓然地坐在榻上,脸上满是失落。
      不知道为什么,直至此刻,我心里反而没那么愤怒了。我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在等待中渐渐冷却的一腔热血,是在无尽的绝望中慢慢坠入地狱的期盼。
      他不爱我,我的家人也不认我。可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吗?我忽然想起自己来这的初衷,于是强忍着恶心跪在地上求他:“求皇上恩准。”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放声大笑道:“如言啊如言,你果真还是那样。你聪慧,却也好骗。别人只要给你一点点好,你就巴不得为他做牛做马一辈子。”
      我没有答话。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了,如今谁也骗不了我。可这些我自己心里知道就够了。
      皇帝笑了一阵,声音又渐渐淡下去。
      “有时候朕真的很羡慕你。”他无力地瘫在榻上,幽幽道:“你有喜欢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你可以想方设法去见他,可朕……从来不敢。就那一次,他就恨毒了朕,至今都不愿意和朕说话。”
      我静静跪在地上,任凭口中溢出鲜血。安息香其实不止是一种让人丧失记忆的香料,还是一味慢□性□毒□药,这点,连佩儿都不知道。我点了它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解脱了。
      皇帝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与定北侯年轻时的事,我却一句也听不清。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你要去找他,朕准了。只是有一点,你只能夜里悄悄出嫁,不准任何人知道。朕不想做用女人当挡箭牌的懦夫。”
      我昏昏沉沉地叩拜:“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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