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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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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之中,烟雾缭绕,但似一片月光残照,登时千百种彩釉石像在这团滚滚浓雾之中,逐个显现而出,是十阎王、诸位判官、鬼差、孟婆神与黑白无常等。
横跨忘川的奈何桥,比海船更宽,眺望之,看不尽桥头,亦看不尽桥尾,桥上犹如赶集,百鬼群涌,难再有立足之地。而忘川之水汹涌,何物坠落皆无复返。
鬼差笑得狰狞,启唇言语,陡然阎罗殿门大开,高高的阎王座上,巨大的身影震煞人心,诡异与恐惧相逼团抱,残酷凛然的审判时时在目。
此景正浓时,却慢慢减淡,滚滚浓雾也似被吸走,白光映入眼帘之中。
姚钟秀定了定神,才知自己刚自梦中醒来,清早的艳阳正巧铺照在纱帐上,熠熠夺目。他只觉得有些头痛,便扶着头撑起上半身,眼角余光扫见枕边人,回眸看去,不由吃惊,随即慌张起来。
昨夜他在这荒野中的极乐斋避雨过夜,喝酒烤火之余,来了一位星罗使者——少年容貌十分绮丽,肌肤堪比美女,发髻戴着玉莲冠,发冠两侧垂挂两条及腰的赤红飘带,月白圆领袍的秋香绿翻领打开,腰系蹀躞革带还悬着小金腰牌,双肩披着黑斗篷,其神情似是有些孤傲,坐在他对面常常垂眸不语,却愿接下他的酒坛饮酒,那双水灵的桃花眼在篝火前,偶有一抹赤红闪过,不知是否火光。他亦没有在意,只与这星罗使者饮酒谈聊。
此后,二人醉酒作兴,竟做了荒唐事,寝榻上风月绵绵,那星罗使者的一头及腰乌发竟变成了一头白发。起初他不太在意,他只担忧星罗使者醒来后要与他算账,便不顾头痛,赶紧穿鞋,拿上袍子外衣与包袱,一边走一边穿,早早离开了极乐斋。
转眼间,已日上三竿,姚钟秀骑马也已行过很长的路,途遇江流,便勒马停下,在岸边用手舀水洗了把脸。
这江水宽广而碧透,令他回想起阴间的忘川,忘川之上的奈何桥。
此番独自出行,若没有在那一座荒野废宅极乐斋借宿,若没有误将抽屉锦盒里的千年通灵犀角香当蜡烛点燃,便不会照到黄泉路,便不会被吸入鬼门。
可他已经踏过了长满赤红彼岸花的冰冷黄泉路,到了忘川岸边,观了百鬼若市的景象,又被鬼差识破,抓上了阎罗殿。
原本以为激怒了酆都鬼帝,心里发慌,不想运气极好,地府里正有棘手事未了,正是首席鬼差与恶鬼女子结私情后助其逃出地府之事。
酆都鬼帝下令追击,只擒得了那首席鬼差,那恶鬼女子熟知鬼差种种本事,逐个击破了擒缚阵,领着上千恶鬼逃出生天。
遇上姚钟秀,鬼帝便斗胆破例,令他为捉鬼神,专门追击擒拿恶鬼。
出身兵家,自小习骑射,又善长医药,虽是如此,可单枪匹马捉拿出逃的恶鬼,姚钟秀实在是半喜半忧。
徒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滴,他便再度骑上马,径直往姑苏老家而去。
策马行了三日,终于回到姑苏城,此刻已是深夜,但他只先去了万保药庐,打算先将寻到的生草药卸下。
将马儿暂且拴在柱子旁,举步至药庐门前,欲敲门,却见屋门半掩,他便大方推门而入,步入大堂,卸下包袱,搁在柜台上。
正要大开包袱,忽闻嘎吱一声,紧接着又闻一声哐,他闻声回头,竟然见门自行关上了,心中很是狐疑,忙轻轻道:“师父?”
无人应答。
他便走到门后,打开门望了望门外,又冲着那夜色启唇:“师父!我刚回来,就别逗我了罢。”
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女子声音,听起来是一副纳闷的腔调:“你总是唤我做师父,可我也没有教你什么呀……”
姚钟秀忙回头,惊见一名梳着高发髻、两侧鬓发也梳成环髻又穿着宝相花图案齐胸襦裙的绝色女子坐在桌前,一只手伏着桌案,另一只手撑着腮,微微颦蹙,很是为难的模样。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女子,便问道:“姑娘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女子答道:“自然是跟随公子你进来的呀。”
这一句答话令姚钟秀很是惊奇:“你跟着我?可我并没有见你?你为何要跟着我?”
女子先不回答,只问道:“公子是从极乐斋回来的,对么?”
姚钟秀吃了一惊:“姑娘从何得知?”
女子答道:“公子初到极乐斋,我便见到公子了,只是人鬼悬殊,公子看不见我。但我见公子入了鬼门关,带着地府的宝物回来,想着公子兴许能看见我了……”
姚钟秀只听了一半,便打断她的话:“你是鬼?!那晚,我是闯入了你的地盘?”
女子轻笑:“我在那里独居已有数年光阴,公子是第一个看见我的活人,又有地府的宝物在身,所以有求于公子,跟着公子回来。”
姚钟秀问道:“你求我什么?”
女子娓娓道来:“我是鬼,却是个可怜的鬼,孤苦伶仃数年,连来历和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本想去地府求个投胎转世,但黑白无常两位大哥说搜魂账上并没有我的名讳,亦不知我来历,无法带我去地府。”
姚钟秀奇道:“你可曾去过自己的墓地?墓碑上应该有你的来历。”
女子可怜道:“我没有坟墓,亦不知自己尸骨在何处……”
姚钟秀干脆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女子道:“我只求公子替我找到尸骨,兴许能从尸骨找到我的身世。”
只因彼此不熟,姚钟秀不禁犹豫半分。
女子忙跪下,央求道:“公子!帮帮我吧!”
姚钟秀吓了一跳,忙劝道:“你起来!别跪我!我一个大活人,被鬼跪了,可要折寿!”
女子再度央求:“公子答应帮我,我便起来!”
姚钟秀无可奈何,只得道:“我若能帮你,便尽力而为吧。”
女子欢喜,忙立起身。
姚钟秀看了看她一眼,忽而想起来:“方才你说,你见我入了鬼门关又从鬼门关回来,可你为何那时不出来,却要跟我回来才现身?”
女子轻笑着答道:“那时,我本想现身,但那位霍公子来了……”说着,含羞起来:“我见你与他在榻上那般风月,不敢打搅。”
姚钟秀听罢,不禁羞红了两颊,生怕她到处乱说,便叮嘱道:“那晚的事,你最好能忘便忘了它。”
女子干脆道:“公子既然答应帮我找寻尸骨,我便要报答公子,今日起便为公子的侍女,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便听从于公子。”
姚钟秀道:“我家里已经有很多侍女,就不委屈你降低身份了。你可以跟着我,只是,别缠着我便是了。”话落,东张西望,继而上了楼。
只过了一会儿,他又下楼来,转身径直往后院去了。
女子不多打搅,转过身之后,便不见了。
姚钟秀步入后院,远远见前方闪烁一抹火光,一个身影坐在火光前方,一身胡人装扮正是教他医术的师父、又与他生母交情甚好的佑参郎中。
煎药的香气随风徐徐吹来,姚钟秀知他正在煎药,便松了一口气,迈步上前,说道:“这么晚了,不休息,怎么还忙着煎药?给谁喝的?”
佑参回头,见是他回来,答道:“给你娘喝的。”
姚钟秀微愣,随即关心道:“我娘怎么了?!”
佑参道:“昨日染了风寒,身子不太舒适。正巧你回来了,一会儿药煎好了,你给她送去。”
姚钟秀打算收拾好了药材,也要回家去,便干脆地‘哦’了一声。
趁着悠闲,佑参问道:“这几日出行,可有在外面沾染露水桃花?”
姚钟秀闻言,心里磕噔一下,忙脱口:“什,什么露水?什么桃花?我不懂……”
佑参缓缓道:“你这次回来,面带桃花,一看就有过!”
姚钟秀心虚得很,别过脸,硬着嘴皮子:“有过什么?我跋山涉水几日,有也只是采药时候腰酸背痛。”
佑参忽而立起身,绕到他身后,用蒲葵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背部。
姚钟秀不解:“师父这是干什么?”
佑参问:“疼么?”
姚钟秀答:“不疼。”
佑参脱口道:“不疼你还骗为师说腰酸背痛……”
姚钟秀镇定道:“可是师父,我刚才也是说‘有也只是’啊!”
佑参无法反驳,只道:“就只知道跟为师狡辩。”
姚钟秀瞅了瞅火炉一眼,提醒道:“师父先煎药吧,煎好了叫我。”随即转身,回到了大堂,见那女子不见了,也没多想,只把包袱里的生草药拿出来,仔细分拣。
过了一会儿,佑参步入大堂,左手拎着一只赤红的漆篮,右手拎着一只短壶嘴的圆形陶壶,说道:“药已煎好,快些送到你娘那里去罢。”
姚钟秀忙放下手中活儿,背起只剩衣袍的包袱,接过漆篮与陶壶,把陶壶放入漆篮,轻快地走出药庐,牵好马儿,径直往赵府而去。
他五岁那年,生父战死沙场,家将与麾下皆迁移至叔父的兵营,他便随生母赵莫愁回到老家姑苏,在姑苏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药庐至赵府,只隔了两条街,趁陶壶未凉,赶到了赵府,敲了敲紧闭的府门,不过片刻,府门便应声而开,一少年郎探出头,借着府门两侧灯笼的火光瞅了瞅他,认出他后,又喜出望外。
“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夫人病了呢……”
“我知道,我师父让我带药回来。”
他说着,便把马儿交给少年郎,拎着篮子先入了府邸。
夜色如凉水,内院里的一座闺房,断断续续传出咳嗽声,闺房里亮着灯火,窗户上依稀可见女子的影子。
姚钟秀至房门前,听闻咳嗽声,又见房门未锁,径直轻轻推门而入。
“娘。师父让我把药带来了。”他见赵莫愁捂着香帕在咳,忙脱口,至赵莫愁面前,从篮子里拎出了陶壶。
立在一旁的女道见状,不由轻笑了,张嘴便说:“也不先把药放碗里,你让你娘对着壶嘴喝药么?”
姚钟秀愣了一愣,忙脱口:“娘先等着,我去叫人送碗过来!”
话落,他便赶紧转身,刚转身却被男道拦住。那男道夺过了他手中的陶壶,把壶盖翻转,注入热乎乎的药汤,壶盖很深,壶盖口平滑,正好当碗使。
那女道从男道手里接过一碗药汤,轻轻吹了吹热气,送至赵莫愁面前:“夫人,好生用药汤吧?”
赵莫愁欢喜着,接过便喝了。
姚钟秀看着男道与女道,又生奇又不满,叫道:“我娘应当由我来侍候!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二位道长?”
女道又不由轻笑了。
男道看着姚钟秀愣了片刻,无奈道:“咱们自小便认识了,我以为咱们手足情深,怎么这十年倒是让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姚钟秀也愣了愣,打量了男道一眼,仍是没看出面熟,奇道:“你我何时认识过?我可从没去过青城山的道观。”
男道听罢,有些疑惑:“你我相识,与青城山道观何干?”
姚钟秀道来:“你想必是在青城山修道,可我不曾去过那里,自然不曾与你相识。”
男道不由语塞,无言反驳。
女道本要收敛住,见他二人如此,又忍不住笑了。
赵莫愁刚喝完药汤,也跟着女道笑了,对那女道说:“看来不与阿秀明说,别说数日,半年都认不得兄长呢。”
男道回应:“也不能全怪阿秀。那年,是我在街上遇上了老道长,对奇门遁甲很是新奇,才离家出走,跑到道观出家去了。”
姚钟秀听罢,不由大惊:“哥?!你是我哥?!”
光阴果真是将石头削成了玉,他怎样看也看不出,眼前颇为玉树临风的男道竟是自己的兄长姚钟毓。
但姚钟毓与他乃同父异母的兄弟,而姚钟毓的生母因病早逝,因而能独自上山出家,毫无顾虑。
姚钟秀有生母在世,那年不能随同上山,只能立在府门前,痴痴目送兄长奔入人来人往的大街直至兄长身影消失。
十年后,想不到会在家里重逢,姚钟秀喜不自禁。
姚钟毓扬起笑容,回应道:“总算是记起还有一个兄长啊。”
姚钟秀怪他道:“我刚进来时,你一句话也不说,我自当你是生人了,还和一位道姑……”说到此处,不由瞅了女道一眼,好奇也跟着自心底浮起:“说起来,你这次回来,怎么还带着一位道姑?”
姚钟毓忽而正色,劝道:“别叫什么道姑,她可是自家人!”
姚钟秀不解:“当年,我只少了哥哥,可没少姐姐啊?”
赵莫愁晓得他不明白,便干脆一语道破:“她是你嫂嫂!”
姚钟秀又是一惊,脱口:“哥!你成亲了?!不对呀,你是男道,她是女道,若有红尘之事,岂不是违背了道观的规矩?”
姚钟毓解释:“我和她早已还俗了,只是没来得及更衣便回来了。”
一吃惊,再而吃惊,姚钟秀难以立即平复下来。
此时,赵莫愁启唇:“你二人欲成婚,可惜为娘我偏偏这时候身子不适。过些天,待身子好些了,便为你二人主持婚宴!”
虽说赵莫愁乃姚钟毓继母,但姚钟毓自小便得过她的惠泽,便当生母看待,恭敬道:“一切皆听娘的安排。如今还是先养好身子为重。”
话落,他将陶壶里剩下的药汤缓缓注入赵莫愁手中的壶盖。
赵莫愁也趁着药汤还暖和着,缓缓喝尽。
子时之前,三人陆续离开赵莫愁的寝房,姚钟毓走在最前面,女道跟着他走,姚钟秀慢悠悠地走在最后,看他二人有说有笑,心里不禁落寂几分。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岔口,姚钟毓忽然回头:“我与你嫂嫂回房去了,明日再与你好好叙旧,你也早点歇息吧。”
姚钟秀回过神,刚轻轻启唇要回应,却见兄嫂已然往另一条走远了些,只剩他一个人立在原地。他便抿唇,往相反的另一条路去了。
沐浴更衣过了,姚钟秀躺在寝具上,两只手枕着后脑勺,看着帐子顶部发起了呆。
脑子里盘旋的,并非自己与兄长的往昔,却是极乐斋里的一段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