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高墙之内不可观海-番外-季如湫(2) ...
-
而我,无比希冀地迎来我的新生活。
在钟家有很多好看的人,有的是小姐,有的是夫人,有的是丫头,还有很多男孩子也很好看。他们从来不对我说,你那么美,所以你不应当怎样怎样,他们对我说,你当然可以去逛街,你当然可以去湖边,你去摘荷花,你去买朱钗,你去城西,你往城东,你随意。
所以,美并不是一种原罪,是吗?
钟雨歇听了我的话,嘻嘻笑起来。她已经年近四十,然而看起来仍像豆蔻少女。她是大钟宅的人,是钟家本家最受宠的人,上头三个姐姐或远嫁或出事,如今钟家几乎都在她手里。她还有个奶娃娃,大约七八岁了,却是个傻子。然而钟雨歇一点不像劳心劳力的人,又年轻又好看,她才真真像天上的仙子。
说到仙子,我又想起阿沁。
我嫁进钟家几年后,阿沁来看过我一次。那会她已经长大了,在青竹书院读书。她刚进来的时候对我说恭喜,说我以后再不会受人欺侮、寄人篱下。她晚上离开的时候改了口,说愿我平安,劝我不要多争,倘若有机会出去——她停了停,又说,倘若有机会出去,可以往南走,去浮云城西南角的青竹山找她。阿沁知道我不识字,她把地址写在纸上,让我把纸收好,若要出去,可以拿着这张纸问路。
她是为什么改了口呢?
她是看到了什么吗?
她是看到了夫君对我呼来喝去、仆役对我阳奉阴违、公婆对我不理不睬吗?她是听到了午时我夫君犯病、在内屋大喊大叫时带动的身上锁链声响吗?她是看到了我身边两个孩子、个个残疾、个个冷漠吗?她是看清了钟家这个吃人的本质吗?
果然啊,我的小阿沁,又体贴又聪明。
说到孩子。在我嫁进来的第二年,我的夫君抱了一个奶娃娃回来,说我既然不能生育,那就从外头领养一个。娃娃的父母双亲他都打点好了,不会日后闹事。我乖乖地接过这个小娃娃,开始做一个母亲。
我的婆婆跟夫君吵了一架。我不好意思偷听,只隐约听到“你怎么如此”、“你妹妹”、“禽兽”之类的话。我连不成句子,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娃娃两岁多的时候,我们终于发现她听不见。我丈夫从外地回来,看了看孩子,给了我一巴掌。婆婆拦住了他,说娃娃抱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本以为生长得晚,如今找了不同的大夫看竟是真的。我感谢婆婆帮我拦下了剩下的毒打,花了很长时间给婆婆绣了一副百鸟朝凤图。送给她的那一天,我左手牵着大的,右手抱着小的,婆婆抱住我和两个孩子,呜呜咽咽说对不起我。
噢,我是不是还没说这个大的?
就在知道小娃娃听不见后,没几天,我夫君又领进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哪里都好,就是瘸了一条腿。我问他,他说是天生的。
夫君说,这个孩子从此也是我的。我的任务就是把大宝和二宝,对,他就是这么叫——我的任务就是把两个孩子照顾好,照顾到成人、再成家,那么他会保我在钟家平安到老。
很划算的。
我觉得我还算有脑子,我觉得很划算。
我婆婆又跟他吵了一架,又骂他“禽兽”、“早知如此”、“都六岁了才带回家来”、“早该送走她”、“绝了念想”什么的。
我还是连不成句子,但是两个孩子都算乖巧,我觉得我的人生逐渐步入正轨、顺遂起来。真好啊。可是,事情又是什么时候发生转机的呢?
哦对不起,转机是个褒义词是不是?那我改一改口——我的人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呢?
有一天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闯进来,说要抢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让她得手,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未来,那是我年老之后的老有所依!我失手把她推进了池塘。很快她就被人救上来,不过受了些凉,可是我夫君却又毒打了我一顿,然后我看到血——是的,血,是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
我流产了。
我从未知道我有个孩子。
我有些懵,我夫君也有些懵。我迷茫地趴在地上,拿着板子的仆役再不敢下手,也没人愿意搭把手扶我起来。后来的事情我记得很模糊,我记得我婆婆来了,她看到我的样子眼泪啪嗒嗒往下掉,就好像失去孩子的是她一样。她愤怒着、咆哮着、哭喊着、抓狂着把匕首刺进了我夫君的心口,就像是为我报仇一样——母亲,不用的母亲,如湫不想报仇,如湫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不是吗?
不会有了,不会有了。她喃喃的重复着,她说,我就是她的翻版,我就是她的重生,可是仍然逃不过这个命运——给别人的孩子做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婆婆最后扔下匕首,看着屋内的所有人,质问道,你们钟家,已经脏到连人骨头、人血都吃了吗?!
我夫君和婆婆的丧事是一起办的。
考究一点讲,夫君是被婆婆刺死的,婆婆是被公公赐死的。钟家的毒酒都有什么呢?我在灵堂的时候总是不自觉想这个问题,虽然最终也没想出个答案来。
丧事办得隆重,大宝和二宝也都披麻戴孝,在灵堂一跪一整天。大宝腿本就不好,我怕他扛不住,偷偷塞了软垫子给他;二宝还小,又听不见,见那么多人哭她也哭,眼睛都哭肿了。我心疼他俩,可是钟雨歇说了,父亲和奶奶去世,他们理当跪拜三天三夜。钟家的规矩太多了,我自己受着,可是几岁的孩子为什么也要受着?
然而我一点办法没有。公公伤心欲绝,西小钟宅没了管事的,都交给钟雨歇来做。钟雨歇一直说她顶顶善良,其实她心里又冷酷又残忍,可惜我生前没有这个觉悟,吃了许多的苦。
我们家就剩了我和公公。小钟宅自然是还有别的人家,可是我们的院落从此空空荡荡,寂寥得像开败的花园。公公有一天喝醉了,跟我说我夫君其实不是婆婆的孩子,是他和别人的孩子。
我心想,我猜到了。
他说,在钟家这样的地方,面子最重要,养育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不重要,孩子喊你母亲才重要。
我跪在他面前,说,是。
公公卒在那一年的冬天。天太冷,他没熬过去。人上了年纪,又有心事,每一个冬天都变得难熬起来,就像我爹爹一样。钟雨歇问我,这个家只剩我一个人,我还愿意留下来吗?我说,怎么就我一个人,我还有两个孩子。虽说大的小的都是残疾,可是都是好孩子。钟雨歇又问我,你知道孩子是谁的吗?我说我猜到了。她说你没有猜到。
等她讲完,我说我知道了。
钟雨歇问,你有能去的地方吗?
我想了想,阿沁曾经邀请我去青竹山。
钟雨歇说,没听过,想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后来就耽搁下来。再然后,第二年的春分,我也没熬过去。我方才是不是说,人一旦上了年纪,心里装了事,冬天就变得难熬起来是不是?我不知道的是,我熬过了冬天,却没熬过春天。快春分的时候,二宝渐渐地看不见了。我很慌,请了很多医生,可是他们都告诉我药石无医。二宝本来就听不见、又渐渐看不见,心里害怕、日日啼哭,哭得我心都碎了。没几天二宝就去了。太快了,我想,二宝去得太快了。我抱着二宝哭了一整晚,早上的时候好几个大男人都分不开我们。又过了一天,春分了,辰时,晨阳初升,我也熬不过了。
我想,走之前,我得给大宝留几句话。
我对大宝说,恕儿,你是一个好孩子,母亲对不住你没能保护你长大。恕儿,你乖,忘记你的父亲和母亲,记得我就好了,记得季如湫才是你的母亲。恕儿,你要走,离开这,你拿上母亲的钱,往浮云城去,浮云城西南方有青竹山,你去找一个叫钱沁的姨姨,你说你是季如湫的孩子,她懂的……恕儿,你从此不姓钟,你姓季,你叫季如恕,你不是钟家的孩子,你是我季如湫的孩子……
我说得有气无力,可是我知道他听懂了。恕儿是我自己给他起的名,我希望他可以宽恕这世间的罪恶,宽恕自己的亲生父母,宽恕自己的出生。
恕儿真的很乖,他抓着我的手,说,母亲,我不会犯错的。
恕儿真乖啊……
我的人生就这么结束了。请问,会有人一生坏运吗?
若真有,我举手,算我一个。有同僚吗?有人一起吗?
临江城韩立十二年的春分,这一天有人死、有人生。
我祝福那些刚生下来的人,愿你们一生不被蒙蔽,一生顺遂,一生得偿所愿。我也祝福和我一样死在这一天的人,愿我们终于睁开双眼、终于明白、终于心甘情愿。
番外——季如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