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1 ...
-
“宁儿,你看这血红的太阳,红得多好看。”司空离坐在城墙边,双手撑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残阳,嘴里叼着一根蒿草,漫不经心地说。
司空宁皱了皱秀气的柳叶眉,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看起来太过凄美了。我还是更喜欢新鲜的朝阳,金金的,那样瞧着让人心生欢喜,好像世间万物都在勃发一般,那样才叫好看。”
司空离盯着天上的残阳出了神,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又许是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没有出声。
司空宁像是习惯了,也不再说话,自顾地继续吹着手中的玉笛。这是一把通体莹白的玉笛,尾部吊了一个翠绿的玉坠,细细端详,是极其娴熟的匠人在上面刻了一个“司”字。
一曲终了,司空离好似刚回过神,失神的双眼缓缓聚焦,喃喃道:“朝阳吗?”
遂起身,拍了拍手,顺手把司空宁从枯草堆上拉了起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看着远方,目光变得坚定,沉声说:“宁儿,我们回家。”
司空宁甜甜地笑了,回握住司空离的手,俏皮地对着地上两人的影子眨了眨眼,应道:“好,我们回家。”
转身入了城门,一路路过的街坊邻居都热情地招呼着二人。卖豆腐的邻家大婶打趣二人:“哟,我们大将军什么时候把这位义妹收进门呀?”立刻有旁人接话,笑着吆喝道:“这不是已经领回家了吗~”众人皆笑。
二人也不做辩白,通通以微笑回应。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起初司空宁还会面红耳赤地想要甩开司空离的手快快离开,司空离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却愈发用力地握着她不放手,司空宁甩也甩不掉。众人见此情景,哄笑声更大。后来司空宁便慢慢练就了和司空离一般的淡然,视旁人的蜚短流长为无物。
固央城不大,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一座城。往南,同繁华的都城洛阳隔着千山万水,往北,是一片茫茫的塞外平原。城里没什么新鲜事,司空离知道百姓们只是找点乐子,也乐得由着他们。
况且,这样以为也没什么不好。事情的真相,不便让世人知晓。
二人回到固央侯府。司空宁开心地奔向厨房开始忙碌,不一会儿,便端上一大桌子家常菜。
司空离早已经梳洗整理好,坐在桌前,闻着熟悉的饭菜香味,满足地眯了眯眼,开口,全然是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模样:“让我来瞧瞧,这是谁家的美娇娘,怎生得这样的好厨艺呀~”
司空宁从厨房走出来,脆生生地笑了,应道:“那自然是我们大将军家的呀~”
司空离正了正脸色,打趣道:“就凭宁儿这一手的好厨艺,我还真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岂不是便宜了别家的臭小子。”
司空宁只是笑,手里端着两碗刚出锅的米饭,也坐了下来:“好啊,那我就照顾阿姊一辈子呀。”
是的,阿姊,司空离是女儿身的这件事,全天下只有司空宁知道。
司空离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行,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是我唯一的亲妹妹,我怎能把你绑在身边一辈子,不让你嫁人呢?
“莫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你可是固央侯的义妹,便是说是我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不再似从前那般悲苦,所以妹妹不仅要嫁,还要风风光光地嫁。”
司空宁依然是笑着的,眼睛却有点点泛红:“阿姊不嫁,我也不嫁。”
司空离夹起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妹妹的碗里,温声安慰她:“自从我做了司空景的义子的那一刻起,我便注定此生不可能嫁人了。”
司空宁有些哽咽:“阿姊,我十岁时被你从蛮人的奴隶队中救出来。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家的,更不会有亲人。自我有记忆以来,只有这把笛子好像能证明我也是有过身份的……所以我从来不敢把它拿出来,生怕被人抢了去,总是时时揣在怀里,怕它磕了碰了,心中总是想着,可能万一,万一将来我的家人会来寻我,我就失去了证明我是他们的亲人的唯一证物……”
眼看妹妹就要泣不成声,司空离伸手盖上了她的眼睛,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八岁那一年,我被老固央侯从同蛮人的战场上捡回来。因为自出生始便不曾有过一刻安稳,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又总在颠沛流离,于是比着同龄的孩子长得要慢些,黑瘦黑瘦的,有些防人的拳脚功夫,又不爱讲话,故而被老将军误以为是个男娃。
“老固央侯司空景一生戎马,未曾娶妻生子,是以,将我这个从战场上奇迹生还的汉人小孩当做是上天赐给他的侯位继承人,下一任的戍边大将军。从那时起便收我为义子,时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
“于我而言,是义父,让我真正感受到家的温暖,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的庇护所,让我有屋可栖、有人可依,我终于不再时时担惊受怕,也不再孤身一人,是他,给了我一个家啊!你说,我又怎能让他失望呢?”
司空宁平复了一刻,语调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圈还是红红的:“可是姐姐,一生不嫁,真的甘心吗?”
司空离很轻地笑了一下,也夹起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吃完,嘴角还有一丝弧度,却是毫无笑意的模样。
“宁儿,我们生下来便同旁人不同。我现在的命,是义父给的。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所以,不辜负义父的期望,就是我余生全部的责任和使命。义父终其一生守护的这个国家,我也要替他守着。
“你不同,宁儿,你是不同的。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只希望你能够顺遂一生,风风光光地出嫁,郎君八抬大轿迎进门,嫁得所爱之人,从此衣食无忧,不再受这人间颠沛之苦。
“我心中,便是半分不甘心,也未曾有过。起初,我是为了活下去,默认了男孩子的身份,等到长大了些,便在心里真正将司空景认作父亲,费心隐藏起了自己的女儿身。自从我下定决心做真正的下一任固央侯时,我已将男女之情从心中割去。
“宁儿,我不遗憾,真的。在我心中,义父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我只怕辜负了他。”
司空宁吸了吸鼻子,继续着刚才说了一半的话:“阿姊,于我而言,你就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自我有记忆始,我就是没有家的,就是蛮人的奴隶,若不是你将我救回来,若不是……”
司空离笑了,伸出右手抹去了妹妹眼角的泪:“所以呀,你更要听我的话,好啦,宁儿,别说了,我都知道的,我们好好吃饭,别再哭哭啼啼了,不然岂不是白耽误这么一桌好饭!”
“好,阿姊,都依你,我都依你的。”
司空离看着妹妹埋下头使劲地往嘴里扒着米饭,一丝泪意涌上来,又强行压了回去。
司空离暗暗地想着:“宁儿,从今往后,阿姊会保护你一辈子,再也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希望你之后的人生都无忧无虑,至于你真正的身份……
“那些国仇家恨,太过沉重了,就都由阿姊一人来承担吧。”
想到这,司空离忍不住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妹妹的头。司空宁抬起头来回望着她,两姐妹相视而笑,何其温馨。
古城夜空中的漫天繁星,也微微笑地凝望着这一室温柔。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月色投下一地斑驳。
司空宁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吹起了玉笛。
司空离倚靠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她,突然省起八年前,生父在被杀害的前一天,教给她的最后一首诗。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多巧,刚好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节。
只不过这里,却不是那繁华的洛城,漩涡之中的洛城。
肮脏的,沾满鲜血的洛城。
一曲终了,翘首处,塞上燕脂凝夜紫。谁人知晓,固央,亦作孤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