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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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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秋,由于不是北京户口,温枝不得不转回老家参加下一年的高考。
温家老家在山东日照。
温枝对它仅有的记忆,就是一座临海的小城市,没有北京的堵车,也没有北京的吵闹。
像她奶奶一样,老而沉静。
宋书雅的声音在手机另一头响起。“等妈妈手头上的工作完了,就请假过去看你。”
过几天要开学,温枝一个人先带了一个小行李箱过来,其他的等家里再寄过来。温枝出了高铁站,骤然光线大亮,刺得眼睛眯了眯。她站在原地缓神,边说话边将自己的身份证插回口袋。“不用,我又不是第一次来日照,再说还有奶奶,你也别担……”
话没说完,面前伸来一张传单。
温枝顺着攥着传单一边的,那只白皙干净的手看过去,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
盯了一秒,她又把视线移回那只拿着传单的手。
是那种骨节分明,不瘦却修长温白的手。
“枝枝?”
温枝回过神,“哦”了声,下一秒视线落在被强硬塞过来的传单上,呆愣道:“不是,我在找路忘了回你。”
这是温枝第一次见李牧。
天特别白,一望无际,缀着层层散散的蓝云。站前各种拉客坐车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远处一片空旷。
她轻轻晃过一眼。
碎发,白T,牛仔裤,球鞋,覆着薄茧带着细小伤痕却又格外好看的手。
还有,蛮横的,强硬的,不耐烦的那张传单。
再一次见到,是在高三正式开学的第一天。
她站在日照中学高三(9)班的讲台上,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靠窗最后一排的人。
视线相接那一秒,男生冷漠地掀过一眼,仿佛她长得很令人不适似地抿了下唇。
温枝皱了下眉,又恢复自然地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温枝。
在高三的第一次周考里,温枝就踹了原来霸座两年年级第一的张子豪,成了日照高三年级第一。
温枝成了这一届高三生里,班喻人晓的人物。
知道的人多了,话就开始有好的也有坏的。
学校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风言风语,说温枝是高考移民,享受着北京的教育资源却来他们日照占据高考名额,抢夺他们本就艰难稀缺的重点大学生源。
原来玩得好的人也开始背着她和别人聊关于她的事。
“她爸爸是开公司的,妈妈不知道。”
“诶,你不是经常和她一起吃饭?没问?”
“不知道,但家里应该挺有钱的,她还会弹钢琴。”
“有钱干嘛还回我们日照高考。”
……
开学第三周升学仪式上,温枝作为好学生代表要在国旗仪式下讲话。
这一周,还有个学生和她一起上台讲话,是坏学生代表李牧。
两人一起站在国旗边上。
这大半个月,温枝大大小小没少听李牧的消息。三天两头打架,他们班的搅屎棍,老师眼里烂泥扶不上墙的坏学生,拉低他们日照中学档次的烂人。
各种……难听的。
温枝站在他边上,少年身上的皂角味若隐若无随着风吹进她鼻腔里,她没忍住垂头又瞥了眼他的手。
没来由地,她问了句。“你们是不是特别讨厌我这种人?”说完,她侧头看向他。
也察觉到了身旁人微不可察的顿住。
她看着他,又问了句。“你们是不是很讨厌像我这样回日照高考的人。”
温枝觉得,他应该和那些人一样,是讨厌她的。
晨风刮过国旗,咧咧作响。
少女的裙角飘过少年垂在身侧的手。
李牧淡漠地看她一眼,转回头,没说话。
像是不屑和她说话。
国旗下,少女侧头仰起,拧眉盯着身侧如白杨的少年打量。
这人什么意思。
和他比,讨厌她的人总比讨厌他的少!吧!
升完国旗后,她去找班主任,说自己想换座位。
大家都不喜欢她,也不喜欢他,那他们俩凑合凑合坐一桌算了。
中午她把自己的桌子搬到了李牧旁边,班里的目光愈发有形,她大大方方站起来,向偷偷打量她的人笑。“我家是有钱,我不仅会弹钢琴,还学过画,会说法语和西班牙语。转回日照前,在北京一私立学校读书,成绩一般。”
一口气说完,她唇角弯了弯,看向班里一众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现在当着我的面问,别在我背后说。”
一瞬间,班里寂静无声。
寂静里,原先的班里第一问:“有钱读私立,为什么还要回我们日照高考?不知道因为你们这些人,让我们山东高考更难了吗?”
温枝唇角淡了下来。
有人看不过去,说温枝也没错,不然她去哪里高考。可又有人愤愤不平,说北大清华一年就在他们山东招这么些人,都是像温枝这样的高考移民,那他们本地的怎么办。
温枝给温建国打了电话,说自己不想参加国内高考,想出国。
她开始有意的和他们划开距离。
“难受吗?”午休一阵,温枝睡不着,转头看向刚进来的人,突兀地问。问完,连自己也觉得没头没尾,听都听不懂,闭嘴想说算了。
旁边的人突然冷声说了句。“不用管别人怎么看。”
温枝喉间冒上一股哽咽,眼腔里有水意。她扭过头蹭在袖子上,一眨眼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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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前一天放学,温枝从学校走路回家,打算回北京。
路过一家拳馆,门口摆着一广告牌,上面写着专业陪练陪打,下面的几个陪打人里,有李牧。
她推开玻璃门,有人过来介绍。
不知道转到哪里,温枝第二次看到不在学校的李牧是什么样的。
是不要命的。
面前的人不像是要人陪练,像是受了气拿面前陪练的人当做那个给了他气受的人,死命下手。
偏生那个被打倒一次又一次的人,还毫不在乎地说“再来”。
温枝愣在原地。
她想到在那一堆学生学籍信息表里的李牧,那个在办公室老师口中闲聊的李牧,那个在她要求搬去和李牧同桌时,老师说“有余力的话就帮帮他”的李牧。
长大到十七岁,温枝第一次见到像李牧这种人。
她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受苦的人,可第一次知道,这些受苦的人还包括像她这么大的未成年。
十几岁的人,承担着几十岁的重担。
不记得在拳馆门口等了多久,李牧出来时,夜幕开始降临。
他像是没看到她一样,温枝连忙跟上去。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直到走到天彻底黑了,李牧才停下来。
一开口,温枝感觉他不耐烦的声音里都带着嘶疼。“你跟着我干什么?”
温枝也不知道自己跟着他干什么。
她只是难过。
远处的红绿灯变换,明明暗暗的光落下来,照得巷子老旧杂乱,柱子上贴着各色的广告。
不久前刚下过雨,路面上还有坑洼不平的积水。
少女就这样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崩溃大哭,像是要把这半个月来的委屈一次性发泄出来。
旁边的少年单肩背着书包,目光移向远方不知道落在何处,一动不动。
这天到最后,温枝从药房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膏创可贴消炎药。
两人坐在24小时便利店门口。
温枝问他。“还疼吗?”
李牧没回,而后又莫名其妙说了句。“不用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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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两人的关系好像改变了一点,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李牧告诉她,人生来就是来受苦的。
人的一生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与之伴随着,是生老病死,没人逃得过。
温枝想起第一次在高铁站发传单的李牧,在学校沉默寡言被人孤立被恶语相向的李牧,在拳馆里被人一次又一次发泄拳脚相加的李牧,想到——
那个有着皂角香,脊背挺直的李牧。
她问他是谁告诉他的,他意味自嘲地笑了下,说没谁。
她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可那一刻,她仿若失语。
她打电话给温建国,说自己不回北京读书了,不出国了。
温枝开始和李牧成为同桌,一起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
两人不常讲话,准确来说,是李牧不常说话。
可温枝知道——
会有人在午休时,替她挡住午间烈阳;
会有人在体育课,她没有搭档时,默不作声站在她身边;
会有人在她开小差时,轻微一动提醒她老师的到来;
会有人在她被老师留住来不及去吃饭时,替她打包好一份饭。
可明明那个人,自己都舍不得在食堂吃饭。
时间在这样的日子里悄无声息的流逝,寒假来临前,温枝问李牧去干什么。
这几个月,温枝时常偷偷跟着李牧去他打工的地方。她知道李牧不想看见她出现,她就不出现。
李牧爸爸在他小时候因为胃癌就死了,妈妈跑了,家里只剩下一个爷爷。
温枝跟着李牧去看过他爷爷,第一印象就是很瘦,很瘦很瘦。而后的记忆也是瘦。
好像除了瘦,再没有字可以形容那位枯槁的老人。
那一刻,温枝终于知道,为什么李牧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
她开始攒钱。温奶奶问她攒钱干什么,她只笑笑,没说话。
高三生的寒假,只有一个星期。
因为温奶奶要去北京检查身体,所以今年的春节,温家在北京过。
放假前一天,温枝将自己准备好的学习笔记给李牧。“放假有空的话,就背一背。”
她知道李牧不打算读大学,也说不出劝他读的话。
他没时间花在读书这件事上,李爷爷的病需要花很多钱。
“没空就算了,”她朝他笑。“我今天晚上要回北京了,等开学再过来。”
李牧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但温枝知道,李牧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开学见。”
但开学时,温枝没见到李牧。
李爷爷住院了,很严重,李牧要么在拳馆,要么在医院。
温枝生平第一次逃了学。
她跑去拳馆找李牧,看见被打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的李牧。
从天亮到天黑。
拳馆陪打来钱快,李牧除了这个,没法一下子筹到钱。
她没忍住眼泪。
她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地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上天给了李牧一记又一记的重击。
李牧又像不认识她一般,对她视若无睹。温枝跟在他身边,他冲她喊,要她滚远点,滚回学校。
温枝第一次看他发火。
他说,“温枝,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还说,“学校里已经没人说你高考移民了,没必要再和我待在一起。”
温枝没听他的,跟着他一起在医院忙前忙后。
李牧闭眼仰靠在手术室门口的墙上,温枝走过去,将他垂在身侧的手和自己十指相扣。
两个人都没说话。
一个星期后,逃学的事情惊动了宋书雅和温建国。
两人来日照时,李爷爷手术成功刚好出院,几人在医院门口碰了个正着。
温枝呆滞在原地,李牧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前面面色强忍的两人,往前一步被温枝拽住。
“你先送爷爷回去。”说完这句话,她拽着李牧的手悄悄用力,在宋书雅和温建国看不到的地方朝他安抚地眨眼。“学校见。”
温枝第一次和宋书雅温建国说起李牧,试图好好谈。
宋书雅深呼吸了好几回,在开口的时候被温建国拦住。
温枝:“爸妈,我成绩没下降。”
温建国摸了摸她的头。“等你高考完我们再谈这件事。”
温枝松了口气。
可转眼,宋书雅就去找了李牧。
她告诉他,从小到大他们在温枝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温枝从小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又是如何长大的。
“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从小到大的环境和你完全不一样。你觉得你们会有共同话题吗?”
“她大学准备考清华,毕业后去英国读哲学。等毕业出来后,你可以陪她谈海德格尔吗?”
“你们现在只是被各自身上的不一样所吸引,”宋书雅说。“可你们以后还有一辈子。”
那一天,宋书雅没给李牧说话的机会。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句,“阿姨,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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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书雅回去了一趟北京,又来了日照。
温枝回家看到她的时候惊讶了一下,宋书雅告诉她,过来陪她高考。温枝点了点头。
等到第二天。
她和李牧说。“我妈过来陪读了,放学不和你一起了。”
李牧僵了一下,点头。
班里人都起哄问温枝,问她是不是和李牧在一起了。
温枝摇头。
他们俩谁也没开口说在一起,可又心照不宣。
温枝想,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
那时候,温枝天真的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李牧会有越来越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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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温枝跑到李牧家里问他打算报哪里。
李牧的分不高,刚刚够二本线。
李牧低头看她。
温枝是这一年日照的理科状元,录取清华铁板钉钉。
看着她的言笑晏晏,李牧说。“我们以后别联系了。”
温枝当场怔在原地。
李牧站在门口没动。
她张了几回嘴,话语最后停到唇齿,瓮声问:“李牧……”
她对上他的目光,艰涩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李牧垂眼。
温枝想说“你也是喜欢我的吧”,可在这一瞬,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在过去很多的瞬间,她都以为李牧也是喜欢她的。
但在这一刻,她不确定。
“温枝,我很抱歉。”
他说了很多,温枝一点也不想听。
从刚认识到最后高考前,他几乎将他们两人之间所有的点滴都说了一遍,可他加了最后一句。“那都不是喜欢。”
“如果让你误解了,我很抱歉。这一年,很感激你。”
那一天。
温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对日照最后的记忆,也就是那一天。
杂乱的巷子里,老旧的单元门前,李牧说——
“那都不是喜欢。”
“这一年,我很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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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的暑假,温枝回了北京,自此断了和李牧的联系。
日照的那一年,仿若一个梦,过得久远了,种种刻骨的细节也变得不再清晰。
大学四年,温枝有过两段短暂的恋情,可到底无疾而终。
毕业那年,温枝拿到了牛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转而去了英国读研。
研究生的第二年,温奶奶去世,温枝再次回了日照。
温枝没想过避开这座城市,但在她高考过后,温奶奶也随之定居在北京,她好像也没了再回来的原因。
花了几天办完葬礼,宋书雅和温建国因为工作原因,先回了北京,温枝留下来整理老家的东西。
一天傍晚,温枝从外面买完生活用品回来,被社区的人喊住。“你是老温家的吧?”
温枝疑惑地点头。
那人转身去翻找东西,边翻边说。“你们家有封信啊,几年了,你们是一直没回来吧?”
温枝提久了东西手疼,将塑料袋放在地上,应答。“对,有好几年都没回来了。”看到她找出一封微微有点发黄的信封。温枝好笑地觉得这信确实够久了。
她笑了笑。“谢谢啊。”
接过信,她提了东西继续往回走。
信封上没写什么有用的信息,温枝回家打开门,累着了似地叹了口气,将信丢在鞋柜上,躺在沙发上休息。
宋书雅发消息过来,说没用的就丢了,整理些有用的带回来就行。
温枝回了几个字,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往房间去休息。
等再注意到这封信时,是回北京的前一天。
温枝刚进门,索性拆开看了眼。
这一眼,直接让她怔住——
[温枝:
下一行,只有四个字,写信的人仿佛担心她忘了他是谁,写得格外庄重又有力。四个字上,是浸湿干涸,经年之后染上的皱痕。
——我是李牧。
温枝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四个字,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无声地,呐喊地。
——今天是你离开日照的第一千零九天。这几年,我给你发了好多消息,每次在消息框里打好,又逐一删掉。我有很多想和你说的话,可当真写下来,好像又没什么好说的。
以前你和我说话,我不回你,你总说这样不好。现在换成我和你说话了,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嫌我烦。
最近我总是回忆起以前的事,其实在高铁站第一次见你那回,我是故意走过去的。
后来也无数次庆幸,我走过去了。
……
这些年,我怕你把我忘了,又希望你把我忘了。到后来,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希望你忘记我还是记住我。我以前和你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其实不对。至少,我希望你不用受苦。
我本来想在爷爷过世后,就去找你的。
爷爷在16年年底的时候没熬过去,墓地是以前我和你一起去挑的,下葬的那天,我总以为你就站在我身边,可一晃眼,你又不见了。
后来又发生了挺多事,但到底没如愿去找你。]
后面的字迹潦草又混乱,像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无力握笔时写下的。
[絮絮叨叨写了很多,但不想停笔。
东一句西一句也不知道你读得下去吗。你别怪我,你也知道的,我学习向来不好。
好了,还是不写了。
对不起啊,最后还是没履行诺言,没和你一起回北京上学。
再见,温枝。
温枝,以后不要为我哭了。]
他其实还想继续写,一直写下去,他想写很多很多。
他还想告诉她。
[温枝,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说了假话。
温枝,我喜欢你。]
温枝视线落在那句[我也算是解脱了]上,攥着信抵在心口嚎啕大哭。
很多年前,日照中学放学路上,她拉着李牧去外面改善伙食。
路过海鲜市场,有人在生杀海鱼。温枝没忍住瑟缩了一下,和李牧说。“有点残忍。”
李牧望着那里,转而朝她轻轻笑了下。“没准对鱼来说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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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枝去看李牧的那一天,好像很多年前她回日照的那天,亮得刺眼。层然细碎的云铺在天边,将所有都定格在原地。
他们仿佛还是十七岁。
她没有一个人回北京上大学,李牧也没有得家族性遗传的胃癌。
李牧没有骗她。
他喜欢她,他也没有在16年9月到18年4月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独自一人偷偷去北京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