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纪事》棠弋

34、此去经年

　　终于到了为方继元解蛊的日子，因着红玉事前已经探好了路，是以我按部就班地照着方继宇告诉我的法子，将方继元的食指割破，置于盛满方继宇血的碟子上。

　　红玉坐在房顶上等消息，我在房中紧紧盯着方继元一滴滴落下的血，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的信息。终于，我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小家伙顺着血珠落入碟中，凑近一看，却什么都不见了，以防万一，我又让方继元多滴了几滴血。

　　我将小碟用盖子盖住，从方继元房里退了出来，刚刚关上房门，红玉便飞身下来，眼里是掩不住的关切。

　　我伸手握了握她冰冷的手，道：“放心，他没事，待到明日月圆时，一切便尘埃落定了。”红玉眼眶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到了月圆之夜，我坐在方继元的小院中，手心里都是汗。有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我竟未察觉，待到来人走到我面前，我才反应过来。

　　“在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我仰头看着莫轩：“今夜上天便会给他们下达判词，你说他们会无罪释放么？”

　　莫轩的手抚上我的后颈，将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腰间，拇指拨弄着我的碎发。“上天见你这般善良热忱，定会给他们一个好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方继元的房门缓缓打开，他慢慢滑着轮椅出来，杜若也从一旁的房中走了出来，时间仿佛过得慢极了。

　　半晌，只听杜若喃喃道：“今夜，你的蛊毒并未发作？”

　　良久，我看到方继元缓缓点了点头。

　　我激动地握着莫轩的手，开心地语无伦次：“莫轩，你听到了么，他没发作，他好了，他没事了，我现在就去告诉红玉。”说完，我便直奔枇杷园而去，远远地听见身后传来莫轩的声音：“你慢点。”

　　推开枇杷园的木门，看见红玉正坐在亭顶上，我冲她大喊：“他的蛊解了。”

　　红玉手中的酒壶滑落，顺着瓦片滑落，掉在坚硬的泥地上。半晌，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失了魂魄。

　　我继续喊道：“他好了，他没事了。”

　　身后传来声响，我回头看，方继元滑着轮椅缓缓进了院子，我退到一边，为他俩让出一方天地。

　　红玉垂头看着方继元，方继元仰头望着红玉，良久，红玉先哭出声来，哭得惊天动地，我瞥见方继元的面上也滑落了几滴泪，却隐忍着没有出声，他们就这么隔空望着，相顾无言，泪流满面。

　　半晌后，红玉带着哭腔问：“你终于肯见我了？”

　　方继元勉力从轮椅上站起来，缓缓伸出手臂：“阿黎，过来。”

　　红玉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飞身下来，投进方继元怀里，映着头顶的圆月，浸在这盈满果香的院里，化成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门边，缓缓退了出去，这里是他们专属的天地。

　　红玉和方继元的事情尘埃落定，我也终于可以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

　　方继元的身子还需要调养，师叔这里最适宜休养不过，红玉自然也是要留下来照顾他的，韩侗的心结已解，他要去哪里也自由他决定。

　　我专程到师叔的清风苑将十二套银针交给了他。

　　“想好了？”师叔看着我放在桌上的银针。

　　“嗯，若我成功，自会有人给师叔传信，师父和齐非哥哥今后的生活，我也会安排妥当。”

　　“可有何不舍。”师叔又问。

　　“我想救齐非哥哥并不是一时兴起，所以没什么舍不得的。”

　　“你不用瞒老夫，我也是过来人，你和莫公子有情，老夫看得出来。”

　　师叔的一字一句扎在我心上，我强忍着心痛的感觉道：“莫轩是聪明人，哪怕一时会为情所困，但应该也不会伤怀太久。”

　　“那你呢？”

　　我沉默半晌，缓缓道：“要想面临死亡时而不贪恋生命，必须得在活着的时候看轻每一件事。”

　　“唉，造化弄人。”师叔摇了摇头，将银针收了起来。

　　从师叔房里出来的时候，瞧见连翘手里端着紫砂壶，正在不远处站着，我微微颔首，以示礼数。她看我眼神有些奇怪，不过我也并打算深究，我和她终究是不会深交的人。

　　是夜，我正在房中收拾行李，莫轩带着彩彻来寻我。

　　“沅娘娘。”彩彻开心地抱住我。

　　“乖。”我蹲下来替彩彻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是准备启程了？”莫轩看着我床榻上的行李。

　　“嗯。”我没抬头。

　　“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

　　“这么急？”

　　“家中有急事。”

　　良久，莫轩没有说话。

　　“彩彻，我有话要跟你爹爹说，你去找青吟姐姐陪你玩儿好么？”

　　彩彻眨了眨眼，又看了看莫轩，甜甜地笑了：“好。”

　　我们又去了后山的小潭边，但这次的氛围却和上次不同。我矮身坐在潭边，莫轩却站在我身后，迟迟没有动静。

　　我轻轻拍了拍身侧的石头：“我有话想跟你说。”

　　“若我今日不来看你，你是不是打算走的时候才告诉我，还是根本就没打算告诉我。”莫轩边说边坐在我身侧，却刻意和我保持了半臂的距离。

　　“我只是在想怎么说。”我抿了抿唇。

　　余光扫到莫轩正在看我，我继续道：“莫轩，我一直觉得感情之事，虽能让人心悦，但却并不是我们唯一要追求的东西，我想你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

　　“是，然后呢。”

　　听到莫轩的回答，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曾欠了别人一份情，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有所偿还，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

　　“阿沅，你想说的是什么？”莫轩的声音仿佛带着夜里的寒凉。

　　“回去之后，我便再也不会踏足尘世，你对我的情义，我永生不忘，但今生是无法给你回应了。你有勇有谋，智计无双，不该被情爱绊住，你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该去做。”

　　“我自是不会沉迷情爱之事而忘记自己本来的志向，但我并不觉得这二者有何相悖。”

　　“那便权当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吧。”我站起身来，“萍水相逢，后会无期。”

　　转身将将走出几步，莫轩唤我：“阿沅，你可喜欢我？”

　　我愣了愣，莫轩绕到我面前：“阿沅，看着我，告诉我，你可喜欢我？”

　　我抬头看着他，或许是夜太暗，月太亮，衬得他的眼里波光粼粼，我缓缓道：“喜欢。”

　　莫轩的喜悦自眼里溢出来，还未等他说话，我继续道：“这段日子我们朝夕相处，又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喜不喜欢你，在你心中肯定早就有了答案，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所以我从未打算隐瞒。可是正如我刚刚说的，情爱之事于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哪怕是我喜欢你，也无法给你回应。”

　　莫轩突然将我紧紧抱住，力气大得仿佛要将我揉进身体里，他在我耳边沉沉道：“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做，等着我就好。”

　　我鼻头酸酸的，分别时手背上落了一滴泪，不知谁的。

　　回东苑时，撞见师叔正站在莲池边，他冲我招了招手唤我过去。

　　“刚刚去东苑寻你，青吟丫头说你和莫公子出去了。”

　　“嗯，算是做了个道别。”

　　“当初我年少气盛，离开连翘他娘，远走天涯，悬壶济世，后来想起才悔不当初，想要弥补却也来不及了，这是我一生的遗憾。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不用太过执着，而有的人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挽回不了了，你一定要想清楚。”

　　“我已经告诉莫轩我的心意了，没什么遗憾的了。”

　　师叔侧目疑惑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告诉他。”

　　“如果换做别人，或许不会告诉他吧，但是我却会。人最耿耿于怀的，永远都不是未有善果，而是无疾而终，若我不告诉他，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会因为没有得到答案而念念不忘吧，这样说得清清楚楚，哪怕他后来失意难过，终究也会被时间治愈。”

　　“你啊，小小年纪却活得如此老陈，真是半点也不可爱。”师叔捋了捋他的胡子，我笑了笑，没有答话。

　　因着怕惊动太多人，是以起了个大早，韩侗说他现在已无牵无挂，也习惯了待在青玄庄，所以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我是怎样都好，青吟自然是开心极了。

　　将要行到门口时，远远地看到屋顶上坐着一个人，天色还未大亮，看不清是谁，还未走近，那人便飞身下来落在我面前。

　　青吟拉着韩侗快步走出了红漆的大门，留我和莫轩独处。离得近了，我看到莫轩眼下的青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该不会是在这里坐了一宿吧？”

　　“没有，想事情睡不着，便找地方坐坐。”

　　“想什么事情，需要坐到屋顶上。”我故作轻松地像以往一样和他调笑。

　　莫轩侧目看了看屋顶，又转过头来看着我：“坐在这里，你何时睡下，何时起来，何时启程，我都能知道。”

　　心里蓦地一软，我垂着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轩突然牵起我的手，给我套了个镯子，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缓缓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听了这话，我立马打算褪下镯子，却被莫轩按住。

　　“你虽拒绝了我，但我不接受你拒绝我的理由。人这一生的确不只有情爱这一件事，我有我要完成的使命，你也有你要偿还的亏欠，但我却并不认为这二者有何冲突。我曾跟你说过，人心最怕的不是沾染物欲，而是埋错情思，物欲易变，情思难褪，所以人一定要看清自己的心，你不是我的一时冲动，而是我的心之所向，是我想要一生守护的人，你可以不信，但是时间会证明。”

　　莫轩说完便擦身而去，我立在原地，忽有冷风袭来，天色突变，竟在我眼角吹落一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