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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那日大漠中竹蝶悄然离去,萧剑平冲出追寻,何红萸不曾叫住他,满腔气恼恨怒,只想:“我忒也大意!那丫头虽说有几分痴迷,机变仍是不减,我怎么就留了这空暇给她?”明知这片沙漠地势复杂,她这一走,不用说是如鱼得水,休想再找得回来,那《百毒真经》的下落,岂非愈是难寻?何况只道在这等情势下二人重会,自必有一场纠葛难解难分,自己正可以冷眼看个痛快,竹蝶却这般不动声色的弃绝而去,实在是大出所料,心底忽然一片空荡荡地,竟全无了半分着力之处。
      何红萸当日初遇萧竹二人,虽然着眼重在天山派这竹姓少女身上,但萧剑平公然顶撞于她,摆明了并不将这位天南第一毒教之主放在眼里。何红萸尽管手掌大权,在南疆人人闻名丧胆,但毕竟也还是方当花信年华的妙龄女子,自来受人尊崇畏惧已惯,乍见这般一个倔头强脑的清秀少年免不得也有几分顾盼之意,待得发觉这少年与竹蝶关系大不寻常,这一丝好感更加变作了微妙情思。原来世上亦有这等情形,某件物事处在可弃可取之间,自己得之与否,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但其时倘若正有人抢着来争,这物事不免立时身价百倍起来,再遇上个不甘示弱的买主,不争到手怎么能服得下这口气?竞价如此,少年男女风怀恋慕,吃醋拈酸,这般情形何尝不是同出一理?竹蝶当日故示亲密,存心教何红萸误会了两人关系,一方面固是为了让她少一份提防,好方便萧剑平脱身;一方面却也是窥破了何红萸初时的那一点相惜之心,故意的假作争斗之势,教她不自觉愈陷愈深。只可惜竹蝶亦不能先知,料不到自己日后落难,何红萸竟自因妒不救,所谓聪明反聪明误,世事每每如是。
      萧剑平自然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成了二女斗法的一道筹码。何红萸当面将封竹之事说破给他,看见他痛苦烦躁,心里委实快意无比,满心待看一看二人对面又将是怎样的难堪场景,岂料竹蝶早已决然而去,全不留纠葛余地,这样一来,却好象本拟棋逢对手,谁知未至一半对方便即弃子而走,可不教人气闷杀?
      隐隐又想:“这一件事,我原知上了她的大当,这场没来由的相思,难道便不是她作弄我的?我怎么就昏了头!”一时之间郁怒难当,无从发泄,竟不想再去捉萧剑平回头,先大声喝道:“来人!”立即有两名教徒答应了自另外帐篷中赶了出来。何红萸已回入自己帐中,擎出银鞭来,冷冷的道:“将那姓封的小子带过来,今日还没审他呢!”
      过不片时两名教徒便押了一人过来,衣衫破碎,满身血污,一进门便跌倒在地,却正是封瑜之。原来那夜竹蝶痛哭着冲入风雨之中,何红萸一面悄悄跟随在后,一面已命人将封瑜之锁拿了来。她认定那《百毒真经》下遍若不在竹蝶身上,就必定要同此人又或萧剑平相干,比较起来自是萧剑平的嫌疑最大,这姓封的小子却也不能轻易放过。她在教中争位失利,被迫西遁,一路将封竹二人分别关押带至,自然一路上也无数遍的搜查逼问,却始终一无所获,心中愈来愈是烦闷,加诸二人的荼毒也随之愈甚。对竹蝶尚能客气相待,这少女自大病之后一直沉默无言,兼之性情高傲,宁折不弯,何红萸虽然狠毒,倒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敬意来,知道怎么折磨凌辱都是无用的;对臭男子却是不必宽放的,而且多亏他害了自家的情敌,怎么能不好好的感谢一番?每次提了他来查问一遍,便加意的赏上一顿鞭笞,到后来明知查问无望,毒刑施加也照样不减,竟似成了日常消遣一般。
      封瑜之苦受折磨了这些日子,早已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精神意志尽皆被摧毁无余,看见何红萸一手提鞭站在当地,心底竟也不懂得恐惧,只是喃喃的道:“她呢?”何红萸冷冷的道:“哪个她?”封瑜之抬头看她,神色一片茫然,又问:“她呢?”何红萸冷笑道:“已经落到这个份上,倒还有闲心问人家,真当自己是个多情种子么?少发痴了!”
      封瑜之茫然怔望,仿佛并不懂得她的言语。何红萸提起长鞭,刷的一鞭夹头夹脑的打下,怒道:“小子,你有人心没有,有骨气没有?”她这银鞭上遍生倒刺,只这一鞭抽过,封瑜之自颊畔自肩侧已是一大块皮肉扯了下来,鲜血流过了半张面孔,他仍是一瞬不瞬的怔怔凝视,竟连□□也未作一声。
      何红萸心头积郁难宣,提鞭又猛抽下去,喝道:“别死样活气的,你说话!到底知不知道那书下落?”几鞭打下,封瑜之的衣衫已是片片破碎,全身体无完肤。
      何红萸长鞭上的倒刺原是喂有剧毒,但她要留着封瑜之慢慢折磨,并不急欲置之于死,在提他过来之前便给他服了解药。虽于性命无碍,但千万根毒刺抽入肉内,这痛楚又岂是人能承受?
      封瑜之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迸流,身心俱苦受煎熬,抬眼望去,渐渐视线模糊,眼前何红萸手挥银鞭的身影,似乎变作了竹蝶明眸皓齿的形相,猛然间奋起全身力气,扑上去抱她双脚,哀求道:“竹姑娘,我这样苦,难道你也始终不肯原谅我?”
      何红萸出其不意,后退一步,刷的一鞭用力抽出,怒喝:“疯狗!”她这一鞭击得封瑜之直飞出去,在地下滚了两滚,撞上帐壁。啪的一声,有一物自他已破烂不堪的襟前掉落出来。
      封瑜之已是半昏半醒,挣扎着伸手去捡那物,何红萸长鞭轻挥,已抢先卷了起来,看清原来是一个镶金钿的小小首饰盒子。这金盒她早已搜查过,知道里面所盛无非钗钏巾帕之属,这等女儿家的用物自是竹蝶的,却被封瑜之拾去珍藏在怀,不觉皱了皱眉,冷笑一声,道:“哦,原来倒是件宝贝!”鞭梢一送,将金盒直掷入火中去。
      封瑜之陡地一声大吼,犹似受伤的野兽一般,一下跃起,抢到火堆旁便将双手直伸入熊熊火焰中去。只听嗤嗤声响,一股焦臭直散出来,何红萸不禁掩鼻,已见他赤手扒开炭火,将金盒捧着抢救出来。但他原本伤重力竭,这一跃一抢出尽了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又即倒地,已烧伤的双手里兀自紧紧抓着那只小盒。
      何红萸眉峰又是一皱,走过去在他身上踢了一脚,封瑜之全不动弹,却是已晕迷过去。她冷笑道:“这小子也没大用了,索性处置了也罢!”两名教徒才答得一声“是”,忽听叮玲玲、叮玲玲之声自外响进,一只颈系铜铃的白鸽自帐门飞入,直停在何红萸手上。
      何红萸脸色一变,一时顾不上发落封瑜之,忙伸手解下鸽脚上缚着的一个小小竹筒,弄破封蜡,抽出内中一方白绢展看。那两名教徒都是她的心腹亲信,知道这白鸽是自云南飞来,所传讯息必定是与总舵方面有关。但见教主持信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蓦地喝道:“我不信有这等事!”一手将白绢揉成一团,投入火中。
      她招了招手,两名教徒立即上前,何红萸皱眉道:“这事好不蹊跷,你们立刻给我回总舵去,务必打听个明白……”她声音忽然放低,下面的话那两人要凑得极近方才听清,喏喏连声,躬身受教。
      一名教徒指着地下封瑜之,问道:“教主,自己小子怎生处置?”何红萸冷冷的道:“这小子就是喂狼也便宜了他。也罢,你们既要回去,顺便就带上他。总舵虽在何无伤掌握之中,神龙窟你二人倒还是进得去的。”两名教徒不由得脸现惧色,恭恭敬敬的行礼,领命将封瑜之直拖而出。
      何红萸站在帐中独自沉吟了一晌,双眉越蹙越紧,终于下定决心,走出门去,向另外的手下吩咐了几句,径自牵马便驰出去了。
      她五毒教盘踞云南百余年,教中大位多由何氏族人执掌。苗夷之人素无性别歧视,历来男女教主各占其半,在此之前的的先一任教主,便是何红萸的嫡亲长姑何雪姑,何红萸之父何不哀乃是她的幼弟,在长姊去世时尚未满二十岁,而何氏族中较他年长位尊的族堂叔伯兄弟甚多,论序原做不出这个教主,却有原属何雪姑的亲信一力拥戴,推他坐了此位,何氏族人无力与争,也不免敢怒而不敢言。
      何不哀自知威望技艺都不足压服全教之众,更是急欲得到那本向来被教中视为奇宝的《百毒真经》,因此不惜与天山派翻脸失和,攻打争斗十数年之久,虽然双方损折均自不少,那《百毒真经》却也终于争夺到手。岂料此书全以全以梵文写就,看来不啻天书,夺到了手却不能通解,又济得甚事?他自然也想到寻人通译,但这经书文字古奥,名词繁多,寻常通译不是才学浅陋,便是对什么方物武技尽皆一窍不通,各自解释得支离破碎,驴头不对马嘴,倒比不通译的还要糟糕。何不哀一怒之下,仍是率众盘踞大漠之内,心想天山派久有此书,派中自当有能通解之人。何况先姊何雪姑生前也不通这等异国文字,她甘心弃五毒一教不问,住在那冰峰雪岭探讨这一本经书,自必大有心得,虽然有生之年不还故里,未曾将书中奥秘传给本教之人,但她在天山一住七年,天山门下难道便没有人受教?首先要寻的,应该便是当初与何雪姑交情不浅、其后又八拜结义的天山派掌门傅宁的后人。
      但其时傅宁夫妇业已封剑入定,实则便是弃世仙游去了,他们的儿女虽有在世的,但自来名气不响,碌碌无为,怎么也不象已通解了这本旷世奇书的模样;况且这一家人都住在仙影峰上,何不哀虽然数与天山派攻战,却也只能行扰乱之举,毕竟不能打上峰头去揪一个傅宁后人来问上一问。在大漠中几年不得遂志,竟致郁郁身亡,临终前将夺得的三卷《百毒真经》派人送往云南总舵女儿手中,并传遗言:不管怎样,都务必觅求到能通解《百毒真经》之人,阐扬毒术之学,尔父死而无憾了。
      是时何红萸也才二十出头芳龄,但自十五岁起便即协助父亲处理教中事务,何不哀远征天山,五毒教在云南的数千教众实则就是由她统率,父亲既丧,她便也顺理成章的做了教主,只因大柄在手,何氏一族年辈尊长胜她之人也不敢有公然有所异议。何红萸心切先父遗言,急欲再去天山,但也知在教中大位尚未坐稳,不可轻举妄动,于是足足花了三年功夫布置亲信,剪除异己,对自己族中的叔伯辈打击尤力,直到觉得已无后顾之忧,这才率众赴西域而去。
      岂知他父女两代教主近二十年来只以强力镇压教中徒众,众教徒怀畏有之,爱戴却半分也无,何况连续与天山派争斗,于本教非但未见有什么好处,反倒徒劳损折了不少人手,教中私下里早已怨声载道。而何氏族中虽被剪除过半,毕竟还有东山复起之机,何红萸一位族叔何无伤更是深藏不露,于她在总舵之时隐忍不发,教主前脚刚踏出云南省境,他随后便暗中策反,先说动了在教中权位第一的灵蛇堂主成敬之去谋刺何红萸,事虽不谐,却也只是功败垂成的了。
      何红萸当时正一心放在与天山派及寒玉谷的争斗之上,做梦也没料到后院起火,好不容易在狂风烈火中逃得性命,惊怒之余,兀自猜不出是谁主谋,待得马不停蹄赶至总舵,这才查清叛党来源,却是事已迟矣。她在教中根基早已动摇,被何无伤振臂一呼,倒有大半教众脱离旧主归附新党。何红萸虽已归来,却已控制不住这等局面。何无伤更是一不做,二不休,派遣手下直攻入蛇骨塔下总舵之中,意欲将何红萸驱逐出去。正值寒玉谷为报大漠中的一箭之仇,闻讯赶来插手生事,这一役竟成了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总舵也被焚毁,这一场双方谁也没占得便宜,何红萸却已是再一次的死里逃生了。
      其时教中大势已去,何红萸虽然仍有部分亲信相随,却被迫放弃了大理拒守玉龙雪山,又自玉龙雪山退走澜沧江上游,步步被动,到最后不得已遁入大漠,在教中已无势力可言。此际五毒教主之位实则已是由何无伤摄掌,但尚未取得何红萸的性命,却不得不防她死灰复燃;何况历来教规有云,只有前任教主身死之后才能另立新主,何红萸不死,何无伤这教主便也做得不够名正言顺,不是非要下狠手斩草除根不可,实因为妇人之仁的事乃是行不得的。
      而何红萸虽然失势远遁,又何尝有一日忘却教主位置?性命固然要紧,地位却也不可不争。她在云南遣有不少细作,总舵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立时知晓;何无伤掌握大权,对她的行踪自也并非懵懂无知。何红萸适才所接飞鸽传书,便是告知她何无伤亦有染指《百毒真经》之心,已知她不久前擒获了竹蝶及封瑜之,也知悉她在二人身上一无所获,那么此书最重要的下编一册定是在昆仑派萧大公子手里了。而且何无伤神通广大,不知从何而知她对这位萧公子隐约怀有情愫,已决意将此人不论生擒死获,务必到手,以绝她何红萸之想,现下已派人马往天墉城而去,教主宜急速作计,不可被他抢了先手。何红萸虽然正自恼着这一腔情意来得无端,但眼睁睁看着萧剑平蹈死却也不愿,而且《百毒真经》下编倘若真在他手里,又怎能让何无伤抢先下手,捡了这现成便宜去?因此一接信忙即策马出门,想要赶上萧剑平挽回此事。
      她只道萧剑平尚在大漠中呼喊寻找竹蝶,再远也脱不出周围百里之地,要找到心思灵变的竹蝶怕是不能,要赶上他却不是什么难事。岂料萧剑平为内心隐念所驱,早已打马离去,飞驰有如奔逃一般,哪里容易赶他得上?何红萸觅着他马迹直追了数日,已到了昆仑山麓,又得了细作飞马来报,说道何无伤所派人手已在天墉城内埋伏已定,只等姓萧的自投罗网。她眼见萧剑平的坐骑放在山麓,自必人已入山去了,一时情急,顾不上多所思量,跟着入山急奔。
      天墉城中自萧鹤在天山逝世、钟素晴率领儿子门徒去接丈夫灵柩之后,已是空虚无人,除了零散住户,佣仆下人,便只剩下卧病将死的朱兰言及一事不懂的萧和香两个女子,五毒教徒志不在彼,也不先去惊动,只暗暗埋伏在积金峰上。萧剑平百感交集的上峰入城,哪知早有人窥伺自己多时了。待得他和妹妹相见,又在病榻之畔为朱兰言送终之后,五毒教徒已一窝蜂的直撞出来,在城中犹如砍菜切瓜一般大开杀戒,虽然萧剑平自身武艺并不见得弱于这些寻常教徒,怎当他们人多势众,又是以有心算计无心,一不留神便已中了迷毒,困在火物毒烟之中奄然待毙。
      饶是何红萸素来精明,当此情思纠葛之际却也乱了方寸,怎知道何无伤计中有计,众教徒拿萧剑平是假,算计自己来救才是真?一时只顾直冲上积金峰去,在城外只见几名教徒正自围攻一个素衫少女,她不认得这少女便是萧剑平的异母妹妹萧和香,自然也无关心,只是出手擒了一人,逼问萧剑平下落,闻得他此刻已被困在绝境,一挥鞭便即扼杀此人,自己径自往大火场中冲去。
      她一时间心下焦躁已极,竟不顾及那火场周围实在是静得反常,一口气冲到居香榭外,正值那卧室房梁倒塌,火焰中隐约见萧剑平正一动不动的躺在房中地上,便即纵跃而入,欲待救他出来。她衣衫质料特殊,原不畏火,但甫入火中,忽然一股白烟扑上面来,一时不防,双目登时刺痛,鼻中已闻到那股浓烈似酒的气味,火中竟搀杂了断肠草迷毒。若是别的毒质倒也罢了,她一生摆弄毒物,这断肠草与虫蛇之毒正是相生相克,一惊之下,暗道:“不好,原来是对付我的!”但反正来也来了,总不能空手退出,心想以自己的功力,支撑片时也不在话下,以袖遮眼,还想抢上去救人,谁知才踏上一步,脚下已是一个跄踉,只听外面喝声四起,伏兵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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