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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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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学期期末考完试后,Y大研一的语言学研究生们开始第一次田野调查。
说是第一次,严格来说是第一次外勤,毕竟上了研究生,时间不再是自己的,导师一有空就会给插任务。
什么搜集资料、音标转写、手写输入啥啥的,只有你干不了的杂活,没有导师想不到让你干的杂活。约等于除了没直接上山下乡过,其余的也没比在前线的师哥师姐们少干。
第一次田野调查去的是内蒙古东北的一个小村庄——白音村。
前一天宿舍集体收拾行李,繁阳像老妈子一样提醒区建不要带那么多零食,提醒谢严不用喷发胶穿的太好看,因为有将近三十里山路是要迎风坐敞篷三轮的,而且村里没热水器,想洗头就要现烧,你那个懒劲儿绝对会憋到有馊味儿才会洗,那样就别想有机会追你男神了……忘了说,谢严的男神就是繁阳的导师,三十而立的任珏任副教授。
谭灵倒是自立得很。如果说繁阳是Y大中国语言文学系女生想嫁第一名,那么谭灵就是第二名。
他和繁阳绝对完全不同。繁阳是温和儒雅,谭灵就是疯狗的代表。繁阳和谭灵长相酷似,一样的白银面庞,一样的上翘笑唇,一样的白玉杏仁眼漆墨黑玉瞳,甚至酒窝都是一人一个,繁阳在左,谭灵在右。
只不过,繁阳一张脸上写着君子如兰,谭灵就是狂拽酷霸炫。一张俊美的面孔满是狂傲不羁,他今天与你畅谈风花雪月,明日便能和你横眉冷对如素未相识。他会盯着你的眼睛和你说云南边境毒贩之间是如何活生生剥下对手的皮做成拨浪鼓给他的小孩玩,在你脊背僵冷的时候再绽放出最天真无邪的笑容告诉你那都是小说里看的你是不是当真了啊。
繁阳和谭灵,就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仅仅相处两个月,就能引以为知己之交,繁阳有时候都感叹缘分之奇妙。
许多年以后,谭灵站在阳台上,晒着初春最温暖的太阳,看着万物懵懂复苏,将要燃尽的烟头碾熄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回想起他们之间一见面就出现的磁场感应,并不会觉得诧异,毕竟甩在白墙上的两滴浓墨,或是玻璃上的两块破损,再或是米里的两个蛀虫,对彼此而言都是最显眼的。
繁阳看着舍友们收拾妥当,十一点二十九分,三十秒检查门窗,二十秒检查电器状况,三秒闭灯,七秒上床盖被,十一点三十分零秒整,合上眼睛睡觉。
这是距离繁阳出现“灵感”的第25天,第七次做梦,在梦中他总觉得哪里不同,梦醒的前一秒,他突然想起来,之前都是俯视孩童的视角,这次是仰望男人们的视角。
七点的大巴,繁阳六点就起来了,今天轮到他去买早点。他去食堂用微博炉热了昨天晚上买的酱肘子(,细细地嚼完。繁阳打包了三份抻面,回宿舍正好是六点半,他先叫谢严起床,过了十五分钟才叫剩下的两个人。因为这次田野调查是繁阳和谭灵的导师任珏带队,谢严需要多出来的十五分钟打扮自己。
六点五十五,宿舍三个人洗漱完坐在各自的桌上吃饭。区建嫌弃地盯着筷子上夹的香菜末和漂浮的鲜红辣椒油,闷声说了一句,“阳哥,这都一个学期了你还不记得我不吃辣椒和香菜。”
繁阳正靠在椅子上老僧入定,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声音隔了半分钟才穿过豆腐一样的介质传进他的大脑,混混沌沌的。
“啊?啊,对不起,我忘记了,我这……我这有方便面面包香肠水果干,你要吃吗?今天的饭钱不用给我了。”繁阳掐紧眉中,以此唤回自己的注意力。
“你要转行去火车上推车卖零食?东西还挺全,到时候我赞助你一辆手推车。”谭灵咽下一口面条冲他咧嘴笑,如果忽略白牙上的红辣椒末,还是一张挺俊俏的脸的。
繁阳没吱声,他的目光对着虚无,慢慢失去焦距。谭灵习惯他日益频繁的出神,只是笑笑,转身继续吃面。
繁阳其实并没有出神或是发呆。他那些被谭灵认为所谓的时间只是在思考,一刻不停的思考。为什么最近忘记事情越来越多,忘记的次数越来越多。有很多时候,他会突然忘记近乎习惯的专业知识,会突然忘记对面同坐的那个人姓名,会突然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他是那么自律苛刻的人,精确到每一小时都会有对应的行程安排。
尽管他会在五分钟内再次想起,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七点半Y大调查团大巴准时出发,七点十分的时候繁阳就坐不住了。他迫切需要下楼透气。
Y大在沈阳大学城的中心,青春的活力在这里淋漓尽致地凸显。寒冬腊月考完试回家的男孩女孩成群结队,笑声在校园每一个角落里响起。
而繁阳就在角落之外。角落之内如同晶莹灿烂的水晶球,美丽圣洁而不可亵渎。角落之外是黑暗与暗哑,是空虚与失重,繁阳静静地看着水晶球,里面的欢乐祥和触手可及,却始终隔着一层趋近于无的玻璃,无法触碰。
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真空,繁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水晶球之中的。可这个认知让他更加无力。他拿起手机,来电显示的头像是清姨那张亘古不变的清冷冰山脸。
“喂,清姨。”
“繁阳啊,今天出发去内蒙吧?”
“对,”繁阳抬手看了看手表,虽说陈清绝不会想知道这么无聊的废话但还是没话找话地说了,“学院包的大巴,我们十分钟后出发。”
“嗯,注意安全……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个月,过年之前能到家。”
“嗯。”
“……”半晌,繁阳默默地叹了口气,努力不让这通电话继续尴尬,“我前天回家蒸了二十个馒头,包了两屉白菜馅饺子冻冰箱里了,你回家记得热一热吃了,肠胃不好就别硬扛……也不知道素馅有什么好的,你不吃肉,就多吃点主食,该增增肥了,否则抓坏人的时候人家一拳就能把你撂倒。”
陈清沉默了片刻,比刚才沉默的时间更长,她清冷的声线缓缓响起,多出了一丝暗哑的意味,“我不出外勤,我是内勤的,你忘了吗?”
繁阳语噎,慌乱地说了一句“回来给你带特产就挂了电话。拿起手机一看,三分钟的通话,沉默一分半,剩下一分半里一分钟都是自己说,还找了个不痛快。
身后传来舍友们的脚步声,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谭灵的狂笑声,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谢严涨红的脸,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区建的饱嗝声。
真是吃饱了,繁阳微微一笑。
繁阳起身,在谭灵的手揽过他肩膀把他往车上带的时候,他突然抬头,望了眼那一瞬间的天。冬日白阳,小小远远的一个,晦暗朦胧不清,不能对抗孤高的寒风,紧紧地缩在天际一隅,不能给任何东西带来热量,这才是繁阳的阳。
快到出发的时间了,大巴车……应该是小巴车,里面坐满了人。文学院的一大传统就是没有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租车都要最优解。四个人进去之后只剩下一个女生旁边的座位。区建抓住一切机会搞社会主义革命对象,谈社会主义恋爱,问女生得到的答复是旁边没有人,当即就背叛繁阳坐到女生旁边。
繁阳轻轻一笑似乎并不在乎革命同志对自己的放弃,因为同志并没有发现他在撩妹时嘴边还挂着食物残渣。
繁阳阖着眼皮随着耳机里放的been you食指轻敲节拍。忽然一个比贾斯汀要低沉许多的男声顺着耳机线穿到繁阳耳朵里,
“同学,请问这有人吗,我可以坐吗?”
繁阳睁开眼睛,冬天白日迸发光彩,折射到繁阳墨色深瞳中,透出了琉璃般的浅棕色,猫儿一样。
繁阳又笑了,他轻轻懒懒地说,“帅哥,你不可以坐这儿难道要坐驾驶位吗?”
帅哥也跟着他的玩笑,“这不是找个理由跟你搭个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