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夕》乐亭儿

1、第1章

　　传说，人死后，会化作鬼魂，坠入地狱审判，转世投胎，转而为草木、为鸟兽、或再生为人。而在此之前，有一段过渡时间，十年一期，长达百年，由香火晕染而出，其间鬼魂，容颜百年仅有十变。那段时间里的“世界”便被称为——晨夕。

　　嫩绿的竹叶，挣脱枝头，落在青竹余光。她明亮双眼，看到飞花万千，如棉如絮，如梦如幻，从天而来，那般轻盈。转瞬间，竹米遍地……

　　早春的清晨，还有些许寒意，阳光透过纵横交错的片片绿叶，倾泻在地面上，给整片竹林带去了光芒。竹笋们早早地从土里探出头来，健壮一些的已经出落得英姿飒爽了，笋衣上的细毛沾满了小小的露水，像是披上了一件水晶外衣，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微风从山谷里吹来，吹动纤细的竹叶微微作响，如同清晨孩提般的呢喃，鸟儿的声声啼鸣要唤醒大地，唤醒整个村落。
　　青竹从睡梦中醒来，她嗅到了混杂着竹叶清香的清晨气息，快活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子都没穿，就朝外面的世界飞奔而去，坟墓的外面，那个真实的、美丽的世界。
　　“这清晨的空气，我真是喜欢地不得了。”青竹笑着说。
　　像蜜糖一样，吸进心底，甜甜的，我要多吃一点，我还要给奶奶带一点，她在心里嘀咕着，脑海里浮现出乐奶奶那张年迈却爬满慈爱的笑脸，咯噔地笑了起来。她知道乐奶奶一定会非常开心地说她像是闻到了仙气，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了。
　　青竹身后，是一个高高鼓起的半球形坟冢，那里面是她们的家。
　　一座小山，山头耸立着茂密的竹子，有马路从中穿行而过，有一条小溪自高山而下，从山沟处流淌而过，水质清澈见底、甘甜怡人，水声宛转悠扬、浅唱低吟。那座坟冢便坐落在这竹林之内，溪流之畔，半径两米之内，无半点杂草，一树月季屹立在坟头一侧，现在虽还无半点花蕾，但却枝繁叶茂，生气勃勃，像极了早春的太阳。
　　“青竹……青竹……”青竹听见乐奶奶浑厚的嗓音从远处飘来，便赶忙扭开瓶盖，将新鲜的空气往里面赶，这空气，在她们眼里，果真是有颜色的，是透明的蓝色，就像碧蓝的天空一样，在坟冢里头，是没有蓝色的天空的。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星星形状的瓶子，敞开瓶口，拿在手上，对着太阳，不一会儿，里面便集满了清晨暖暖的阳光，是晶莹剔透的，泛着淡淡的光辉。
　　大瓶是给乐奶奶的，小瓶是留给自己的。
　　“竹丫头……你又不穿鞋子就跑到外面去了……”青竹又听到了乐奶奶的叫唤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赶紧朝坟冢跑去。
　　那株月季从中劈开，打开了一道大门，青竹便向里跑去，而后月季又聚拢起来，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进入大门之后，青竹再往前跑一小段路，便可以看到一栋高大辉煌的绚丽多彩的超级大房子，像一个富丽堂皇的城堡。青竹家便是那座大房子里的一部分，那里面生活着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人儿。
　　坟冢里的小世界，是没有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大海，也没有春夏秋冬的小世界，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着这些而不是财富与声望而努力着，他们要创造属于自己的天空、太阳、星辰、大海和春夏秋冬。
　　这里依旧还保留着外面世界的一些习惯，就像天亮了，他们会起床。
　　青竹回去的时候，路上的长明灯已经陆陆续续点亮了，星星点点的光芒越来越亮，当所有的长明灯都亮了的时候，这里面便也是白天了。
　　青竹快速跑回了家，家里的长明灯也已经点亮了，乐奶奶正在厨房里做早餐，她便偷偷溜回房间把鞋子给穿上，走出房们的时候正好和乐奶奶撞了个满怀。
　　“奶奶，我穿鞋子了。”她假装无辜地说道。
　　“我都懒得说你了，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屁孩一样。”乐奶奶无奈地摇着头。
　　“奶奶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青竹笑着将大瓶子递到乐奶奶的手里。
　　“就知道你这丫头，”乐奶奶乐呵地接过瓶子，好生收着，“好啦，快去吃早餐吧！”
　　在这里，早餐可是很重要的，而且还得有仪式感，这是迎接新一天的开始，可不能马虎。
　　乐奶奶和青竹都坐下之后，不急着动筷子，先在心里想着对一天的期望，然后才能开动。
　　“我好喽！”青竹拿起筷子，用其中的一根敲击了一下碗沿，一声清脆的响亮如同涟漪般散开。
　　“我也好喽！”紧接着又是一声响亮。
　　祖孙俩便开始悠哉地吃起了早餐。
　　吃完早餐的青竹，又跑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尽管外面的世界对她们来说并不安全，但乐奶奶管不了她，她实在是太喜欢外面的世界了。
　　现在还是正月，山下竹溪村的年味还未散尽，青竹也还穿着过年时乐奶奶给她做的新衣服。坟冢里有规定，正月其间，元宵之前，如果没有获得邀请，她们不可擅自踏足人群居住的地段。青竹也知道，所以，她一直也都只是在山间空旷的地段玩耍，偶尔远远望着山下的竹溪林，在心里计算着距离元宵节的日期。
　　青竹不是眷恋村落里的人情风味，而是村落另一边的广阔田野和潺潺河流。春天里，紫云英花会覆盖整片整片的田野，这个时候，举目望去，绿油油的田野就变成了紫粉色的花海。现在还没到时候，田野里长着的还是紫云英草，不过，青竹已经在期盼了，她希望天气快点暖和起来。
　　青竹不记得生前的点点滴滴，醒来的那一刻，孑然一身无所依倚，但大家都极力帮助她，乐奶奶还认她做孙女，她的人生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很多年前讲起，从山下的那个竹溪村讲起。那个时候，可没有如今这般太平，是个动荡的年代，战火纷飞，人的生命有时会像蝼蚁般无助，更别说讨生活了，那都是在刀口上舔血。而这战火甚至都蔓延到了竹溪这样一个偏远而又隐蔽的深山小村之中，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当枪炮声在这里响起的时候，人们便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好在村落四周环山，还有一些可躲之处，可即使躲起来，依旧有不少人惨遭毒手。
　　那样的生活，你根本想不到，连个安身觉都不敢好好睡，生怕睡沉了就醒不来了。枪声还没响起，就拖家带口，躲到山里头去，一呆就是十多天，不敢出来，没有东西吃了，就啃树根，吃野草，狂饮溪泉，一些扛不住的老人就先走了一步，甚至还有一些小孩因为饥饿而大声哭闹，结果被活活憋死了，而那些死在枪炮下的就更不用说了。那个时候，这些人是没法独葬的，大家都尽可能地将离去的人们运到竹林山的那个沟壑处，集体安葬，烧个纸钱算是奢侈的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战火终于平息的时候，所剩的人寥寥无几，而那个沟壑里却埋着成堆的尸骨。
　　后来，渐渐人丁兴旺，村里人在沟壑处集合，举行了一个大葬礼，请来法师超度，祭慰在天之亡灵。烧了很多的纸钱，并做了一个高过人头的大房子，里面有无数的小房间，房间里还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房子是由木头和纸片做成的，还上了彩，艳丽动人，别提有多好看，也随着纸钱一并烧了去，各家各户都带了些祭品，也都一并烧了去。烟雾升腾，弥漫着整个山头，就像清晨，山间升腾起的白茫茫的雾气，只是这烟雾带着香火的独特气息，在山间徘徊，而飘零的烟灰则笼罩了整个村落。人们还在山腰处修建了一座空坟冢，铲平了坟冢周围的杂草，并且在坟头右侧栽下了一株月季。
　　就是在这场烟雾的升腾中，那些沉睡在地底的魂魄重新有了一个家，一个新世界。
　　青竹就是这些魂魄里的一个，但她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她听到身边满是嘈杂的说话声，打量着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认识的，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她看到有人微笑，有人痛哭，还有人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做些什么。一个人低着头朝她走了过来，眼看就要撞到了，而她却没有躲开，就好像沉睡了很久，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一样。来人直接迎面而过，原来她的身体真的已经不复存在了。
　　人们渐行渐远，留下的就只有那些鬼魂了。
　　一些鬼魂在笑着，可笑着笑着渐渐又哭了，一些鬼魂抱在一起哭着，哭着哭着渐渐又笑了，还有一些默不作声，你看不清他们的表情，青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哭还是笑，但她还是留下了眼泪。
　　鬼魂们也是有记忆的，他们记得生前的点点滴滴，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世界再也回不去了，留着这些记忆不过是在等待那个自己想等的人罢了，如果没有，那这些记忆又该当如何呢？
　　而青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想等的人，但她的记忆已经没了。
　　鬼魂们有了家，就不用做孤魂野鬼。认亲的认亲，结伴的结伴，独居的独居，大家都在坟冢内的大房子里找好了自己的住处，只有青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睁着大大的眼睛，带着点羞怯，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家看在眼里，虽不相识，但都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帮忙寻亲，可惜的是没有半点音讯，也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小女孩。于是大家决定由一个家庭来收养她，愿意收养她的鬼魂有很多，都有了争抢的意味，一时间热闹非凡，弄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乐奶奶也是想要收养她的队列里的一员，她在这边没有什么亲人，也是自己一个人。
　　于是大家都把票投给了乐奶奶。
　　乐奶奶特别喜欢青竹这个小女孩，她个子小小的、瘦瘦的，眼睛却是大大的、水灵水灵的，特别惹人疼爱。
　　“你既然没有家，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乐奶奶牵着青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住处。
　　“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这里四面环竹、四季长青，叫你青竹，希望你啊，像这些竹子一样，勃勃生机、长盛不衰，你看怎么样？”乐奶奶一脸慈祥，久久望着眼前的女孩问道。
　　“那我以后就叫青竹。”女孩点头说道，“谢谢奶奶。”
　　“好啊，好啊！以后你就是我孙女啦！”乐奶奶心满意足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