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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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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执者归国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及天涯不见家。
人们说日落的地方就是天涯,我能看见日落的地方,也就能看到天涯,却看不到我的故乡。
你的故乡在哪里?
在另一维度的宇宙里,有一颗蓝色星球,那里没有怪力乱神,信奉科学、实践、真知,那里更有奇怪多样的信仰,宗教、金钱、权势、战争、暴力、欲望、血腥,那里有几十亿的沙砾,她是其中最为不起眼的毫无特色的沙子,只要一阵强劲的大风吹过,她便会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半点痕迹都不会在世界上留下,她的名字,她的生平之事,无人关心,无人问津。
甚至时间一久,她的墓前也将不再有人弯腰为她放一束鲜花祭奠。
那才是属于她的真正的世界,残忍真实又无比平凡的世界。
而她在这片名为云荒的大陆所经历之事,太过奇幻虚假,除了日升日落星空大海,其他的人和物,甚至她这张脸,无不昭告她,你在做梦。
于是她去赴死,她想醒过来。
她一贯有自知之明,并非妄自菲薄,而是她早已被之前冷酷残忍的世界生剖活刮得一干二净,无比狼狈,以至于麻木的面无表情,对任何事情提不起兴趣,只望行尸走肉般踏进生命尽头。
然而死后劫生,睁开眼依旧是这个不真实的世界,她可尽情肆意,甚至她想的话,翻手为云覆手成雨让这个世界更加混乱黑暗。
“慕湮师傅,我们眼睛所能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吗?”昏迷百年的女子自醒转过来,即便师傅逝去,故国已亡,周遭一切翻天覆地,而孑然一身,她也未曾受外来影响表露半分不适,而今夜她却失态了,脸上迷茫和犹疑交映,“会不会某晚你在做梦时,有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怜悯地告诉你,你所处的世界,亦只是沧海一梦?”
身后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风声呼啸犹如鬼嚎,宴酒倏然转身,在漫漫无际的黑夜中,轮椅上安然昏睡的女子周身仿若有星点微光,于这遍目荒凉之地,普照柔润圣光。
宴酒单手握住慕湮的手腕,往腕间输送真气,引导着那股真气在她的身体内运行一周,“师傅,您要好好活着。”宴酒将其抱入床榻,石床低矮,亡国帝储单膝跪地为其掩被,师傅,您可知晓,我能苏醒过来,是因为您在这片大陆锲而不舍呼唤着我,这才将我拉出永夜无光的黑暗。我和云焕,皆因您而再获重生。
古墓门前,剑圣门下师姐弟一黑一白拔剑相持,云焕自那日在内室吃了冷镇西瓜后,少年开始有了细微改变,他上午听完慕湮师傅授课,下午便找宴酒对练,日日如此。
那日下午宴酒又是拿着酒壶在外饮酒,云焕走了过来,甫一靠近,他便闻到了那股让他控制不住恶心的酒味,即便不带着沙漠中马奶的腥味,依然让少年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几年前在黑暗地窖里的腐烂无助。
“师姐,我想请你指导我剑术。”云焕单手握着木剑,低垂着头,他的语调依旧冷然,坚毅冷酷的面容却因少年罕见的服软变得温朗起来,饮酒之人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上下逡巡,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到少年终于忍不住着急呼吸着空气,却在闻到她身上浓重酒气而皱眉时,宴酒这才慢悠悠回他。
“明日开始试炼。”说着,宴酒又举起酒壶自顾自喝了起来,过去一年中,她几乎每日都在喝酒,不贪杯,甚至毫无醉意,慕湮师傅纵容着她,甚至打趣道,“你和师兄这一点倒是十分相像。”然而狼崽子是极其憎恶那股酒味,一向对她避而远之,今日隔着她甚近也不露出厌烦之色,反倒一直忍耐至今。
“闻不得这个味道,离远些便是,不必逼自己到这份上。”宴酒虽是这般说,手上却利落地盖上酒壶木塞,“云焕,你是我师弟,只要你,嗯,”宴酒淡淡瞥了站得笔直的少年一眼,“正常语气与我说道,我不会不应。往后你若遇到什么难事,也可告诉我,我能做了便做,解决不了再寻他人再想办法,你有亲人,有师傅,有师姐,我们都会帮你。”她曾跟慕湮师傅说过,她没有从师傅和同门中得到的关怀,云焕须得有。
“一个人孤独前行,是很辛苦的。我有幸尝过,你便不要走这条难路了。”毕竟,狼崽子与她十分对味儿啊。
“我为何从前未发现,师姐您是如此乐于助人呢?”云焕的话,说得有些怪异,不是阴阳怪气,不是嘲讽怀疑,少年平铺直叙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是真的没有想到,除了师傅之外,宴酒这个亡国少主,会对他这个冰族怀有真诚善意。
“老人说的果然没错,”宴酒顶着他疑惑的目光,眉上那颗小痣都随其愉悦的表情而上扬,“小心养不熟的狼崽子。”
“你!”云焕只觉一口气憋在胸膛之中,上下不得,然而触到那双黑色眼睛,少年顿时偃旗息鼓,她看着他的时候,与慕湮师傅别无二般,如看自家不省心的孩子般。
云焕的剑术,在两年后开始突飞猛进,连带着宴酒,剑术也增进不少。
“你刚才那个招式不对,师傅特意与我说过,要手腕用力,而非手掌。”反驳的声音来自手握木剑的少年,被教导的一方是与他对战中取胜的宴酒。
宴酒同样握着木剑,将刚才的招式按照少年所说重复一边,真气催动木剑,滋滋作响的幽蓝暗火摩擦出火花来,宴酒当即转身对着面前黄沙长剑一挥,哗啦一声地面碎裂开来,剑气激荡四射招致黄沙漫天飞扬,在沙暴中心,木剑已被她立于沙中,年轻帝储双手交叉置于剑柄,看着远方天际与沙漠漫连一片,幽幽叹息,“果真威力较之刚才厉害不少。”
何止是厉害不少。
尘沙渐息,云焕抖了抖身上的沙子,走了过去,“身为剑圣门下,你为何会不知这个?”云焕与其对练整个下午,虽是节节败退,被面前之人单方面碾压,他却发现宴酒有好几处剑式偏颇的地方,这种根本性错误绝不该出现在剑圣门下,更何论眼前之人,剑术天赋如此之高。
“我的师傅,从未教过我九问剑法,我跟他在外闯荡四年,他只教我初级的剑法。九问还是他斩杀邪魔时全套使出,我一一记了下来,回去一个人钻研苦修学成,所以偶有地方学得不甚连贯。”伫立沙漠中的年轻女子,表情轻淡地告知了同门师弟这件事情。
不受师傅偏爱的弟子,将她收为剑圣门下,却不将生平所学全权教授她,让她在百年之后,被入门一年的师弟当面指出错误。
“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云焕低声致歉。
“云焕,我很羡慕你,慕湮师傅身体不好却一直坚持亲自教你,尊渊师傅当时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每次我都需外出寻他,即便如此,他也只会拿最简单的初级剑术敷衍我。”或许因着如此,云焕请她指导剑术,她便把酒戒了,全心辅导他。
“空桑西京将军,也是剑圣门下,我记得空桑史书有提到,太子妃白璎剑法由西京将军一手教导出师。你是空桑帝储,按理他更应该尽心教你。”少年皱眉。
“我若说出来,恐怕你又得道歉了。” 宴酒瞥了沉思的少年一眼,面上不见一丝异常,“西京并不知我师承尊渊剑圣,师傅并未告诉任何人我是他的弟子。”
云焕忽然间觉得如鲠在喉,无法言语,怪不得她说曾有幸尝过一人孤身前行的道路,不望他踏上相同之路,以及亲口告诉他说,你是我师弟。
帝储天贶,空桑末世最后的圣光,在光芒四射的荣耀之下,有谁曾懂少年成名的殿下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又有谁真正理解过她在成为国民心目中的天贶殿下所经历过往?
帝储,盛名,殉国,直至重伤昏迷前,她一生最显著的标签不过这三个吧。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一招苍生何辜发挥不出其应有的威力,是因为我心无苍生,无法感同身受,原来,是我一开始学得便是错的。”云焕再一次指出她的错误后,宴酒已经十分释然,原本些微不顺畅的九问,而今已经完全流利畅通,九问在她的手中,终于散发出自身所持有强盛至极的光芒。
而云焕那边,在使出情为何物,人世何苦后,同样的一招苍生何辜在他手中却像提线木偶般不真切,有形无魂,比她之前的错误招式来得更加离谱。那个少年似乎不敢置信般,撑起身子又重头再来一遍,他不知试了多少次,九问最后的一招却像是一道怎么也跨不去的鸿沟,死死拦在少年前进的路前。
最后力气耗尽,他满头大汗横在黑夜的沙漠中急促呼吸,望着暗夜,那张冷酷傲慢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意。慕湮师傅纸上教他这一式时,曾与其说过,只有真正懂得守护天下众生的意义,才有可能将释其威力。如今,他无法使出,是否代表着他不懂何为守护,何为苍生,何为真正的苍生何辜?
“为什么?”他似是不甘,茫然问天。
宴酒在石台上双手抱臂,一手只用拇指食指拎剑,她看了少年一会儿,缓步走去,停于横躺沙漠的少年面前,居高临下觑他,笑着问他,“不考虑向师姐求助吗?”
云焕闭目微息,片刻拄剑站了起来,踉跄无力,险些又坠倒。长久相处,他早已清楚这人性格里的恶趣味,“宴酒!”云焕低声唤她名字,虽气愤至极却无可奈何。
宴酒并未因其直呼姓名而不喜,见他确实有些恼了,于是见好便收,与其一同伫立天地之间,沐浴夜晚圣光,“我练习九问时,情为何物及苍生何辜是我数年无法攻克的难题,每次失败时,总是假装自己并不在意,只是人后无人之际,总会想起尊渊师傅一脸讥讽地对我说,你天性凉薄,根本无法参透。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自我怀疑,反思自我,是否真如师傅所说,否则为何千遍万遍我总学不成?后来,当我回到伽蓝白塔独自参透这两招时,我首先想的是,我要告诉尊渊师傅,我并非天性凉薄,而是我的心太小了,小到只能容纳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
“我后知后觉,而尊渊师傅对我固有印象太过深刻,未曾想过给我第二次机会。”就好像电影里那句经典又俗套的话,我本来能做个好人,而你毁掉了我成为一个好人的机会。我有幸成为你的弟子,本想做得更好更好一些,可惜你连我是你弟子这个事情,都不愿承认。
“苍生何辜?天下苍生对你而言有何意义?而你,又何曾受过天下苍生的照拂?”宴酒伸开左手直直望着,又极慢极慢地握紧成拳,低声喃喃,“我为天下苍生做得还不够多吗?死一次不够吗?苍生万物有珍惜我吗?”
“云焕,你不一样。你有家人,有师傅,有师姐,往后岁月,你还会有同生共死的挚友知己和爱人,只要你相信自己,相信他们,苍生何辜这一招对你而言,才是最简单不过。”
“我们都在你身边,真心爱惜你。”虽然你孤冷傲慢,又特别没礼貌,可你是云焕,是那个会因为姐姐逝去、师傅离世而坠入无间地狱,永无转世之日的孤僻青年。
“师姐,有没有人说过你,特别会蛊惑人心。”云焕低头,额前碎发挡住眼睛,许久露出无奈至极的笑容,“您好像特别担心我会走入歧途。你是预测到了什么吗?”
博古尔沙漠的夜晚,寒风狂躁呼啸,明月高高而挂,月圆之时,月亮甚至大得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触。
月光明亮皎洁,无需点灯外面一切皆是清楚可见,泛着冷白光的圆月照耀着练剑的少年,又如圣光指引着他通向彼岸神圣之地。
“人世何苦,苍生何辜?”云焕在第二遍演练时,终于将九问全套学成,汗水将少年衣襟尽数溻湿,云焕躺在黄沙之中,任凭风沙在身上肆虐,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如释重负般,少年沉沉地呼出憋住许久的气,全身很疼很累,那颗心却像飘在云团之上轻盈。
“剑法已成。”宴酒行至身边,看到天色已晚,开口提议道,“夜已深,今晚歇在古墓吧。”
云焕凭最后气力挣扎起身,摇摇晃晃往前走,“不行,阿姐会担心的。”
然而今日修习已然超出身体极限,还未走出几步便踉跄着要摔倒,宴酒一直注视着他,在他将要摔倒时,猛地伸出手扶了少年一下,“你今日损耗太大,我施术让你与你阿姐说明一下情况。”
在看到宴酒用一碗水连接另一头的阿姐时,云焕已面无异色,简短快速告知完长姐,精疲力尽的少年倚在古墓外的石柱上,疲累地闭目养神。
“去内室洗洗再睡。”宴酒看他有意休息,当即将他拍醒。
云焕累到极点,乍一被人猛地一拍,脸色顿时阴冷了起来,冷酷的蓝色眼睛看着面前之人,“知道了。”少年勉力控制语气如常应答,拖着沉重身躯,颇为烦躁地进入古墓。
宴酒静坐石台上,单膝曲起,望着不知尽头的黑暗处,少女的眉目间有读不出的深沉阴霾,她在那处迷乱里停留时间太久,直至云焕在耳边唤她时,她才回过神。
“你洗好了吗?”她平静无澜问着少年。
云焕的表情顿时有些奇异,看她时面色控制不住地有些燥郁,“师姐,已经下半夜了,我早已睡了一觉。”眼前之人刚才似陷入妄境,此刻却又表现地如此正常,显得有些刻意隐藏,云焕踌躇半晌方才开口,“过去两年,你都像这般整夜呆在外面不睡觉吗?”
在世间游荡着,携带那具失去鲜活灵魂的身体。
女子并未来得及回他,猛然站起来望向西北方天幕,云焕被她仓促之举惊了一下,只见她皱着眉,神情凝重,云焕随之抬眼望去,冰蓝色的瞳孔不经意间收缩。
暗黑天幕之下,圆月太过明亮,以致其它星星黯然无光,却在此刻有极为闪耀的三颗亮星划破苍穹,正对着古墓猝然降落。
“参见殿下。”巨星落地,尘沙席卷,云焕侧过头以手遮面,只听得三道不同的声音响起,有男有女。
单膝跪地颔首的三位不速之客身穿蓝、红、黑纯色衣服,样式乃是空桑王族特有,再与刚才坠落时所带异光和所说之语联系起来,少年当即扭头注视着依旧皱眉的女子。
“起来吧。”宴酒沉默片刻,方沉声让其起身,三人领命站起,周身白光微泛,显得有些虚幻。
“百年不见,殿下可安好?”三人中身着红衣的艳丽女子率先开口。
宴酒眉目疏冷,淡淡道,“睡了百年,醒来方知世事已变。”
“辛苦殿下。”百年前红鸢对她便十分敬重,然而即便真心实意的寒暄,帝储的眼里也并未渗透半分温度。
“殿下能在独身对战冰族智者中全身而退,实在是天佑空桑。百年来皇太子殿下与我们一直挂念殿下。”年轻男人性格开朗,带着青年的朝气磅礴。
“哼!蓝王倒是如百年前只爱说些漂亮话。”三人中年纪最长的黑王对蓝夏所说之言不屑一顾,“天贶殿下身为帝储,我等身为六部之王,理应誓死守卫空桑!”
“黑王,在殿下面前你如此无礼,是否太逾矩!”蓝夏是前任蓝王唯一血脉,自小便顺风顺水,受尽宠爱,万事皆有可靠心腹置办,也造就他风流散漫的贵公子性情。
“我说的乃是实话。”黑王不甘示弱追击,他对血统不纯的皇太子殿下颇有微词,同样看不惯眼前冷厉孤高的帝储,于是蓝王恭维她的时候,他便刻意含沙射影。
眼前之人开始露出笑容的时候,红鸢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当即用力拉着斗气的二人单膝跪下,急急道,“殿下恕罪!”
红鸢对两个未察觉危险来临的二人使眼色,三人皆是不敢抬头,眼睛只能看到帝储苍白细长的手,骨络优美好看,然而手心凝聚成的白色光球,成为各部之王的他们,术法早已甚于他人,却本能地感知到了铺天盖地的骇人能量,只怕轻轻一挥手,他们三人的灵体都无法保持稳定。
“空桑国灭,已过百年,你们也已成为冥灵,怎么较之百年前,半分长进都没?镜湖下的生活,过得太好,还是自觉眼下这副样子好得很?”此刻他们才感觉到了被众人认定毫无王者之气的皇太子殿下是多么宽厚仁慈,即便他曾随意散漫地让他们连连摇头叹息,然而在帝储面前,百年前与其在战场上并肩抗敌三人,都无比深刻地知晓眼前之人骨子里是多么杀伐果断冷酷决绝,他们所能感觉只有对帝王之血的无法抵抗的畏惧,足以让他们遍体生寒动弹不得。
“回镜湖去。”好一会儿,耳边才听得帝储冷漠的驱逐命令。
蓝夏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他们的任务,此刻他也顾不得年轻的殿下是否还在不悦,“殿下,我们三人是奉皇太子之令,恭请您回无色城。”
宴酒彼时已经有些不耐烦,还是强压着不悦生冷回复,“等我忙完这里,我会去镜湖寻你们。”宴酒招呼了一声云焕,“走吧,回古墓。”
身后三人连声惊呼,“殿下,空桑需要您!”那人并未有半分停顿之意,黑王蹭然站起来,直直冲着宴酒离去方向厉声喊道,“殿下,百年前你为一鲛人,尽失空桑民众之心,百年后,你要为这灭我空桑的无耻冰族人滞留这片沙漠吗?天贶殿下!”黑王一贯心直口快,嫉恶如仇,灭国前也曾当众讽刺过宴酒沉湎鲛人美色,只是他每次对上宴酒,都是被其冷厉手段逼得节节逼退。
“闭嘴吧!你们这群空桑人,身为各部之王,嘴脸一个比一个丑恶!”最后受不了出口呵斥的是云焕,狼崽子皱眉,一副戾气深重的样子,“你们要她回去,无非复国这件事,难得你们空桑有能力的都死绝了吗?没了她,你们便什么都不做,不复国了吗?”
“无耻的冰族人,你又懂什么?!”黑王暴怒道。
云焕冷哼一声,“连我一个最普通的冰族人都知道百年前的灭国之战,空桑天贶亲赴战场,杀十巫之三,你们这几个王,哪个不比她年纪大?哪个有她尊贵?你们可曾做了什么?”无人回应,云焕继续道,“空桑皇太子被处以车裂,天贶赴法场夺下皇太子头颅及一断肢,又孤身一人冲入智者营帐,智者将其重伤击溃,她从营帐中失去意识当着你们空桑国民面前坠落。身为臣子的你们,在哪里呢?”
“也幸得她的师傅,尊渊剑圣以命换命救了她,她在这座古墓里像个活死人般躺了百余年,她刚醒过来那几天,跟个废人一般,连踏出古墓都做不到。后来她不知用了什么阴损术法让自己恢复了过来,还没过个几天清闲日子,你们便追过来了,张口便是让她再回去为空桑卖命。你们这百年什么都不做,却处处要求着她去做,还一副高高在上仿佛给予她莫大荣耀般?”
少年抱臂看着他们,目光寒冷而讥讽,“我看,你们才是空桑之主,她倒像是个鞠躬尽瘁的臣子。”
“你莫要胡说!”黑王涨红了脸,不知是急得还是被其说得面上无光。
“殿下,我们绝无此意,我三人对空桑、对殿下一片忠心。”蓝夏率先跪下,红鸢和黑王也随之向着宴酒方向跪拜。
“云焕,你先回古墓,这里我来处理。此事不要吵到慕湮师傅。”狼崽子冷哼一声,虽是不情愿还是顺从地回了古墓。
“起来吧。”少年行进古墓,宴酒才让三人起身,她看了看天边,星辰皓月开始黯淡,“天快亮了,你们先回无色城。告诉真岚,我会在桃源郡等待命定之人解除慕士塔格的封印。”
三人登时一同望向年轻殿下,如此重大的消息被宴酒轻描淡写地说出,三人皆是沉浸巨大的喜悦中,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话,空桑帝储的神卜之术早在少年时代便已超过大司命。许久平静之后,红鸢似是想起什么,抿唇轻声道,“殿下,刚才那位冰族少年,是您的师弟吗?”
宴酒瞥了红衣女子一眼,眼里赞赏意味十足,“红鸢,你果真是六王中最敏感的一位。这个事情,无需担心,日后各为其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是了。”
黑王瞬间也明白过来二人说的是何事,低声抱怨了句,“空桑人的剑圣,为何要收一个敌国徒弟。”
“剑圣门下,为天下人拔剑。空桑人是天下苍生,鲛人是,冰族人亦是。数千年星尊帝能将冰族驱逐荒凉西海,千年后同样也会有人带领他们卷土重来,将我们赶出云荒。”宴酒淡淡解释。
“莫非,我们就这样接受吗?”蓝夏不解道。
“冰族的领导者并非仁主,而真岚会是一个仁慈宽厚的光明帝王,云荒还是要回到空桑手中,这片大陆才会得到安乐。”提及那个少年,女子苍白冷峭的脸露出微微笑意,“真岚还是那般随性散漫吗?”
想到皇太子殿下平日里那些啼笑皆非的事,红鸢斟酌再三才道,“皇太子殿下,比较不拘小节。”他们六部之王每日必陪今天皇太子殿下玩猜猜今天吃了什么的游戏,他们是冥灵,无需进食,皇太子殿下和大司命乃是人之躯体,却可饱口舌之欲。
“他看起来整日没个正形,大事上很拎起清,你们须好好辅佐他。”天边微泛着苍蓝之光,星月已经稀薄,“回吧,告诉真岚和大司命,我安好无碍。解封之人不久便出现,我会先去桃源郡静待有缘人。”
“是。”三人拜别离开后,化作红蓝黑三道光芒倏然不见,空桑年轻的殿下站在慢慢苏醒的沙漠大地,遥望太阳升起的地方,满含虔诚肃穆,云焕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侧,沉默安宁地与其一同望着日出东方。
“我不爱看日出,它光芒太盛,太过刺目,人眼无法直视。在伽蓝白塔时,那个人却会仰着脖子,直直盯着太阳,那副场景,很怪异,他一身黑暗,却渴望温暖阳光。”当看到一个盲人直视太阳,你会想到什么?宴酒想到的是悲凉。
“我有时会想,这百年对我而言,就似做了一场梦,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他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糕?他那个性子,心里除了仇恨,全然不顾其他,可怎么办呢?”神色寂寂的女子罕见露出迷惘忧思之色,满目光彩斑斓的天光交错,日月共引她走进梦里的蔚蓝深海,她看到温暖的阳光,清澈的海水,明媚的海风,以及海水中浸泡着阴郁美丽的鲛人,那个鲛人睁着空洞的碧色眼睛,湿漉漉的妖异蓝发在水中氤氲开来,鲛人向她伸出手,柔弱又孤独,“宴酒,我好冷,这里好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外人眼中强大自负的鲛人,内心却十足地自卑敏感,偶尔病态发疯的样子,即便身负堕天神容,也让人望而却步。时间曾赐予他们短暂的恩典,相伴高塔数年,亦将他们各自分离,漂泊百年。
“那个人便是他们口中所言你豢养的鲛人奴隶吗?”少年一句话将虚梦敲碎。
“他不是奴隶。”宴酒摇头,又很慢很慢地重复一遍,“他不是奴隶。”曾经,她双眼里唯一的真实,便是他。
鲛人之事,是空桑天贶殿下历史中唯一的污点。因为鲛人,杀六部族民,因鲛人,杀叶城城主,且在最后长达十年的守国之战中,帝储天贶将帝都和叶城所有鲛人放归自由。空桑民众论其只道天贶殿下惊才绝艳,姿容无上,却被鲛人所惑,以至无缘帝位。
“您要离开古墓了吗?”云焕蓦地转换了话题,比起鲛人之事,他更在意的是宴酒的离去。这段师姐弟的关系,前两年云焕一直无视其存在,这阵子总算有了几分同门之情,又要被中途切断,未免让人遗憾。
宴酒佝着身子笑了起来,“我不会走的,我还没看到你出师呢。”剑圣门下出师后,会由师傅亲自授予昭示自身身份的光剑,宴酒的那把短剑,在战争中不幸丢失。
云焕这才放下心来,侧过身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勾起唇角,简单明净的笑容衬得冷冰冰的少年雅致而清秀。
云焕在一年后从慕湮师傅手中拿到象征剑圣门下的光剑,剑身上有一个小小的焕字,极为不显眼。慕湮师傅拍着年轻弟子的肩膀,严肃认真对其道,“焕儿,既已得光剑,便该为天下人拔剑,望你坚守信义,为苍生拔剑。”
少年并不回她,单膝拄剑跪在她的面前,低下头颅,显得无比温顺,“师傅,您要好好保重身子,等我回来。”
听得弟子的孩子话,慕湮忍不住笑了起来,少年的神情如此认真且固执,慕湮忽然不忍心将实话告诉年幼的弟子,“好好好,师傅一定等你回来。”然而一想到少年要去那个云荒的漩涡中心,慕湮不由蹙眉幽幽道,“焕儿,帝都是个吃人不留骨头的地方,你去了可千万要小心啊,莫要变成语冰那样啊。”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云焕面色无异,他伸出手握住轮椅上女子的手,伏下身子将额头置于慕湮手背上,来回轻轻触碰着,带着羞赧而执着的留念,又一次重复道,“师傅,您一定要在大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云焕寻宴酒告别时,那人习惯性坐在古墓外的石阶上,极为罕见地是她在喝酒,自从她答应他教授剑法,这一年多时间里,云焕从未再见她喝过酒。许是终于解脱,便迫不及待地买了酒来,“是因为名字中带酒,您便这般喜好喝酒吗?
宴酒放下酒瓶,静静思索这个问题,“宴酒,厌酒,这般读来我应该是讨厌喝酒的。”
“少喝些吧,师姐。”云焕沉默了一阵,开口劝道。
“好。”宴酒回得干脆利落,云焕竟一下子不知该做何反应,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姐,你与别人相处也是这般模样吗?”
眼前之人纯黑双眼,深不见底,“你是第二个。”言下之意便是他是第二个见识到她真实性情的人。
“怪不得。”云焕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有时与我说话,却仿佛透过我在怀念别人。是哪个鲛人对吧,我与他很像吗?”
“你没他好看呢。”宴酒叹道。
“谁关心这个啊!”少年有些恼怒。
“你们最像的地方便是,你们都很讨厌我。”宴酒收敛笑意,语气低了下来,苏摩,你看到那颗星陨灭时,是疯狂还是憎恨呢?
“我没有讨厌你。”虽是知道她有可能是装出来的,云焕还是难得地为之前的态度作了解释,“或许你可能不记得了,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有一次去找你,却被你的眼神吓得连连后退。不是讨厌你,而是讨厌懦弱的自己。”
正视自己的懦弱,需要极大的勇气,这份勇气不仅是因年龄渐长所赐予的成熟,更来自于他人的善意。
“狼崽子长大了啊。”宴酒喟叹道。
少年在接过光剑的第二日,举家迁往帝都,离他成为破军,更近一步。
博古尔沙漠这边,空桑女剑圣随着少年离去而进入长久的昏睡之中,过去三年她的身体亏损严重,有时好几月才醒过来一次,每次醒来,慕湮出去寻女弟子,总能在她常坐的石台上找到她的身影,蓝狐在她的身侧躺着,头枕着女弟子的腿,女弟子一下一下心不在焉地摸着它的毛发,眼睛却怔怔望着不知何处放空。
宴酒一个人在古墓又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术法已至巅峰,偶尔进食只为了尝鲜,因而也无需外出采购,除了极少几次解决肆虐的沙魔恶灵和穷凶极恶之人,宴酒每日都呆在古墓里,白天看天看日光,夜晚望星览月,没有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回应她偶尔的自言自语。
当她看完第四百六十六次的日落时,宴酒进入古墓,留了一张字条给灭字诀沉睡的慕湮师傅,在黑夜冷月照耀下,孤身踏入漫天飞舞的黄沙之中。
慕士塔格雪山,冰雪万年不化,雪山顶峰上风尘仆仆的那人伫立足下冰霜,耀眼刺目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身上,凛冽的寒风刮着他深蓝长发飘舞,他寻着记忆中的方位,阴骘绝美的脸面向云荒至高的伽蓝白塔,喃喃自语。
“宴酒,我回来了。”